第7章 黑心腸

第7章 黑心腸

第7章黑心腸

南山在酒樓堂間度過了難熬的一晚,因她這位老師絲毫不懂得照顧人,對她所承受的苦痛視而不見,只曉得坐在一旁等著她醒來。

晨曦的光照進來,南山動了動,想要撐起沉重的腦袋坐起來。咦?右手如何動彈不了?她迅速睜眼一瞄,卻發現右手被握在另一隻手裡,她陡然醒過神,迅速抽回手,並且順利弄醒了睡在對面的裴渠。

裴渠不過睡了小半個時辰,見她醒了,起身道:「天也亮了,徒兒要隨為師一道回府嗎?」

老師有如此好意,南山當然不會拒絕。

於是兩人迅速吃了些東西填肚子,便回了洛陽的裴宅。裴渠一回府便奔去後院與他久違的菜地敘舊。南山悻悻地拎著個大包袱去洗了澡,將自己從頭到腳收拾了一番,然後悶頭睡了個大覺。

這一睡便睡到天黑,門外鋪了一層暗淡的燈光,南山坐在床邊上愣愣看著,回想了一番昨晚的事,不由拍額懊悔。如何就沒有辨出來那杯涼飲里摻了酒呢?一定是睡昏了頭鼻子不好使。下回要再這樣糊裡糊塗,她不如撞牆算了。

她下了床,想去找些吃的,門口恰到好處地出現了一個人影。裴渠單手端了木盤,上面擱了一碗杏酪粥,配著一碟蒸餅,看起來清清爽爽又能填飽肚子。

南山看看,抬了頭:「老師親自送晚飯來,這叫學生……」她頓了頓,主動認錯,「學生不該睡到現在。」

「為師見你沒有身為客的覺悟是很失望,但又見不得你餓死。」他穩穩地將木盤遞過去,南山抬了手去接,恭恭敬敬,倒像是接聖旨似的。

裴渠站在門外並未進屋,他是個正人君子,亦是表裡不一界的楷模。

南山吃飯期間,他便一直在門外站著,好像是要等她吃完。

南山只顧著填肚子,所以吃得飛快。她吃飯素來沒甚動靜,裴渠在外候了有好一會兒,忽聽得她起身的聲音,遂轉身朝里略略一瞧:「將盤子拿出來罷。」

南山將碗碟放回木盤,走到門口說:「讓老師帶回去多不好,學生還是自己送去罷。」

裴渠卻不理她,不由分說搭上那木盤,手上微微使了力。南山只好鬆了手,只聽得他問:「杏酪粥好吃嗎?是不是不夠甜?」

「不不不,甜得恰到好處。」

「是嗎?」

裴渠的聲音聽不出什麼異樣,好像只是隨口一問。他端著那木盤又說:「明日回長安,須得起早,洗漱完便接著睡罷。」

南山點點頭,彎了腰恭送他離開。

裴渠頭也不回地走到廊盡頭,要拐彎的時候卻回頭看了一眼。

次日,師生二人按計劃回長安,連端陽節亦是在馬車上度過的。比起上回從長安到洛陽,這次途中兩人倒是稍微熱絡了些。但這熱絡里似乎……全是你死我活。

南山提議下棋,結果翻遍車廂,發現沒有棋盤也沒有棋子。條件艱苦,於是她說:「老師可下得了盲棋?」

「下。」

「象棋?」

「沒趣。」裴渠說,「下圍棋。」

南山怔了怔。

裴渠看一眼她這反應:「徒兒下不了圍棋盲棋?」

「下!」南山回過神搓搓手,閉眼想了一下,心說果然老師更禽獸啊。

會下象棋盲棋不足為奇,因棋盤上的棋子越下越少,對記憶力要求一般。圍棋卻是截然不同,棋盤大,變化多,棋子越下越多,就算對著棋盤,對弈時也是目不暇接,又何況離了現實棋盤下一盤腦中棋?

故而,下圍棋盲棋,極考驗記憶力,的確只有禽獸方能駕馭。

於是一大一小禽獸,坐在車裡各自悶著頭,下起了盲棋。

「起東五南九置子!」

「東五南十二置子。」

開局平淡無奇,師生二人各自報坐標,漸漸地,南山咬著指頭皺起眉,棋路漸漸拘緊起來。從棋風來看,她這位老師沉著穩定,卻能讓對方察覺到不小的壓力,且耐力極好,野心又大,恐怕落第一顆子時便是抱了全勝的信念。

相比之下,南山的路子則有些匪氣,卻又十分頑強。

下棋是一種很好地了解對方性格的途徑,裴渠看著似一座推不動的山,心性沉澱多年,但骨子裡的熱血還在,出鞘了仍會是一把光亮的利劍;南山則像是剛剛學成的小輩,浮躁但的確鋒利,哪怕與前輩交鋒落得一身傷,也會廝殺到底。

南山看出了裴渠一潭死水下的不甘心,裴渠則看出了她強烈的求勝甚至是求生的念頭。

身為一個媒官,並不需要這樣強烈的信念,她又是為何會養就了這樣的性子呢?

裴渠緩緩睜開眼,南山則暗吐一口氣,腦海中那盤棋已是越鋪越大。她段數上是不如裴渠的,儘管已費了老大的勁,奮力地想要扳回來,卻始終差了一氣,真是憋悶得要吐血。

裴渠說了最後一個坐標,及時收了手,緩緩地拿起手邊書卷輕敲了一下南山的腦袋:「為師這九年沒事做天天釘在棋盤前,你比不了的,輸就輸了吧,為師不會笑你。」

南山挨了一敲,將腦子裡的棋盤默默記下,暗道:還沒輸明白呢,改日再見分曉!

「你戾氣太重,且太過求速,連逢危須棄的道理也不明白,還得好好磨鍊。」裴渠有板有眼地說著,最後又添了一句,「二十歲不成國手,終生無望。為師是不行了,你才十幾歲,還有機會。」

「幹什麼要奔著國手去學,我學棋只是聊以消遣。」

「你學棋的老師是誰?」

「是個大手!王……」

「好了,為師知道了。」裴渠只聽了姓氏便打斷了她,這個傢伙是有名的棋侍詔,人稱王侍詔,舉國上下就那麼幾個大手,王侍詔算一個。

又是個討厭的老頭子,裴渠小時候還被他教訓過。

那時裴渠學棋還沒多久,而王侍詔也還沒到舉國知名的境界。小屁孩無禮手屠了大龍,氣得王侍詔追著他跑到曲江,拎起來打了屁股,就差沒把他丟進滔滔江水裡。

之後裴渠就再也不同他說話了。

南山自然不知道老師身上還有這等往事,也不知道當時裴渠的表情,比如被打得號啕大哭求饒說:「不要丟不要丟,學生錯了,學生不會水性……」

專門找裴渠弱點的徐妙文都沒抓到把柄的事,南山就更無知道的可能了。

師生二人後來又下了幾局盲棋,但都下到兩百多手便不了了之。盲棋令人上癮卻又極耗心神,裴渠是個頗有節制的人,便不許她再提下棋的事。

這一路拋卻棋局廝殺部分,都還過得比較愉快。臨分別前,南山道:「老師明日便要去萬年縣做事了?」

「是。」

「縣廨瑣務繁重,老師恐怕要忙得脫不開身。明日起,學生也得繼續四處替娘子們說親,恐怕要忙很久才能與老師再見面了。」她深深一伏,「老師多保重!」

裴渠穩穩坐著,搭在膝上的手輕輕抬了抬,又悄無聲息地放了下去:「嗯,保重。」

徒兒啊,你大概不知道為師也要與你一樣,得在萬年縣四處跑罷?

老師如今不怎麼認路,你給人說親時順便帶一帶?

南山縱然感官超群,也沒有聽心的本事。因此她並不知面前這位表裡不一界的楷模心裡在嘀咕些什麼,她只抬首看了他一眼,便頭也不回地背上包袱下了車,徑直往坊里去了。

裴渠看她背影漸遠,最終消失在視線里,這才放下了車窗帘子。

石慶在外頭問:「七郎直接回府嗎?」

「去妙文那兒。」

此時距閉坊還有一陣子,裴渠正是要去徐妙文那兒還銀魚袋。

而此時徐妙文卻正在家中伺候貴客,端著一張「我是正直良臣」的臉,小心翼翼地給上遠煮茶。

山亭中撩了一面帘子,涼風徐徐,伴著一院子的薔薇香氣撲面而來。日頭緩緩西沉,這涼風中有些暑氣消盡的意味,實在不像是入夏時分該有的天氣。

上遠端了一碗茶,卻也只抿了一口就又放下,很是愜意地倚案看水中倒影。

徐妙文並不能完全揣透她的來意,上遠像個無所事事的幽靈,無處不在。偏偏京兆之地,又沒有她想去而不能去的地方——將朝臣們的庭院當自家的花園,想來就來,想走便走,不用打招呼,也不必鋪張接待,有時候就到山亭坐坐,喝喝茶,聽聽琵琶,甚至睡個午覺。

公主愛好獨特,實在是教人稱奇。

關鍵是她那位笑面虎皇叔卻一直這樣縱容著她,對她「擾群臣宅邸清凈」一事,從不干預。哪怕御史台那邊接了無數投訴,也都替她壓著。

於是上遠肆無忌憚地像個鬼魂一樣遊走於京兆各個府邸,今日恰好輪到倒霉的徐妙文。

徐妙文只說了三句話,上遠便讓他閉了嘴。身為一個話嘮,徐妙文坐在她對面已要被憋死,偏偏還要一本正經跪坐著,實在教人氣悶。

他暗中翻了無數個白眼,誰料上遠忽然偏回頭瞧了他一眼:「少卿似乎有意見?」

上遠眼睛很毒,徐妙文的白眼翻得再快也逃不過她的敏銳捕捉。

徐妙文搖搖頭,抬手扒拉眼皮:「下官眼裡進了只蟲子。」

上遠當然知道他在胡扯,卻也不戳穿他,緩緩道:「少卿聲稱抱恙,已是多日不去衙門,我看你身體很好啊。」

徐妙文是見過大世面的,自不會因為這一句話便慌了神,他面不改色繼續撒謊:「下官前兩日確有不適,今日已是大好,明日便可去衙門了,勞殿下關心。」

上遠不落痕迹地笑了一下。

若徐妙文是蛇妖,那上遠很可能是一隻老不死的鷹。

上遠唇角的弧度還未平,徐妙文還沒來得及慶幸,裴渠卻是非常不配合地前來拆台了。

徐妙文一聽是裴渠來了嚇得差點沒跳起來,他暗中與小廝幾番做手勢,可愚笨的小廝只會蹙成八字眉來表示自己差勁的理解力。

徐妙文放棄了和他溝通,只好眼睜睜看著裴渠往山亭這邊走來。

裴渠走近了才辨出是上遠,進了山亭,他不慌不忙行了個禮,只覺衣角忽然被人一拽,徐妙文正斜仰著頭跟他擠眼睛,似乎叫他不要說魚袋一事。

裴渠也不想拆老友的台,可怎麼辦呢,魚袋繫繩都……

「如今八品的縣尉也有魚袋了?」上遠毫無波瀾的眸子盯住裴渠袖中露出來的一點繩頭。

徐妙文又翻了個白眼,心想完了,毒眼婦人真是惹不起啊。

沒想到裴渠卻淡定地撒謊:「魚袋?下官一直未有過魚袋。」他看了一下袖口,「殿下恐怕誤會了。」

他說著將另一隻手伸進袖中,的確是取出來一隻銀魚袋子,可一捏卻是空癟的。沒有魚符的魚袋算什麼魚袋嘛!

上遠萬萬沒想到,裴渠一出去九年,手竟練得這麼快。她篤定裴渠是在片刻之間取走了袋中魚符,但又不能揭穿,只好低頭喝了一口茶。

茶中滋味萬千,送入山亭的風似乎急了一些。

裴渠在徐妙文旁邊坐下,只聽得上遠問:「我聽執事娘子說,小十九前幾日帶裴君到白馬寺是為了相看崔娘子,但好似又沒什麼結果,那日席間我可給足了裴君機會,不知茶山結社之中,有無裴君相看得上的娘子?」

裴渠當然不會蠢到正面答她,卻說:「下官不知殿下良苦用心,一直忙著藏鉤,實在是辜負了殿下一片好意。」

上遠淡淡笑了,忙於藏鉤?若真是熱衷遊戲,又怎會次次都猜鉤子在南山手中?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或許懷疑南山是那人耳目?

「將來還有機會再見,裴君不必覺得辜負。茶山結社的娘子里,你挑哪一個都好,除了小十九。」上遠言辭十分刻意,她低頭輕輕轉了一下茶碗,抬起頭微笑,「人各有耦,色類須同。」

官民不婚,良賤不婚,正是戶婚一百九十一條。

上遠既然提了律條,徐妙文自然不服,但他實在沒有反駁上遠的底氣,便也只能腹誹一二句。

上遠用手碾了一些餅皮屑,偏頭撒進水裡,看了一會兒,懶懶起身:「有勞少卿招待,不必送了。」

此時不遠處的內侍已邁著飛快的小步子走了來,躬身引上遠離開。

待她走了,徐妙文往席子上一坐,揪過裴渠就在他身上亂扒拉:「我的魚符呢?魚符呢?」

「丟了。」

「你要死啊!」徐妙文急得像個瘋子,邊找邊嚷,「你要真弄丟了我就拉著你跳曲江,反正我會水,先弄死你。」

裴渠受了威脅,自另一隻袖袋裡摸出魚符遞給他,徐妙文這才鬆了一口氣,捧著他那魚符心疼地吹吹氣,怪道:「都被你弄髒了!」

旁邊的小爐上,壺中水還在沸著,「咕嘟」聲不絕於耳。裴渠看一眼矮几上的茶具,面色淡淡:「她為何會來?」

徐妙文將魚符重新裝回魚袋,盤了腿隨心所欲地坐著,哼了一聲:「忘了與你說,這九年間毒眼婦養了個特別的愛好——放著芙蓉園和曲江池不去,專逛別人家的庭院,想去哪家便去哪家,隨心所欲非常討厭。哦,也去過你家。」他摸下巴想了想,「你若將你家庭院也弄成與洛陽的宅子一樣,全種滿菜,恐怕她就不想去了。」

「那我也不用想回家了。」毫無疑問,摯愛裴宅庭院的繼母會殺了他。

徐妙文想起他那繼母,幸災樂禍地連笑三聲,帥氣地趴倒在小案上:「聽說你與你那徒兒同乘一輛馬車連夜趕路,那是一起過了好幾夜咯?要娶她呢……也不是不可以。」

徐妙文腦袋擱在案上,平視前方,微微眯了眼接著道:「首先做妾完全沒有問題,至於做妻,也不是不可以,你不用聽毒眼婦胡說。戶婚我背得比她熟多了,其中具體要如何操作我也比她專業,那丫頭祖父曾是流外官,雖然爹不爭氣,但她如今也吃著皇糧,說起來也是給朝廷做事。身份不賤,半官家身,就是門第上差了些,不過你父親與你繼母是不會在意這些的。」他頓了頓,「怎麼樣?」

「不怎麼樣。」裴渠面無表情地拿過茶盅,倒茶喝了一口。他在意的不是官民身份,而是上遠為何要將南山單獨拎出來講。

讓他繼續特別注意並懷疑南山?抑或她上次看出了他對南山的不同尋常,所以想看看自己在懷疑南山的基礎上,接下來會如何對待她?

上遠的心思一向難猜,就如她今日到徐府來,看著好像是閑坐,卻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意味——不要以為只有那人看著你們,你們的一舉一動,也都在我的掌控之內。

這似乎是一場悄無聲息擺不上檯面的角力,又如這山亭內不斷湧入的風,令人靜不下來。

即便外面風不止,裴渠卻還是得如期前往萬年縣縣廨。

一大清早,天還沒來得及熱起來,裴渠已到了縣廨。一身青色官服穿在身上,十分清爽好看,襯得這皮相似乎更年輕。裴光本將他上下打量一番,鼻子里哼出一聲不屑來——長得好看也沒用!一個月之後讓你晒成黑炭!

他剛哼完,便聽得一聲:「裴明府,某來送粽子啦!」

上次裴光本對南山送來的甜粽子不大滿意,遂預約了咸粽子。這會兒聽得這聲音,心道果真是好孩子,太守信了!

雖然端午已經過了……

他高興之餘揮揮手將裴渠給打發了:「快從後邊滾出去。」

裴渠依言照做,自縣廨後門出去之後,拐個彎便進了巷子。

而南山此時將咸粽子送去裴光本公房,被他誇讚了一番,便找借口出去了。

事實上她與赤縣乃至京兆府來往均是密切,並非局限於萬年縣。她很會做人,也能最大限度地用官府的資源達成目的,偏偏還讓旁人覺得她人小天真無害,實在是誤導界的翹楚。

她今天要跑的地方很多,時間有限容不得浪費,可剛出了縣廨大門,一拐彎,便瞧見裴渠悠悠走來。

這位表裡不一的老師看她一眼,說了聲:「真巧。」

老師拋棄臉面演了一出巧遇,結果徒弟很不配合地拆了台。南山瞅瞅巷子拐角,再看著他,實誠地說:「不巧罷。」

老師一張薄麵皮被負心的學生撕成一片片,卻仍舊鎮定,道:「為師找你有事,你過來。」

此時南山距離他有好幾步遠,她不著急過去,倒問:「聽裴明府說老師這月須得將萬年縣巡上一遍,難道是不認得路特意在這裡等學生?」

學生的確是個人精,將話說得這般赤裸直接,都讓人不知怎麼回。好在裴渠的麵皮早被撕得所剩無幾,於是更加直白地應了一聲:「是。」

早說嘛,何必又是裝偶遇,又是擺出一副「老師這裡有好事,過來給你糖吃」的模樣。

南山倒也爽快:「我今日要去好幾戶人家,在長興永樂二坊,老師若無計劃,與學生一道走便是了。」

得這般大方懂事的學生,老師一沒說「好,我有馬車可以代步」以實際行動來進行獎勵,二沒說「辛苦了,麻煩了」這等虛偽的感謝辭令,而是說:「你走前面,為師會跟著的。」

南山於是越過他,走到前面去。要不是耳朵好可以聽到身後微不可聞的腳步聲,她恐怕得時時刻刻回頭看,或得在腰間拴根繩子拖著老師,免得老師跟丟了都不知道。

越走日頭越毒,行至長興坊,日光能曬得人臉燒起來。南山好本事,將小包袱頂在頭上擋日光,居然也健步如飛。走了一段已是過了靈感寺,她停下步子往後一瞧,咦?人呢?

她定睛一瞧,這才見裴渠慢悠悠地自寺門口晃悠出來,手裡竟是拿了一片瓜。南山方才走得太專註,以至於根本沒察覺到他是何時去弄了瓜。她這會兒渴極了,見到烈日底下拿著瓜的老師,簡直覺得他通體發光,仿若寺中剛剛跑出來一個佛祖。

裴渠利用職務之便搶了轄區內的一片瓜,自己沒吃一口,全給了徒弟,以示犒賞。緊接著又說:「你只顧著自己走,全然將為師忘在後面,如此行事是不是不大妥當?」

南山低頭啃瓜,聽得這話,將最後兩口啃完,很是自然地接過裴渠遞來的帕子,擦了擦嘴和手這才發現帕子是上回雨天她借給他用的,她剛要將帕子往兜里揣,卻又被裴渠拿了回去。

南山心裡「咯噔」了一下,眨了眨眼回他方才的話:「老師難道要我邊走邊介紹這坊中門戶?」

沒給裴渠回答的時間,南山立刻接著說了下去:「每門每戶都介紹,一整天連個長興坊恐也走不完,倒不如我回去將坊內布局畫給老師,老師現下只用去坊角武侯鋪點個印就是了。」

裴光本為有效監督裴渠巡街,讓他巡完一坊便去坊角的武侯鋪點個印,算作考核。

南山這辦法無疑是最好的,學生是記憶超群界的高手,老師亦是,這樣一配合,簡直太省事。裴渠自然也知道這辦法好,但對於學生只顧著往前沖,對他絲毫不理睬一事,他又覺得不高興。

於是他點頭接受了這提議的同時,又與南山說:「遇到門朝街邊開的,你總得與我說一說。九年時間變遷太多,為師剛回朝,許多人事都不大清楚了。」

他說得楚楚可憐,南山遂痛快地答應了。

達官顯貴才有將門對著街邊開的資格,小門小戶是不行的。裴渠要了解的自然不是平民百姓,而是這些官宦皇親。

南山頓悟他的目的,於是像模像樣地與他說道起來。

她簡直像一隻吃了無數事情的妖怪,可以源源不斷地吐出東西來,誰也不知道那顆小腦袋裡到底存了多少東西。

譬如路過秘書省劉少監家時,她將劉少監現下境況及一些往來與裴渠說完,裴渠說:「劉少監似乎很節儉。」因為宅子看著實在寒酸。

她便說:「冬日裡趕早朝,路上冷得要命,劉少監嫌手爐太貴又鋪張,出門前一點東西也不吃,到前邊那個鋪子買一塊蒸餅,用袖袍墊著暖手,暖得差不多瞭然后吃掉,一絲一毫都不浪費。他還將這訣竅告知秘書省同僚,聲稱既可暖手又可暖胃,美不可言,美不可言。實在不知省錢省到如此境地,那樂趣是從哪裡來的……」

裴渠說:「我走時秘書省全是病老頭子,不知眼下如何。」

南山則說:「好多了,好多了,劉少監就十分康健!」

行至李將軍府,那府邸則是建得分外鋪張,可見其主也是有錢有勢。裴渠道:「我記得李將軍在大安坊有座園林,不知現在可易主了?」

「倒沒有易主,只是因那林子中翠竹茂盛又有些鬧鬼,京兆便傳聞其中藏了李將軍的秘密衛隊,這事兒傳到聖上耳中,李將軍連夜便令人拔光了竹子以示清白。如今那園林已是沒什麼看頭了。」

裴渠沒有再接話,南山領著他繼續往前走,至一處園林前:「九年前這裡曾是馬相公的園林,後來馬相公領著家小還鄉去了,這園林便獻給了聖上。」

「我記得馬相公似還未到致仕的年紀。」

「那年這園子里有株杏樹結的杏子大得出奇,聖上知道后只說了一句『能結出這般大杏子有違常理,太怪異』,馬相公便匆匆地將園林獻了上去,不久之後便辭官回去了。」

「聖上似乎無所不知。」

知道京兆坊間傳聞也就算了,連人家園子里長了大一點的杏子也知道,這天下還有什麼是他不知的呢?李將軍、馬相公也都是歷經風雨的股肱之臣,卻一個個成了驚弓之鳥,可見這些年內衛羅織不絕給朝臣帶來的恐懼有多深。

南山言簡意賅,應道:「是。」

「你似乎也無所不知。」

說話間神情一直很輕鬆的南山這時毫不避諱地盯住了裴渠的眼睛。裴渠面上神色淡淡,彷彿方才那一句話只是隨口一說,並沒有深意。

兩人對視了一會兒,以南山一句「學生也就這點本事」收了尾。

南山原本還算高昂的興緻跌下去不少,她轉過身繼續往前走,到一處宅院門口停住步子,忽然轉過身來,有些硬邦邦地開口:「某要替安邑的宋娘子說親,郎君若不願等,可去武侯鋪點了印就回去。」

她轉過身向門房遞了帖子,已是全然不管身後的裴渠。稱呼態度也彷彿回到了初見時,甚至更生疏。

裴渠自然領悟她的意思,遂站在門外等,直到她出來。

之後一路,南山一句廢話也不說,就連介紹門戶也十分公事公辦。在長興坊內又去了兩戶人家,已到了下午。輾轉去了隔壁永樂坊,她到孫娘子家說了提親事宜,隨後出來時,見裴渠站在偏門外面正候著自己。

「你今日還有地方要去嗎?」

「長孫娘子家。」她這會兒心情好了一些,手裡拿了一塊冰,小包袱掛在腕上。裴渠上前不容分說地解了她的包袱,隨後又系好替她拎著,說:「走罷。」

南山低頭吃了一口冰,裴渠偏頭看她一眼:「哪裡得來的?」

「孫大娘給的,她家存了冰。」

炎炎夏日裡,冰是稀罕物,非富貴人家是沒有的。南山顯然很珍惜這塊冰,吃得很是小心翼翼。這冰冷得令人舌頭髮麻,好像隱約能吃出一星半點的甜味來。

「有味道嗎?」

南山不假思索:「甜。」

裴渠竟幽幽嘆息:「冰不是這般吃的。」

南山繼續往前走,沒有說話。

裴渠今日領教了她的不高興,也算是吃一塹長一智。

南山忽地掰了半塊冰遞了過去,裴渠愣了一愣,終是接過。

南山在王舍人家的破宅子前坐下來。王舍人是個窮乾淨的,門楣雖破,卻連一點灰也沒有。日頭已沉了一些,距離閉坊還有一個半時辰。長孫娘子家就在不遠處,她不必著急,遂坐下來慢騰騰地吃冰。

裴渠學著她的樣子低頭吃了一口冰,但實在體悟不到其中奧義,便任由它在手中慢慢融化。

街邊槐柳成蔭,天邊送來了涼風,裴渠問她:「為何叫『南山』這個名字?」

長安城前直南山,后枕龍首原。有關龍首原,傳聞是一條黑龍自南山而出,飲渭水,所行蹤跡便為龍首原。因地勢風水諸因,連帝王長住的宮殿亦高踞在龍首原上,可俯瞰整個長安。

姓南並非十分稀奇之事,但以「山」名,卻很難得。

南山吃完手裡的冰,意猶未盡地深吸一口氣,抬首望了一眼已經偏斜的日頭,眯了眯眼道:「我小名不是這個,『山』是我自己取的名。」

如徐妙文所說,她及笄之前,雙親便已不在,若不依附親戚,自己取個大名出來混事也無可厚非。

「那為何用『山』字?」

南山側過身,對著他誇張地聳起了肩頭:「像不像?」

她這個解釋簡直無理,裴渠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她已是起身打算往長孫娘子家去了。

可她剛站起來,便聽得西邊傳來了不小的動靜。她眯眼遠眺,只見一隊人馬浩浩蕩蕩行來,似還押解著許多人。

裴渠亦跟著站起來,只見那隊人馬越來越近,行至三四丈遠時,這才辨清是衙門抓了人,而騎在馬上的那位,正是他裴家四郎,侍御史裴良春。

裴良春的馬越來越近,南山這時候小聲說了一句:「長孫家出事了。」

裴渠靜默無言,裴良春已是瞧見了他,但轉瞬又將目光移至他身邊的南山身上。

而這一眼裡,彷彿藏了刀。

裴良春雖然見到熟人,卻未勒馬停下,而是頭也不回地領著刑部一眾爪牙,押解著疑犯揚長而去。

馬蹄聲「嗒嗒嗒」遠去,南山回過神來道:「方才那位是侍御史裴四郎罷?」

裴渠歸國后並未見過裴良春,他與裴良春雖是親兄弟,如今卻已隔了萬水千山。他一歸國便去了洛陽,而裴良春也早已另立門戶,在平康坊儲相公府旁邊置了一座宅子,養了他「搶來」的嬌妻,很少再回家。

說是「搶來」,其實也不為過。裴良春妻子韋氏原是段郎中的正牌夫人,三年前段郎中因禍事入獄,眼看著熬不出去,無奈之下便寫了放妻書。那廂放妻書一到,這邊裴良春便張羅著將韋氏娶回了家。

正因為此,便總有人講段郎中是被誣陷入獄,罪名均是捏造,連放妻書都是裴良春逼著他所寫。

裴良春為得人婦不擇手段一說,當時傳得沸沸揚揚,也正因為此,裴良春很自覺地搬離了家,在平康坊置了一座宅子,生活至今。

裴良春任侍御史一職已有三年,負責糾舉百僚、推鞫獄訟,不過從六品下,卻舉足輕重。當下任官,不能單看品秩高低,侍御史品秩雖不高,卻是極清貴難得的職位。而之所以清貴,則是因御史侍奉皇帝,乃聖上耳目,接近權力核心,很能說得上話。

裴良春是出了名的黑御史,鐵面無私、冷血無情,承襲了他幾位上官的優良脾性。到了何種程度呢?哪怕身為中書相公的父親裴晉安有過失,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彈劾揭發,更不用說是裴渠這種無足輕重的弟弟。

倘若裴渠哪天犯了錯,恐怕第一個將他揪到御史台的就是裴良春。

也正因為裴良春的得勢,家中所有人對他的態度是格外地好——不要得罪風頭正盛的御史,他們吃人不眨眼。

裴良春所行之處,似乎總讓人覺得有些冷颼颼。

南山打了個寒戰,輕推了推裴渠:「老師在想什麼?」裴渠已是走神很久,半天沒回應。

他應了一聲,只說:「我這位阿兄如今看起來威風凜凜。」

「裴御史乃曹中丞學生,順老師玉帶一路至青雲並非難事。」南山說的正是三年前曹中丞自辟御史,將他這位得意門生從秘書省拎上來一事。

所謂「自辟」,是由御史長官選任御史,再以聖上名義下敕除授的制度。

本來六品以下官員選任都是吏部的事,但也因御史職位特殊,所以另外對待。

裴良春長了個好腦子,又認了個好老師,再加上與生俱來的一副黑心腸,將來官途通達顯貴,也是可以預見的事。

師生二人正各揣心思議論裴良春時,忽有一匹馬折了回來,騎在馬上的並非裴良春,而是他的一名爪牙。那爪牙姿態倨傲,也不下馬,居高臨下轉述裴良春的意思:「裴御史有事轉告二位。」

裴渠道:「請說。」

爪牙道:「裴御史請裴少府今日早些回府。」他說著又看向南山。

南山亦學裴渠道:「請說。」

爪牙道:「裴御史請南媒官今日過府一趟。」

裴良春這邀請聽著有些像鴻門宴,令受邀者內心頗有些不安。南山偏頭看一眼裴渠,無疑是在尋求幫助:「老師?」

沒想到老師卻與爪牙說:「知道了。」

爪牙得了回應便勒轉馬頭,迅速飛奔而去。

「老師竟就這樣答應了?」

「我如今本就住在府中,早晚都要回去,為何不能答應?」無良老師拎著她的包袱就轉了個方向,「你未來得及拒絕是你自己的事,為師沒有替你做決定。」

凶暴無理,好像在報復她方才的冷臉。

南山自知沒怎麼占理,連忙追上裴渠的步子:「老師,請將包袱還給我。」

長孫家出了事,自然說不了親,今日的計劃也提前結束。南山跟著一言不發的裴渠到崇義坊,閉坊的鼓聲剛剛敲響。

崇義坊乃朱雀門第一街街東自北向南第二坊,達官顯貴多居於此。裴晉安如今官至中書令,紫袍玉帶加身,是相公級人物,所居宅院佔地十二畝,園池亭台一應俱有,不大不小正合身份。

府門對街而開,映入眼帘的先是門屏,其次才是朱紅大門,進了大門則是外舍,供外客吃茶小憩,再往裡方是中門,中門內見庭院,穿過庭院方至中堂,是正兒八經的大戶人家格局。

南山雖與裴渠一起,卻也不能直接入堂。沾了老師的光,她不必在外舍苦等,而是進了庭院,在東廳等候,有人伺候吃茶。

裴渠並沒有與她一道進東廳等候,將她送至此地便先行走了。

南山奔走了一整日,這時肚子早已空空。下人送上新鮮果子,她從木格子里取了一隻,神思竟有些恍惚,好半天才回過神,將軟糯果子塞進嘴裡,努力地咀嚼吞咽,臉上竟現出一絲痛苦之色,彷彿有尖銳的碎冰渣從脆弱狹窄的喉道中擁擠穿過。

她臉色頓時變得極差,旁邊很會看眼色的侍女連忙遞上熱茶。南山接過來飲了好幾口,稍稍緩過來,這才仔細端詳起廳內陳設。

牆上繪著駿馬圖,歷經好些年卻似乎還是原樣子;廳中擺著六扇木骨連地屏風,紙面上畫有雲鶴山水等,好像是新換的;茵褥鋪地,很是乾淨,想必冬日也很暖和。

南山看得正出神,卻聞得門被敲響,另有一侍女進來躬身說道:「相公請南媒官上堂坐。」

南山立即起身整了整衣服,她甚至覺得自己看起來有些潦倒。

她從很多年前起就一直這樣潦倒了,早該習慣才是。於是她收起所有心思,隨同侍女去往中堂。

堂中亦是茵褥鋪地,陳設均是恰到好處。但她沒法看得太細,只因堂中坐的是……

咦?她居然見到了本朝太師袁師德!

袁師德乃裴晉安老師,一生侍奉了三代皇帝,出為將,入為相,為人寬厚十分清正,從未教人抓過任何把柄。但南山卻以為,袁師德不過是個徹頭徹尾的老人精。

此時,老人精正坐在裴相公府中堂的首席上,次席坐著裴晉安,再次則是裴渠。而裴渠對面的几案必是留給裴良春的。

天光雖還未暗下來,府內卻將火把、燈籠均點了起來,而堂間則更是敞亮。南山進了堂內,伸平手躬身行完禮,這才不卑不亢地在末席坐下,略有些忐忑地等候下文。

恰在這時,走廊里忽然響起腳步聲。南山細細一聽,猜到來者是誰。果然,侍女將門打開,正是裴良春邁入堂中。

他一身官袍還未及換,可見回來得很是匆促。

裴良春給袁太師及父親行了禮,剛在几案后坐下,便聽得父親問道:「方從衙門回來?」

「正是。」裴良春應了一聲,又說,「先前在永樂坊遇見七郎與南媒官,愚便私作主張將南媒官請了過來。七郎婚事遲遲定不下來,恐怕也不能再拖了。」

他所作所為合情合理,甚至還冠上了「為七弟著想」的帽子。

可裴良春哪裡像是做好事的人?不說南山,就連裴渠也不大信他。

但人已到了,又能如何?裴良春看一眼南山,問道:「聽聞這月初南媒官為七郎婚事特意跑了一趟洛陽,不知可有結果?」

「回裴御史的話——」

南山剛開口,卻被一旁的裴渠給打斷了:「沒有結果。」

各個几案之間都隔了距離,南山略側頭看了一眼裴渠,只模糊見他神情寡淡,看不出什麼情緒。

兄弟二人之間頗有些劍拔弩張的意思,袁太師在這當口發話:「婚姻乃人生要事,不宜急於求成。」他萬分和藹地看向裴渠,「雲起哪,不用著急,該來的總會來。」

老人精雖沒有明擺著讓裴良春不要管弟弟的閑事,但一句話便表明了立場。

可他立刻又對裴良春道:「你七弟年紀小不懂你一片苦心,說話是生硬了些,你也勿往心裡去。」

轉而又對南山道:「配婚令之下,官媒衙門也是終日奔走忙碌,實在辛苦,還望排除萬難,盡心儘力才是。」

「喏。」南山低著頭應了一聲,心裡已勾畫出一個姦猾模樣的老人精,面上卻是如常。

袁太師說完這句,裴晉安又緊接著發話,迅速轉移了話題:「今日御史台拘了長孫侍郎?」

裴良春應道:「長孫濟收受賄賂、養術士占星,其餘罪狀還待審訊。」

袁太師捏住一小撮鬍子,緩緩應了一聲,又看向裴渠:「雲起,你如何看?」

本該對朝中事務一無所知的裴渠此時心中卻另有盤算。長孫濟被拘,想必不會只是因為收受賄賂、養術士占星這些罪狀。這些只是表象,真正的原因恐怕——

南山這時候腦海里跳出「國璽」二字來,但立刻又被她壓了下去。

渴極了的她悄無聲息地拿起案上玉杯偷偷抿了一口酪漿,聽得裴渠回道:「晚輩不知。」

好聰明的郎君啊,南山將那口涼涼酪漿咽了下去,緊接著又腹誹了一句——真是好聰明、好狡猾、好虛偽的郎君啊。

「他不清楚也屬正常。」裴晉安為小兒子說了話,又遙遙瞥了一眼已經開始偷吃的南山,說,「用飯罷。」

於是南山正大光明地喝起酪漿來,可她一盞還未喝完,斜對面的裴良春卻頗沒分寸地開口說:「南媒官與某認識的某個人極像,她亦曾在南媒官坐的位置用過飯。」他說著看向首席次席上的兩個老頭子,「太師與父親可也是這樣覺得?」

裴良春小瞧了首席次席上的兩隻老人精。

袁太師一臉迷茫,看向學生:「誰?我如何不知道?」

裴晉安亦是一臉糊塗:「學生亦不大清楚。」

然後兩人齊齊看向裴良春。

裴良春看著南山道:「朝歌啊,南媒官很像朝歌不是嗎?」

南山將手中器皿慢慢轉了一圈,裴渠則漫不經心地抿了一口酒。

袁太師道:「朝歌是哪個?」

裴晉安蹙眉想了一想,回老師道:「朝歌是……」他一向記憶力過人,這會兒看起來像腦子被捶壞了,費力想了很久卻還是沒給出結果,「學生只略有個印象,真是年紀大了,許多事記不得。」

裴良春萬沒有想到兩隻老人精會揣著明白當糊塗,索性挑白了說:「朝歌九年前在府里住了一月有餘,父親竟不記得了嗎?」

裴晉安作苦思狀,忽然抬了頭恍然道:「朝歌,啊,那個孩子。」他於是同袁太師解釋道,「不知老師可還記得那年雲起帶回來的一個小女娃子,瘦巴巴的,不過七八歲,好像是爹娘在災荒中死了,無依無靠。老師有次到府上來還見過她呢。」

袁太師眯起眼睛來,彷彿在慢慢回憶:「九年前,對,似乎是有那樣一個孩子,不知是不是啞巴,一句話也不會說,長得也是眉清目秀,若能活到現在,大約與南媒官也是差不多模樣,只是——」袁太師看著用左手拿筷的南山,「那娃子與南媒官又不同,不是左撇子,且命好像也十分薄啊。」

「的確福太淺,最後還是早早丟了命。」

一師一徒彼此附和,竟將事情轉了個調,一下子傷起往事來了。

裴良春要的可不是這個,他不肯就此作罷,遂說:「當年朝歌離府後的確是失了蹤跡,但卻未見屍身,父親如何能篤定朝歌死了呢?指不定換了個身份,在這城中活得好好的呢。」

袁太師仍舊慈眉善目,聽得裴良春這般糾纏不放,心裡也要惱火:小兔崽子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朝歌是早就該死的人,這會兒拿到檯面上來說說說真是沒完沒了,御史當多了當真會爛掉心眼!

裴晉安當然知道老師已經很不爽了,趕緊攔住兒子:「人世險惡,不過一個小女娃子,離開這裡無親無故,如何有本事改頭換臉活下去?」他不容反駁地下了結論,「朝歌已是死了,這事勿要再提。」

裴良春應道:「愚唐突了,望太師與父親不要責怪。」他說著又意味深長地看向南山,「某不過是見了南媒官憶起往事,有冒昧之處也請南媒官勿往心裡去。」

他這姿態,已算是十分好脾氣了。南山簡直要受寵若驚了,能讓心狠手辣的侍御史說出這般客氣的話來,還真是沾了太師和中書相公的光。

她說「哪裡哪裡」,隨後又睨了一眼正在飲酒的裴渠。

這位老師從頭到尾都置身事外,一言未發,好像這件事與他毫無干係。

吃完這一頓,屋外已是黑透,坊門早就關了。但袁太師不可能在相公府留宿,閉坊對他也無甚影響,他只需憑著一隻金魚袋便可橫行京師。

至於南山……

就只能傻愣愣地站在廊下,等著被「處理」。

全家人送完太師離開,這才想起南山。裴家人給她的安排是——一間正兒八經的客舍,到底是留她住下了。南山以前也常宿在外邊,但都會提前與鳳娘說。今日事出突然,鳳娘未得信,這會兒見南山還不回去,恐是要擔心。

她心有掛礙,卻又不能去跟裴相公說「請用您的魚袋送我回去吧」,自然沒有太多好情緒。

侍女領她去客屋休息,途中竟遙遙看見裴良春與裴渠在山亭談話。裴渠坐得脊背挺直,南山覺得那模樣好像才是她所知道的裴君該有的姿態。

她腳步未停,也只是多看了一兩眼,便去了西舍。

洗漱完畢,南山無甚睡意,遂在屋外走廊里靠柱子坐下。她不知不覺走了神,不過小半個時辰,卻似乎做了個春秋大夢,醒后甚至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她略略回神,下意識一偏頭,卻看到了站在斜後方的裴渠。

大概是神志還未全醒,她沒有急著站起來,反倒是又轉回頭,看著庭院發獃。

裴渠走到柱子另一旁坐下來,南山抬手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的臉,好像是要將自己揉醒。她看著漸漸豐滿起來的月亮道:「老師九年前還住在這府里罷?」

「是。」

「所以朝歌住在這府上時,老師還在。」

「是。」

「老師認識朝歌。」

「是。」

「那她後來又為何離開這府了呢?」

南山偏過頭,卻只能看到一根粗壯的柱子和裴渠擱在膝蓋上的一隻手。南山看不見他的臉,自然難窺他的神色。

裴渠隔著柱子緩緩回她:「我送走了她。」

「嗯?」

「那年我要出遠門,不知道何時才能回來,所以就將她送走了。」

「老師。」

南山忽然鄭重其事地喊了他一聲,裴渠如死水的心忽地猛跳了一下。

「老師太狠心啦,救回來又丟出去,很讓人傷心的。」南山說著停頓了一下,「所以,只是這樣嗎?」

「是這樣。」

「老師不知道她現在的下落嗎?」

「不知道。」

南山彎腰坐著,單手支頤,又道:「不探聽一下嗎?」

裴渠藏在暗處的臉上現出一絲痛苦之色:「那時我想,她隱姓埋名地活下去應是最好的,沒有消息大概是最好的消息。」

「可是收到了壞消息?」

「是。」

「什麼樣的消息呢?」

「被託付的那個人後來寫信給我,說與她走散了。那時我已離家很遠,好像一輩子也回不來,更沒有辦法折回長安。後來我時常想,既然京師容不下她,我可以悄悄帶她走的。」他聲音溫和悲傷得像一條平緩得不能再平緩的河,看不到波瀾,卻安靜得無望。他又說,「回來后我也試著尋過她,一度我甚至以為你便是當年那個孩子。」

南山換了一隻手支撐下巴,很詫異地反問:「我?」

「我並不清楚為何會這樣想,因你們並不像。那孩子話少得可憐,而你滔滔不絕;那孩子是個右利手,而你是左撇子;那孩子吃東西極慢,而你……」他及時打住,「若非要找相似之處,可能只有一條,你們都是過目不忘。」

南山雙手撐起下巴,若有所思地問他:「所以老師沒有像對待其他媒官那般對我,甚至收我做學生,也是這個緣由?」

「只是一方面。」裴渠似乎十分坦誠,「更重要的原因是,我需要你。」

聽著肉麻兮兮卻是真話。

於裴渠而言,如今處在這朝堂中無疑等於置身黑暗幽谷,什麼也看不清楚。而南山則是出現在他世界里的一盞引路燈,能伸手撥開迷霧,領他前行。

他的確是需要她的。雖然或許也有其他選擇與辦法,但南山是條捷徑。

南山並不介意被利用,她很坦然地接受了這個現實,又問裴渠:「那在老師眼裡,我是什麼呢?以及,我又能從老師這裡得到什麼?」

她給茶山結社的娘子們當雜工,都能獲得好米好布;給老師做跑腿,做引路燈,自然也是要求個好處的。

裴渠逐一回道:「你是我學生,你想要什麼?」

南山認真嚴肅地思考了一會兒:「我要吃橘子,掛在樹上的新鮮甜橘子。」

「不難。貢橘子的州多達二十四個,為師可以帶你去別的地方摘柑橘吃。」

「我哪裡也不想去。」

「長安沒有柑橘樹,即便長出來也不好吃。」

「我哪裡也不想去。」

她言語間已顯出固執,裴渠領教過她的脾氣,遂不再逆她的毛刮,怕她再生氣,只說:「好,為師記住了。」

他這樣乾脆地答應下來,南山不知說什麼好。氣氛陡然沉入谷底,兩個人都要被這沉沉黑幕給壓塌了一樣。她對著彎月張了張口,最後無聊地閉上嘴,站起來說:「我去睡了,老師也早些歇息。」

「你等一等。」裴渠卻忽然在這時叫住她。

「嗯?」南山仍是隔著柱子往另一邊看,這回她完整地看到了他的一雙腳。

「我阿兄今日既然懷疑了你,便不會輕易放過。他的脾性我略知一二,你要當心。」

「我知道。」南山點點頭,「謝老師提醒,明日見。」她說著便轉過身打算回屋睡覺,可裴渠卻在這時起了身。他以身體擋住了南山的去路,居高臨下地看看她,語聲溫和地說:「張開嘴。」

南山竟當真鬼使神差地張開了嘴,裴渠以最快的速度塞了一小塊吃食到她嘴裡,神情也是極溫和:「好吃嗎?」

南山對他有七分的信任,認為這不會是毒藥就咀嚼咽了下去。她點點頭:「好吃。」

「告訴我是什麼味道。」

素來溫和的裴君此時目光灼灼,像要將人看穿,南山竟被他看得有一絲髮慌。比起慌亂,她心中此刻更多的是恐懼。她下意識地倒退,卻被裴渠伸到她身後的手給攔住了。

她陡然回過神,對上裴渠的視線,分外沉著地回說:「味道很好,就是這樣。」

但顯然裴渠並不打算這麼輕易地放過她,他變了又變的眸光彷彿已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咄咄逼問:「是甜是咸,是酸是辣?能分辨出來嗎?」

這無疑給了南山巨大的壓力,她心裡念叨著撐住撐住,不要被惡勢力壓倒,可袖下的手有些握不住。她皺了一下眉,問:「老師想說什麼呢?」

「你知道我要說什麼。」他聲音一如既往,卻暗藏了居高臨下的壓力,讓南山渾身不自在。

雙方的對峙持續了很長時間,南山扭過頭:「我又不是老師肚腹中的蟲子,猜不出老師要說什麼。」

她顯然已十分不高興,但裴渠覺得沒有比這再好的機會了,他心平氣和地宣布了他的推斷:「你吃不出味道。」

南山將頭扭回來盯著他。

「初三在白馬寺外的酒樓,那盞涼飲里摻了酒,你未能喝出來。」他不急不忙,「初四在洛陽宅中,我給你喝的杏酪粥沒有放糖,你卻說很甜。你吃東西很快,是因為吃不出味道所以想要潦草解決。為什麼說謊?」

南山被他說得胸膛一起一伏的,好像在壓著氣,但她卻又能很快地平息自己,眼都不眨一下,盯著裴渠雙眸反問道:「吃不出味道是很光榮的事嗎?」

「不是。」

「既然不是光榮的事,又為何要對旁人坦白?只有我自己知道不可以嗎?」她有理有據,「生病也好,吃不出味道也罷,皆是學生的隱私,不想讓旁人知道,難道有錯嗎?」

「沒有錯。」

「那就到此為止罷。」她強撐著一口氣就快要塌下去,垂下頭放低了聲音,「學生要去睡覺了。」

可憐模樣畢現,是十分有技巧的示弱,但這示弱中,卻暗藏了十足的傷心。

裴渠緩緩地抬起手,下意識地想要安慰她。那指尖都快要碰到她後腦勺,南山卻忽然抬了頭。裴渠一點一點收回手,緩緩道:「為師明白你不願讓旁人知道,但這並非小疾,若能治癒,也不必諱疾忌醫一直拖著。」他接著問,「何時開始吃不出味道了呢?」

他的聲音近在咫尺,南山覺得自己似乎還被困在某個春秋大夢裡沒有醒來。她安安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等所有的情緒都平復了下去,聲音也變得格外平靜:「不大記得了,生了一場病,之後便這樣了。若算一算,也有好些年了罷。」

這心平氣和中是無可奈何的妥協與接受。食之無味,喪失最基本的為人樂趣,是很容易自我厭棄,由此徹底廢掉的。這些年她努力活著,時常感到厭倦無趣,飲食都成負累,很難高興起來。但她得活著,得這樣活下去。

可她活成了什麼樣子呢?現在這個模樣,是她真正想要的嗎?

南山垂頭喪氣,卻又強打起精神與微笑,抬頭望著裴渠。

她一雙眼睛彷彿會說話,那裡全是硬撐出來的希望,她張了張口,最終說出的是:「那麼,老師若有認識的好大夫,請介紹我認識。」

說完,她旋即轉過了身,繞過裴渠回了屋。

她未亮燈,黑暗中她行動自如,迅速收拾完自己,在寢床上躺下。屋外是止不住的蟲鳴聲,等了許久,才聽到裴渠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最後消失在這一片不明朗的月夜裡。

南山很少做夢,一旦做夢則是漫長拖沓得不得了。屋外晨光熹微,她從寢床上坐起來,抬手搓搓臉,嘴裡依舊什麼味道也沒有。她夢見許多柑橘,一筐一筐地抬進家裡,她毫無節制地吃,剝得手上都是黏黏的橘子皮汁。那清香中帶著甜甜的氣味,以及柑橘肉入口時,比糖還要引人貪戀的美好甜味,構成了她整個夢境中最令人難忘的部分。

夢裡的她還很小,因為吃了太多的柑橘,被祖父教訓,說的話也總是那一句:「這樣要吃壞肚子的,諸事諸物再好,都要有節制,你要明白這個道理。」

祖父總會逮著一切機會教訓她,現在想想,卻只記得這一句了。

南山腦中閃過一刻的迷茫,可她很快清醒過來,爬下了床。剛穿戴整齊,便聽得外邊侍女敲門。洗漱水與早飯都給她送了過來,她匆匆解決掉便往前邊去。

這時辰,府里該出門的人早就走得差不多了。裴晉安自是一早便去趕常參,裴良春也早早去了衙門,唯獨閑人裴渠這會兒在主院的馬廄里挑馬。

長安城最大的坊南北長度接近兩里,最小的坊南北長也有一里,萬年縣佔去長安約一半地方,一個月內想要徒步巡完自然會十分辛苦,於是裴渠打算騎馬。

因戰馬需求量大,尋常人家不會養馬,但權臣例外。譬如袁太師林林總總被賞了幾十次,家裡馬匹應是數不勝數。但袁太師頗有自知之明,將這些賞賜來的馬及養下的小崽,均又拱手送給了朝廷,只留了極少自用。

養馬太多會被疑有反叛之心,袁太師當然不會給自己挖這樣的坑往裡跳。事實上他作為先帝手下重臣,被聖上疑心無數次,聖上恐怕也想要除掉他,可這位老傢伙實在精怪,任憑聖上挖了無數陷阱,他是瞥也不瞥一眼,更別說掉進去了。

當今局勢,非聰明人不能活。但聰明也需有度,不然又會反誤自己性命,實在是很難把握。

總之,馬匹對於長安百姓來說,到底還是富貴人家的專屬。尋常百姓要用馬,也只能借或貸。有說貧困舉子想去平康坊狎妓遊樂,借了好馬匹裝作富家子弟打腫臉充胖子的;也有隻騎得起驢的流外官酸溜溜地哼哼說:「騎馬真是庸俗,不如騎驢,看起來雖然很窮但是很曠達呢」,都只能變相說明馬匹——尤其是好馬的金貴。

裴府約有十幾匹馬,裴渠今日牽走了兩匹。

他牽著馬出了外院,在門口等南山,顯然是要給她一匹馬騎。他的理由也很簡單,既然徒弟能幫忙巡坊,那自然也要給些好處獎勵一下,譬如這匹高頭大馬。

何況昨晚他讓徒弟那麼不高興,也該好好安慰她一番。

南山出來后見此情景,先是一愣,但看到老師將韁繩豪氣地遞到自己面前,立即反應過來:「給我騎的嗎?」

「是。」

她貪心地問:「要還嗎?」

「要。」

裴君不改小氣本色,南山卻還是道了謝。

時辰已不早,南山一躍上馬,說:「老師趕緊走罷,太陽都有些毒了。」

徒弟這般積極,老師也只好連忙跟上。

南山在騎馬這件事上,堪稱熟手。就算平日里騎慣了驢,也不可能到這境地。裴渠在後邊跟著,看她一如往常卻又有些不一樣的背影,差一點要走神。他又跟上一些:「你又要將為師甩在後面嗎?慢些走不好嗎?那是誰家的宅子?」

南山迅速瞥了一眼,回頭道:「老師當真不知道嗎?這正是裴御史家。」

連自家兄長的宅子在哪兒都不清楚,看來關係真是太一般了,但也情有可原。按照排行,裴渠往上有好幾個兄長,拋開堂兄不說,只算自己家的便有兩個,一個是裴大郎,如今在益州任官;另一個便是四郎裴良春。

裴大郎與裴渠是一母所生,母親是裴晉安正妻,故而算作嫡出。但裴良春卻是妾室所出,與這兩位兄弟之間,自然存了隔閡。

裴良春生母張氏長得極漂亮,也很得裴晉安的寵愛。那年裴晉安正妻去世,張氏頂上算是沒人再壓著,可轉眼裴晉安就娶了個五姓女回來續弦,張氏又被這個年輕囂張的五姓女壓了一頭,恐怕只有鬱郁的份兒。

戶婚規定,妾就是妾,妻就是妻,以妾為妻是顛倒冠履、紊亂禮經、有違律法。

於是張氏一輩子也只能做妾,再囂張得寵也成不了主母。

她大約受制於這名分太多年,心也漸漸惡毒起來,連帶著將她的寶貝兒子也教得黑心毒辣毫無人情味。

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這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局限。

裴良春很明白這個道理,於是拼足了勁兒往上爬;南山也深諳此理,於是很辛苦地過了這些年。

天氣燥得四處生塵,仰頭看看都是灰濛濛的,路兩旁的榆樹、柳樹一個個都無精打採的,師徒二人各自騎馬巡了兩天街,都被這日頭燒枯了一般。

沒想到臨近傍晚時,與街鼓一同響起來的,竟是一陣「轟隆隆」的驚天雷聲。

「要下雨啦!」坊內有總角小兒雀躍歡呼起來,裴渠勒住韁繩,喊住南山:「今日就到這兒罷,若半途下起雨來,你找地方躲一躲,別淋濕了生病。」

南山潦草地應了一聲,一夾馬肚,便絕塵而去。

她住在長安城西的長安縣,與東邊的萬年縣比起來,顯貴要少很多,但窮人倒是不少。好像也因為窮,沒有高牆相隔,鄰里反而處得融洽。

她剛進坊,便有人同她打招呼:「南媒官回來啦!哎呀,這麼大的雨,要淋壞啦,快回家換衣裳去!」

這時雨勢越發大,南山淋得渾身濕透,卻一絲惱意和焦躁也沒有,她反倒想多淋一會兒哩。

馬兒跑得飛快,快到家門口時,隔壁大娘聞聲忽然沖了出來。

「南娘子!」那婦人一臉焦急地喊住她,也顧不得外面的大雨。

南山頓時有種不祥的預感,她立即勒住韁繩:「怎麼了?」

「鳳娘——鳳娘被衙門的人給帶走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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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婚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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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黑心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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