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口弈
第6章口弈
裴渠質問完便不打算繼續往前走了,而一直埋著頭的南山卻霍地抬起頭,腦袋略略歪著,看看他,愁眉苦臉卻又十分坦誠地回道:「某的確是怕與老師一同見某個人,因那位也算是我老師,兩位老師相見,學生怕會尷尬。」
她很狡詐,看著像是不打自招,實際上在這片刻思索中,肚子里已羅織了一團鬼心思。
怎麼辦呢?愛徒這張臉看著實在太天真無邪,簡直讓人沒法懷疑。裴渠道:「徒兒有所不知,那位也是為師的老師,你今後恐怕得改口喚一聲『師祖』了。」
兩個人心知肚明彼此說的是誰,都不用挑破。
南山「哦」了一聲:「原來如此,那等我與娘子們碰過頭再說罷!時辰不早,茶山結社的娘子們都快到了呢!何況我那位老師,尤其愛睡懶覺,不到日上三竿是不會起的,現下去找肯定也得吃閉門羹。」
她話音剛落,已有馬車朝這邊駛來。南山轉過身去,只見馬車上下來幾個戴著垂紗帷帽的年輕女子,她立刻轉回頭同裴渠道:「娘子們來了,老師還是先進酒樓候著罷。或者——」她指指山門的方向,「先進寺?」
裴渠沒立即回應她,南山心中數到「五」,便不再管他,轉過身去迎接她的貴客們了。要說南山這次來不光是當個雜工,她還肩負更重要的使命——因茶山結社中的娘子大多未婚,且還未能清心寡欲到出家守戒的地步,那在如今這大環境之下,當務之急與尋常人家的女子也並無不同——
如果終身不嫁變得不可行,那就只能拼了命地挑個好的。而憑她們的美貌才學與家世,可挑選的餘地總是要大一些。
當下世人以兩事評判男子的人品高下,一為宦,二則是婚。與仕得為清望官,婚娶則選名家女。故而這些名家女,與清流官職一般,也是眾士子爭相追逐的目標。可娘子們卻並不屑這樣的追捧,她們想要自己選,然後讓媒官去說親。
所以南山此次更是帶了一堆畫捲兒來給娘子們挑選。她畫畫手藝極好,且與時下流行的畫風不同,她目的很明確,只求像,至於意境等都不管。畫卷不大,且只有個人頭,至於男方的身形身高,則一律寫在了旁邊。
若娘子們對哪位有興趣,她自能一口氣將對方生辰八字、家中底細、性格愛好細細報來,容娘子們再作判斷。她早早就籌備妥當,且提前託人將畫卷都運了來,現下就放在這酒樓里。
南山與店家相熟,也正是托她那位老師的福。這位老師不是別人,正是九年前便長居白馬寺的觀白居士。
觀白俗名李觀白,他取觀白這個名號純粹是因為省事。李觀白時年七十又四,是個不折不扣的糟老頭子,住在寺里卻一點也不守清規戒律。
南山迎完娘子們,四周看看,卻發現已不見了裴渠身影。她猜他應是提前進了寺,便也不再找他。
此次共來了十八位娘子,這時正在雅間內用著涼飲,她們之所以不急著進寺,是因為今日還有個大角色要來——上遠公主。
上遠乃先帝之女,當今聖上之侄女,幾乎無人管她。儘管她已二十又七,卻一直孑然一身。她與茶山結社中這些女子又不一樣,她是鐵了心地要獨身終老。她對養面首沒有興趣,更不覺得有人可以做她的駙馬。
雖然眼界高到令外人嗤之以鼻,但上遠卻絲毫不放在心上。
上遠曾說,嗤之以鼻是因為他們的確不配。
狂妄之中似乎也有那麼幾分道理。
上遠的狂妄以及對男人的不屑,或許是因為心中有更大的抱負。
南山隱約知道那麼一點,可她寧願自己知道的全是假相。
就在娘子們邊用涼飲邊等公主之際,忽然來了一位公主府的內侍,說公主微恙,恐怕是要晚到,請娘子們自行進寺上香游耍,不必等。於是娘子們便陸陸續續起身,結伴往寺中去了。
自當今聖上執政以來,因崇尚佛法,敕修白馬寺,到如今白馬寺已佔地近千畝,依邙山臨洛水,朝拜信徒眾多,香火可謂旺極。山門下是三個圓拱門,以青石券砌而成,寓意佛教中的「三解脫門」。往裡則是東西對稱,以樓閣為中心,庭院為單元,有佛殿、法堂,又有僧堂、齋房、浴房與東司。
香客們絡繹不絕,到了這時辰,人也越發多起來。南山私下與崔三娘叮囑了幾句,便離了人群去尋裴渠。她猜裴渠應是去找觀白,於是也往居士寮去。
可她在寮房外敲了敲門,卻無人應答。這時已近正午,按理說觀白也該起了。她轉頭看見一個小沙彌,那小沙彌看到她,竟認出她來,說道:「居士去釣魚了。」
釣魚?這又是什麼時候養出來的新愛好?南山雙手合十同小沙彌道了聲謝,繼續往後邊走。
芙蕖池中綠油油的荷葉接天連日,在這沒有風的正午,看著像是假的。
她走到橋上東看看西看看,想要找到觀白。恰這時,她耳朵一動,徑直走到橋邊上,倚著橋欄往下探,卻只看到一個尖尖的舟頭。於是她喊道:「師祖快出來罷!佛門清凈之地,釣魚殺生什麼的太罪孽啦!」
「看來我徒孫耳朵真是太好了啊,我釣上魚來她也能聽見,就是有點煩。」
南山聽到這話,便確定這會兒觀白應是與裴渠一起的。觀白往日還稱她徒弟,今日立刻換成徒孫,速度可真是快啊。
她心裡稍稍「咯噔」了一下,雖然她知道觀白不會同裴渠亂說什麼,可還是覺得有些不踏實。總之,只要不讓觀白喝酒就行。觀白一喝酒就容易講實話,要是將秘密抖摟出來可怎麼行?
橋底下的師徒二人罔顧橋上的徒孫,繼續等下一條魚上鉤,順便聊聊無趣人生。
南山並不著急,因娘子們進完香還要用齋,下午還要去法堂,酒宴是安排在晚上的。按說她有一下午的時間來等橋下的老師和師祖,可這日頭——真是太曬了。
她「噔噔噔」跑回岸邊,費盡本事摘了一片大荷葉,往腦門上一頂,坐到橋上繼續等。
又等了約莫小半個時辰,南山昏昏欲睡地開口問道:「老師不打算去偶遇崔娘子,想在這裡陪師祖一下午嗎?」一個老頭子到底有什麼好陪的啊!
可她沒等到裴渠回復,反倒是聽得觀白罵道:「娘子有什麼好偶遇的,徒孫腦子裡現在都想些什麼呢?不懂『孝順』二字如何寫嗎?多向你老師學一學。」
裴渠道:「老師說的是,徒兒,你去弄點涼飲來。」
還煞有介事地支使起她來了!
南山頂著那片荷葉不情不願地去寮房要喝的,橋底下的師徒則又能放開了聊。
觀白道:「你小子也配喊我老師。拜我為師學寫字,字卻與我一點也不像!倒是你收我徒弟做徒弟,是幾個意思?」
「老師不如說說為何收了弟子的學生做徒弟。」
「那還用說!天分這麼好的孩子哪能浪費了!」
「老師原來這般惜才。」當年誰說「生得聰明有屁用」的?
「哎,等等,那孩子明明是先拜我為師的啊,什麼叫我收了你學生做徒弟!」觀白迅速岔開了話題,盯著水面上的浮子一動也不動。
裴渠還要再說話,他則「噓」一聲,迅速拎了魚竿。嘿!又來一條小魚。觀白手腳麻利地將魚解下來丟進桶里,放好餌繼續釣魚。
裴渠幾次要開口,都被他用腥氣十足的手給擋了:「你要再說話,我就把手貼你嘴上,愛信不信。」
就這樣等到了南山歸來。
南山將涼飲放進小桶里給他們吊下去,自己則頂著荷葉繼續睡。
知道頂上有個聽力超群的小禽獸,底下師徒二人再無言語交流,就這麼在芙蕖池裡耗了半天,直到木桶里裝了十來條魚,才收了手。
觀白釣了一下午魚腰酸脖子疼,命裴渠將舟划到岸邊,師徒二人帶著漁具和戰利品上了岸,往橋那邊一看,只見南山頂了個曬萎的荷葉正靠著欄杆睡覺呢,也不怕將一身乾淨襦裙弄髒咯!
觀白指示道:「去將她喊醒。」
裴渠往橋面上走,一直走到南山面前。
他微微俯身,伸手捏住那荷葉粗梗,稍稍往上提了一下,南山卻是動也不動。
裴渠輕抿了一下唇,手移至荷葉邊緣,稍稍掀開,暮光便趁空溜上了南山的臉,鼻尖以下全是暖融融的光。裴渠低頭看她的臉,因為渴了一下午,那唇甚至幹得起了一點皮。
他看著覺得渾身不舒服,伸手竟想去撕了那干皮。指尖將觸未觸時,一直緊閉著眼的南山開口道:「老師的手伸得太長了吧。」
南山說話間嘴唇一上一下差點就碰到他指尖,她說完了才睜開眼,一雙黑亮亮的眸子像某種小動物,天真乾淨卻看著有些嚇人。
裴渠並沒有著急收回手,直到觀白等得不耐煩了嚷道:「幹什麼呢?不打算吃飯啦!」他這才將手收回,站直了一本正經地同南山道:「時辰不早,在這兒睡會被野獸叼走的。」
南山好的不學,專挑壞的學,她很利索地像徐妙文那樣翻了個白眼,旁人幾乎都察覺不到她的小表情。野獸?她才不怕什麼野獸,野獸大多很笨,何況這地方哪有野獸?
南山頂著那萎掉的荷葉走到觀白面前,觀白哼了一聲,吹鬍子瞪眼:「方才磨磨蹭蹭做什麼呢?」
南山毫不猶豫地在師祖面前告起狀來:「老師打算撕我嘴上的皮!」
太直白、太赤裸了,觀白斜了一眼旁邊的裴渠,警告了一句:「雖是師徒,好歹男女有別,你憑什麼撕她嘴上的皮?」
南山深以為然地點點頭。
裴渠不說話。
觀白又哼了一聲,轉過身去:「走,烤魚配酒,口水都要流下來啦。」
南山看看那木桶,又聽到那桶中的「撲通撲通」聲,眉頭一皺道:「師祖在這種地方殺生吃肉不大好吧。」
觀白頭也不回:「天真,誰說要在這地方吃,方丈還不得弄死我?他狠起來連齋飯也不給我吃的,真是個大壞蛋!」觀白惡狠狠地在心底里將方丈罵了一通,隨後說,「出去吃,晚了便宿在酒樓旁邊的館舍里,不回來了。」
此時寺中鼓聲也已響起,南山一拍腦門,陡然想起要回酒樓去陪一眾娘子,立即轉頭與裴渠道:「我得過去了,老師若還想見崔娘子,記得在酒樓中候著。」她說完還補了一句,「老師可是遞過邀約信的,君子不能不守信用。」
「為師記得那信是你寫的,崔娘子應是能分辨出字跡罷。」
南山心說真是胡攪蠻纏,裴君如何變成了這個樣子?罷啦罷啦,她搖搖頭:「學生先走了。」又同觀白道完別,提了裙裾便跑了。
觀白微微眯了下眼,卻說:「徒孫跑得很快是不是?這樣一個好徒弟真是讓你賺到啦!」
鼓聲結束時,茶山結社的娘子們也都已在酒樓坐定。
安排的是最大的雅間,娘子們各自挨小案坐著,坐姿亦都是很放鬆,這時茶山結社的執事王娘子提議道:「各吃各的多沒意思啊,不若將案幾往中間拼一拼,怎樣?」
今日因上遠公主不在場的緣故,各位娘子都隨意了不少,竟當真將小案都往中間拼起來,雖然酒菜各分你我,但如此看起來卻要親近溫馨得多。吃了一會兒,又上了一遍涼飲,娘子們將今日見聞又互相絮叨了一會兒,進入今晚正式主題。
王娘子轉頭看一眼南山:「小十九,將畫片兒拿來給娘子們瞧瞧。」
南山雖是個雜工,卻是個特別討喜的雜工,執事娘子甚至按照她的歲數給她排了行,親昵地喊她小十九。南山聽得這話便立刻站起來,壓平裙裾上的褶子躬身道:「娘子們稍等。」說罷不卑不亢出門下了樓。
「瞧她那聰明伶俐勁兒,若留在公主身邊做事一定不錯。」
「也得她自己願意,公主不是說她並無這個意思嗎?」
所有人都認為跟著上遠做事比當媒官有出息,可南山卻好像是個傻愣子,放著富貴通途不走,偏要過得如此辛苦。
按說上遠玉口一開,想要個人還不容易?但上遠覺得南山既然沒有這份心就罷了,她並不需要能幹卻非真心的人在身邊做事。
她們說什麼,南山自然聽得到。南山從旁邊一雅間路過時腳步頓了頓,她鼻翼微動,竟是聞到了烤魚的香味。
她也只停頓了極短暫的時間,便匆匆下樓取了畫卷。
一包袱的畫卷扛上來,在席間一一鋪開,上面所繪全是人頭,場面可謂十分壯觀。
室內燈台點得通亮,娘子們對著那些畫卷也是挑花了眼。
崔三娘瞥了幾眼,與南山道:「你的畫技如今真是了不得了!」
南山嘿嘿笑了一笑:「三娘謬讚。」
崔三娘又問:「裴君今日可是來了?」
南山點點頭。
崔三娘忽然尷尬地笑了一下:「我配不上他的。」
「哪裡的話?」崔三娘話音剛落,斜對面的孫娘子立刻駁道,「是那位裴七郎罷?當年的事且不論,我聽說他如今不過是個從八品的小縣尉,實在沒什麼值得稱道的啦!」
「當年……何事?」另一邊有個小娘子小心翼翼地開口問了一句。
「小八不知道?」孫娘子一臉詫異,「我還以為人人都知道哩,不就是——」
她一句話還未來得及說完,門外忽然傳來內侍的聲音:「公——主——到!」
原本盤腿胡坐著的各位娘子瞬時全站了起來,躬了身迎接上遠公主。
上遠臉色略有些發白,似乎當真抱恙。眾人本以為她不會再來,可沒想到,這時都已天黑,她竟是到了。
娘子們的小案桌雖都被拼到了一起,主位卻還是孤零零地空著。上遠至主位坐下來,伸手示意:「都坐。」
待娘子們依次落座后,上遠掃了一眼案桌上那些七零八落的人頭畫卷,隨即看了一眼南山,末了又看向孫娘子:「方才在說什麼?」
孫娘子面上添了幾分難堪,回道:「不過是小十九與崔娘子提了某位郎君,小八說不大清楚,奴便講了一兩句。」
上遠又看一眼南山:「小十九過來,我有話問你。」
南山低頭走過去,上遠湊到她耳邊問了幾句話,南山點了點頭便退了下去。
上遠皺眉輕嗅了一下,微微回頭看了一眼身後那移門,那移門后正是另一個雅間。
她又喊了執事娘子過來,兩人聊天之際,娘子們私下裡又開始對男人們評頭論足,南山則盡職盡責地在一旁詳細解說。
席間氣氛漸漸熱鬧起來,上遠低了頭,以廣袖掩唇喝了一口酒,幾乎是在放下酒盞的同時站了起來。
娘子們反應過來時,上遠已是穿過長席出去了,連執事王娘子都愣了一愣。
上遠腳步不停,走到旁邊雅間門口,一聲招呼也未打,伸手就拉開了門。
獨特的烤魚香氣撲鼻而來,氣味來源則是炭爐鐵架子上兩條即將烤好的魚。而圍著那炭爐坐著的兩人,不是別人,恰是李觀白和裴渠。
觀白坐的位置面朝門口,自然一眼便看到上遠。裴渠則是聽到開門聲也無動於衷,將烤好的魚用夾子取下來,仔細切塊,連頭也沒有回。
上遠目光從那烤魚身上移到李觀白臉上,她唇角挑起個微妙弧度:「叔公的烤魚,香氣仍舊這般特別。」
觀白起碼有好幾年沒見過她了。雖說女大十八變,但他卻還是能認出她,何況這世上還會再喊他叔公的人,恐怕也只剩上遠了。於是他極其大方地邀請小輩入席:「還能聞得出來也算你本事,吃一條?」
上遠欣然入席,坐下來的瞬間抬眸看了一眼對面的裴渠。裴渠此時將盛在瓷碟里已經切好的烤魚遞了過去,上遠一字一頓道:「裴雲起。」
「下官在。」
裴渠應后,上遠卻沒了下文,一張寡白的臉上皮笑肉不笑,慢條斯理地吃了一塊烤魚,連烤脆的魚骨都一併嚼碎咽了下去。
她拿了帕子擦完嘴,道:「上遠借叔公的學生一用,不知行不行?」
糟老頭子撇撇嘴,大方得很:「隨便用。」
上遠於是起了身,低頭掃了一眼裴渠:「請裴君出來一趟。」
觀白滿臉的幸災樂禍,捧起面前的碟子就塞了一塊魚到嘴裡,嘖嘖兩聲:「真是好吃哪!」
裴渠跟著上遠出了門,上遠走在前面,他則保持距離走在後面。上遠不曾回頭,她慢慢走,慢慢走,甚至出了酒樓。
晚風習習,初三的夜晚,新月細薄銳利得好似能刮破黑幕,空氣里竟有些難得的涼意。上遠忽然停住步子轉過了身,裴渠則在一步開外的地方從容地站著。
上遠也沒有走近,保持著這距離道:「九年未見,現在的裴君看起來當真令人覺得有些陌生。」她聲音穩而淡,並沒有多少情緒,更不談什麼離別之情,只是輕嘆一聲,「似乎還是當年可愛啊。」
裴渠緩緩道:「人不像月亮,由彎到圓還能由圓到彎,人變了是回不去的。」
上遠淡笑了一下,並不再看他,反倒是側身去看那彎月,又道:「九年前我曾認為裴君是個好人選,但當時的裴君太心軟了一些,不知現在——是變得更心軟還是心黑了呢?」
裴渠不卑不亢:「殿下想要什麼樣的心,下官都是沒有的。」
裴渠這回答較之九年前,雖更有心機,卻額外多顯出幾分與世無爭的姿態來。
上遠聽他這樣說,自然明白他如今並不想插手任何事,也不想為人所用。她早該猜到的,他歸國之後便反常地埋首菜地、集市,對朝中諸事不聞不問,分明是想做個無用的閑人。
可世事,哪裡能這樣遂人意?
個人的意志,往往都是一廂情願的。
上遠不經意地睨了他一眼,轉回身朝向燈火通明的酒樓。當下雖宵禁嚴格,但對於某些手中持有特權的人而言,這禁令並不算什麼——
依舊通宵達旦,全無晝夜概念。
「有沒有旁人所需要的那顆心,並不是裴君說了算。」上遠略顯病態的臉上有轉瞬即逝的柔和,取而代之的則是唇角一抹深深的冷峭意味,「只是,許多事連我都沒有辦法控制,又何況裴君呢?所謂身不由己,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雖是自由身,但又並非——自由。
上遠的目光始終停留在酒樓二層的某個位置,那眸光中的意味令人深究。
她慢慢道:「今日我到這裡,今日我遇見叔公,今日我見裴君,此等諸事,他必然了如指掌。」略帶倦意的聲音里聽不出什麼情緒,「上面那些人中,自有他的耳目;至於裴君身邊,當然也是一樣。」
上遠口中的「他」,指的並不是旁人,正是當今聖上。他手中握有一支秘密衛隊,獨立於十六衛之外,為內衛,亦稱「梅花衛」。
內衛無處不在,或許是坊東住著的落魄書生,抑或是平康坊中能歌善舞的胡姬,又或者是西市擺攤測字的算命先生,甚至是長安縣某個宦家閨秀……組織隱秘、紀律嚴明,在交錯複雜的人際網中無孔不入。他們是耳目,也是爪牙,消息靈通,手段狠戾——只為替天子除異己、懲貪官污吏。
如今吏治清明海晏河清,或許有內衛勢力威懾下的功勞。但,這一切舉動中,因存了天子的一己私慾,而變得善惡難辨。
裴渠遠離國都多年,雖然並不能切身體會這九年間人人自危的恐懼,但他也知道內衛勢力的厲害——熱鬧集市裡沒人敢亂開朝廷的玩笑,只怕說錯一句話。連徐妙文那日在坊門口遇見內衛屍體都立即變色轉身,由此也可窺了大概。
而上遠說這些話時,手亦是不自覺地握起,可見也是恨極。
他抬了頭,與之一同看向那酒樓。
這時,上遠又道:「哪怕去國離家九年,裴君從來沒能置身事外,請記住這一點。」
言下之意,你想避開這旋渦,也是不能的。
裴渠臉上是瞭然的孤獨。
他深知自己的處境——九年前被放逐意味著被放棄,而如今被召回,則又意味著他擁有了被重新利用的價值。
無論何時,都不過是棋子。但棋子若無法釐清自己的命運,就一定會被傾軋得粉碎。
他原本是茫茫宦海中的一顆新星,是舉國無數士子的榜樣。獲「得賢之美」讚譽的答卷仍在尚書省掛存,而這答卷的主人卻只能捧著這樣一盒子甜苦不知的將來,站在人生尷尬的路途中左右為難。
或許他對上遠說的是實話,想要什麼樣的心,他都是沒有的。那顆心,早就在漫長歲月中,被挫成了粉塵。
不過是因為十年前一場諸王連謀。
上遠咳嗽起來,她穩了穩呼吸,看也未看裴渠一眼,只道:「回去罷,天竟然這樣涼。」
此時的南山則正收拾著娘子們評頭論足過的畫卷,因娘子們議論得乏了,這會兒又不想回館舍歇著,便說要玩藏鉤提提精神。
所謂「藏鉤」,是將特製玉鉤藏於一組人手中讓另一組人來猜的筵席助興遊戲。原本只在守歲時玩,且鉤子也有講究,後來什麼筵席上都玩,為圖方便,用來藏的物件也成了娘子們隨身佩戴的飾物,規則也更隨意起來。
這提議出來后,王娘子立即讓大家抽籤分成了兩組,十八個人,正好一組九人。
南山在一旁站著,王娘子忽然同她道:「小十九,將你的耳環拿來。」
南山正要取耳環之際,上遠到了。
上遠站在門口未進來,南山則一眼瞧見了站在她後面不遠處的裴渠。
上遠方才在門口聽到她們要玩藏鉤,這會兒遂同南山道:「小十九也一道玩罷。」
「小十九不是不能喝酒嗎……輸了怎麼辦?」長孫娘子小心翼翼地插了一句話。
崔三娘便說:「哪有小十九猜輸的時候?」
「即便如此,多個人……」
上遠道:「我帶了個人過來陪你們一道玩。」她說著轉過頭,同身後裴渠道,「裴君請。」
席間嘩然,之前議論過裴渠的孫娘子臉色更是一變。傳聞都說裴七郎當年與上遠之間似乎有點什麼,如今上遠這樣將他帶過來,是什麼意思呢?
諸娘子紛紛起身挪了位子,留了最邊上的一個位子給裴渠。而另一邊,王娘子亦是移了位子,讓南山坐。
於是南山便正對裴渠而坐,她低頭取耳環,總覺得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上遠重新坐回主位,並不打算參與這遊戲,只安安靜靜看著。
她帶裴渠過來有她的目的,既然她今晚見裴渠定會被人知曉,那不妨做得大方一些。何況,裴渠如今的心情,應當也不會好過。
方才她篤定地同他說這一屋子人中必有皇帝耳目,故這時他往這些人當中一坐,恐怕已是滿腹心思。
會是誰呢?
裴渠心中,此刻也是毫無頭緒。
他看了看對面的南山,可南山卻一直未抬頭看他。
王娘子接過南山的耳環,宣布遊戲開始。先由其中一組開始傳遞那枚耳環,背後手交手,從頭傳到尾,但耳環卻可能在中途就被留在了某個人手中。
眾娘子緊握雙拳,伸至身前讓對面一組的人猜,若猜錯則要罰酒。
一輪輪下來,席間氣氛已是十分活躍。
酒氣混雜著熏香氣味,令人覺得迷醉。上遠靜觀了半個時辰,將席間每個人的神色都收入眼中,此時靜靜起了身,一旁內侍官很識趣地喊道:「公主回府——」
眾人起身恭送上遠離開,直到外面動靜都聽不見,這才又都坐了下來,繼續方才的遊戲。
裴渠每回都猜耳環在南山手中,卻次次都猜錯。
孫娘子又將罰酒遞過去,王娘子則笑道:「小十九是藏鉤高手,哪怕鉤子當真傳到她那兒,她也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藏到別處去,可別看她雙手展開空空,指不定呀——」王娘子說著在她身後細細一找,最後竟是在她后衣領里發現了那隻耳環,「嘖嘖——什麼時候塞進去的?這得多難?裴少府坐在她對面都發覺不了嗎?」
裴渠看看她,南山則一臉無辜,彷彿在說「玩遊戲就該這樣嘛,若容易被猜到豈不是很沒趣」。
她什麼都玩得好,什麼都做得好,是個奇才,卻萬分古怪。
裴渠看著她走了神,連手中罰酒也未及時喝掉。王娘子催促道:「裴少府不可耍賴,願賭服輸,須飲盡了才是。」
與裴渠截然相反的是,南山次次能猜中,於是滴酒未沾,簡直是藏鉤界的常勝將軍。
她是娘子們眼中的小怪物,因怪物既不屬於男子界又不屬於女子界,娘子們對她並沒有對待異性的猜疑和對待同性的嫉妒,又因她家世可憐易得同情,故而大多娘子都是很喜歡她的。
娘子們接連誇讚了她一陣,又開始了下一輪。
半個時辰過去,夜已很深,席間已有娘子醉倒,王娘子便說:「今日便到此罷。」她招呼了隨行侍女進來服侍各娘子回館舍歇息,自己則起身又同南山囑咐了幾句,便轉身走了。
南山將畫卷重新收進包袱,再抬頭便看到了伏在矮几上的裴渠。
如此不勝酒力,居然還好意思做她的老師?
待娘子們都走後,屋內便只剩了殘羹冷炙和昏黃燭火。再熱鬧的筵席到最後都是杯盤狼藉,一片凄清。南山深知人走茶涼的道理,她早已不覺得難過。
她伸手一摸耳垂,想起來還有一隻耳環在旁人手裡。
而她清楚記得最後一輪,娘子們都渾渾噩噩,同樣意識不清的裴渠緊緊將她的耳環攥在手裡,沒有再藏於任何人手中。
她在裴渠身邊蹲下來,借著昏暗燈火看他的側顏,手則伸到了檯面之下,精準地握住了他廣袖中的手,然後像個惡毒嬤嬤一樣,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將他的手給掰開,如願以償地取回了自己的耳環。
她捏著那還帶有溫度的耳環對著光看了看,又傻傻笑了笑。
她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自懷中取出一朵還帶著殘餘香氣的小葉梔子,低頭嗅了嗅,最後將它放到了裴渠的鼻子前。
門「嘩啦」一聲被拉開,觀白忽然探了個腦袋進來,看一眼醉酒的徒弟,連忙同徒孫說:「出來!」
南山回過神,起身拍拍前襟上的褶子,連忙出了門。
她關上門的剎那,裴渠緩緩睜開了眼。
觀白將小徒孫從屋子裡喊出來,小徒孫剛要開口,觀白便立刻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轉過身偷偷摸摸往樓梯口走。
南山跟他下了樓,站定了撓撓額頭:「師祖什麼事非得下來說?」
觀白忽然轉過身來,罵道:「獃子!你如何知道他是真醉還是假醉!萬一假醉,在門口說話還不都被聽了去,我還不是為你好!」
南山從善如流地點點頭,卻說:「可他若是假醉,師祖這樣喊我出來,似乎更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
「得了得了,隨他去吧。」觀白一臉的不耐煩,背著手繼續往外走,看方向是要回寺里。
「師祖不是說要宿在館舍嗎?」
「沒有錢哪!」觀白哼了一聲,「在寺里一住九年,我已成了個窮老頭子了!」
「咦?師祖不是食祿的么!」
「說是給我的,我卻連一粒米都撈不到,全被寺里那個摳門黑心眼的執事僧給吞去了!」觀白說著就來氣,又一陣喋喋不休,「唉,老了就是被人欺負,他們不知道我年輕的時候,可是很厲害的!」
南山聽他絮絮叨叨講著,陪他一路往山門走。月光實在微弱得可憐,周遭陰森森的,南山竟覺得有些冷。
走到緊閉的山門前,觀白才停住了嘮叨也止住了步子。他抬頭看看山門,背著手道:「竟然真的就這樣過了九年啊!」
「好吃好喝過了九年,身強體壯,師祖也不虧。」南山一副樂天模樣,「住在寺里指不定還能增壽哩!」
「狗屁!」觀白哼了一聲,「我都一隻腳埋進土裡的人了,還讓我在這個沒趣的地方耗到整個人都埋進土裡去,簡直喪盡天良!」
身為皇室宗親的李觀白,當年亦因諸王作亂一事受到牽連,被迫居於這白馬寺中做個閑人,幾乎相當於終身軟禁。
九年間,來探望他的親族小輩寥寥無幾,多的卻是一些吃飽了撐著沒事幹的黃毛小兒,一個個過來求這個帖那個帖,特別煩人!南山則是個例外,李觀白很高興收了這奇才做徒弟,可沒想到這師傅還未當夠,就被雲起這個賴皮鬼給搶去做徒弟了!
真煩人,裴雲起這個小妖怪如今也回來了。
不,如今他已長成了大妖怪,說話做事俱是與先前不同,到底是個有城府且藏了故事的大人了。
觀白想至此忽然撇撇嘴,小孩子們都長大了的感覺真是差勁!他站在陰森森的山門外,也不著急喊門進去,倒是莫名其妙地開口說道:「其實仔細想,你如此費力地藏著掖著教他認不出來,實在很蠢。」
南山瞪了瞪眼:「師祖莫不是將我的底細都托出去了罷!」她用力吸吸鼻子,「呀!師祖最起碼喝了半罈子!」
觀白喝了酒便容易胡言亂語,她先前幹了什麼?竟放師祖和老師一塊兒去吃魚喝酒?
觀白揚手在空氣中揮舞一陣:「你師祖像是口風不嚴的人嗎!那小兔崽子白日里來找我,我可什麼都沒說哩,晚上吃飯我也不與他說話的。這崽子如今是個怪精!句句想要套我的話,哪裡那麼容易?」觀白說激動了,一吹鬍子,「他當我是白吃這幾十年飯啦?」
南山將心收了一收。
「獃子啊,你當真知道前路如何走嗎?」
南山一愣,卻說:「那是自然,好好活下去就是了。倒是師祖,您當真會在這佛門凈地待到整個人都埋進土裡嗎?」
觀白好像是醒了酒,聽了南山這話,竟是後知後覺地嘆了一口氣。
南山本以為他接下來要說什麼人生要理,卻只聽得老頭兒咕噥了一聲「今晚的魚,鹽擱得太多,實在是渴死老夫啦」,便晃著腦袋徑自喊門去了。
山門難開,尤其是這時辰。觀白扯開嗓子喊了一炷香的工夫,那勢頭彷彿要將天上嫦娥給喊下來,南山杵在不遠處安安靜靜地看著,直到他進了寺這才轉過身,折回酒樓。
裴渠早已醒了酒,獨自一人坐在堂間,問店家要了一碗冷淘,默不作聲地吃著。
深更半夜時分,連吃東西都透著一種孤獨感。南山悄無聲息地走過去,挨著斜對面的一方小案坐下來,撫平了衣襟。
裴渠繼續吃他的冷淘,又招呼店家送一盞烏梅飲與一盞酪漿來。他仔仔細細吃著碗里的冷淘,一點也不著急,店家將涼飲送來時,他倒是抬了頭,看向南山那邊,伸手招了招,似乎叫她坐過去。
南山此時極渴,便盯住那用琉璃盞盛著的烏梅飲,心想喝了一定很涼快。她於是起身往裴渠對面一坐,還未坐正,裴渠已是取過那烏梅飲自己喝了一口。
唉,留一盞酪漿給她,太不夠意思了嘛。
心裡雖這樣嘀咕著,南山卻猶猶豫豫地開口:「崔三娘……」
「崔娘子品貌俱是一流。」裴渠此時已將冷淘吃完,手中還握著那盞烏梅飲,目光篤定卻又看不大透,「徒兒可還有什麼要問?」
南山正埋了頭打算喝那盞滿得將要溢出來的酪漿,聽得他如此一反問,差點沒碰倒琉璃盞。
「我——」南山腦子一下子糊塗了,連忙反應過來回問,「老師既然說崔娘子品貌一流,然後呢?」
「為何還會有然後?難道非要為師直白說一句『不順眼不喜歡』才行嗎?」
咳咳,還是只留著誇崔娘子品貌一流的那一句吧。
南山一下子沒話好回,便無聊地飲著面前的酪漿。嘴皮子上不小心沾了些,她便迅速伸出舌尖舔掉,剛一抬頭就對上裴渠的目光。她黑漆漆的瞳仁看著頗有些嚇人,像災荒年代的小餓死鬼,下一刻彷彿就要興風作浪開始吃人了。
裴渠起了身,與店家結了賬,連觀白去哪兒了他也沒問,此時他只想出去透透氣。
上遠提醒他不可大意,又讓他坐於一眾人當中,且明明白白告訴他其中有皇帝耳目,簡直是變相試煉。她想要看自己鬧心,讓自己恐懼,最終的目的還是想讓他投誠於她。
他想了蠻久,又懷疑了很多,卻很清楚,這前路不論如何走,上遠那條道都不是明智的選擇。
裴渠在外頭站了不少時候,折回來時,卻發覺南山已是趴在小案上睡著了。
南山並非假寐,她是真睡著了。
裴渠沒有擾她,在原地站了會兒,便出門往館捨去了。
一朵即將萎敗變黃的小葉梔子花藏在袖兜中,花香濃郁得簡直難以化開。他還清晰地記得那隻涼涼小手殘暴掰開他的手取回自己耳環的奇怪觸感,以及她放在他鼻前的這朵小葉梔子的香氣,一切熟悉卻又陌生。
當年也有一個小孩子,費勁地掰開他的手指,拿走他手裡抓著的一隻果子,然後瞪著眼睛當著他的面將果子吃下去。
那時候他苦笑著問:「好吃到這地步嗎?一個也不肯留給我?」
小孩子拚命點頭,因為努力吞咽而漲紅的臉上,浮現出一個很勉強的微笑。
他記不太清楚了。
那張臉,甚至聲音,都模糊如同時隔許久的夢,混混沌沌,沒有具象。
裴七郎此時十分頭疼,他轉過身去,想折回酒樓問個清楚,可才走了兩步卻又停住了步子。且不說她會不會當自己是癲病發作,若她當真承認自己便是他所找的那個人——
之後呢?相認嗎?原本就不該存有交集,九年了,各安其命也是理所應當。
何況她還未必是。
雖這樣努力地阻止著自己,裴渠還是走回了酒樓,見她還在堂間睡著,在「這樣睡會著涼」和「就這樣讓她睡吧反正年紀輕輕不容易得病」中猶豫半天確定了前者之後,又在「背她回館舍」和「喊醒她」之間糾結了半炷香的工夫,最終伸手拍了拍南山後背。
南山霍地坐正,警覺地四下看了看。
發現堂間只有裴渠后,南山懶懶支頤地打了個哈欠,眼皮又快要耷拉下來,絲毫沒有意識到她這位選擇困難的老師方才是經歷了怎樣一番思想鬥爭。
她仍舊單手撐著下巴,望著前方而不是裴渠,聲音沒精打採的:「老師要帶我去館舍嗎?」
「正是,這樣睡會著涼。」裴渠強調了一下理由。
「不了罷。」這是南山第二回這樣拒絕他,「學生隨遇而安慣了,牆頭上都能睡,就不浪費一晚上的住宿費了。這會兒都快半夜了啊,很虧的。」
她坐姿懶散,像喝醉酒一般垂著眼皮嘀嘀咕咕:「何況老師確認館舍還有空屋子?據我所知這附近館舍不過十九間屋,十八位娘子連同她們各自的婢女至少也要住掉十八間屋子,剩了一間老師難道要與我同住嗎?」
她將頭搖成了撥浪鼓,自言自語間已有些迷糊:「我在胡說什麼啊……」
剛作完自我反省,她忽地一頭栽回了小案上。
喝酒了嗎?可他未見她今日喝酒,何況她自稱滴酒不沾的。
這時店家急忙跑了來:「哎呀,方才南媒官睡得迷迷糊糊,喊渴想喝涼飲,夥計腦子糊裡糊塗地錯將混了酒的涼飲給她了,這可怎麼辦才好啊?」
涼飲里摻了酒,她難道分辨不出來嗎?
店家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裴渠走到南山伏著的小案對面坐下,卻見她雙眉緊蹙,似是痛苦難忍,額頭上更是沁出了薄薄一層汗,看著像在發熱。
醉了也不應當是如此,他抬頭看一眼店家:「確實只是摻了酒的涼飲嗎?」
店家忙點頭:「正是才制出來的新涼飲,還——還未給客人嘗過。」
「拿一盞給我。」
店家轉頭匆匆忙忙去拿了新涼飲過來,裴渠看看那琉璃盞中的液體,低頭嗅了嗅,花香味與酒味混雜,花香竟是更勝一籌,若不細察,酒香幾乎被淹沒其中,按說摻的酒應不會太多。
他將酒盞拿到唇邊飲了一口,雖然酒不多,卻也是能嘗得出來。
他飲盡一整盞酒也沒覺得有何不適,然他這位可憐學生卻喝成那副模樣,看來「滴酒不沾」的確是句大實話。可既然碰也不能碰酒,且她感官又那麼靈敏,怎會將這涼飲全喝下去呢?
裴渠思索間注意到她握緊的拳頭,和鞋子一樣,這拳頭的尺寸也並不十分可觀,骨節發白,看得出很用力,喝醉酒會這樣難受的,他還是頭一次見。
猶豫了一番,裴渠將手伸過去,輕輕握住她的拳頭,隨後學她掰開他的手指那樣,將她的手心攤開來。可她的手才稍松,下一瞬四指便朝里緊緊按住了裴渠的指頭,反將他的手指給包進了手心。
少女的手並沒有想象中的那樣軟綿綿的觸感,若非要形容,裴渠腦子裡只跳出「硬邦邦」一詞。他自認為不是什麼憐香惜玉之輩,於是手上使了使力,又將她的手掰開一些,上身往前探去,借著堂間燈光,看清楚了她手心的掌紋。
似乎很像,又很熟悉,但他依舊沒有十足把握去斷定。縱然努力說服自己不要再去求證,可他卻偏偏不放棄任何一次確認的機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