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最長的夜

第17章 最長的夜

第17章最長的夜

閃電映照下的人臉分外蒼白,裴晉安一身紫袍,撐了把油紙大傘站在小樓門口,面上全無表情。

父子二人之間一句話也沒有,只剩下雷雨聲。裴渠手持燭台穩穩站著,火苗隨潮濕夜風搖來晃去跳動不停,好像隨時會熄滅。

裴晉安沒有像十幾年前那樣狂怒甚至揍他,他風平浪靜地站著,開口道:「鎖好門跟我來。」

裴晉安說完便持傘轉過了身,而裴渠則將燭火吹滅,放回架子,出來后將門一絲不苟地鎖好,走到裴晉安身邊。

「你哪裡來的鑰匙?」

裴渠沒有回。

「你已不需要鑰匙了。」裴晉安說這話時簡直像在嘆息,他神色里甚至閃過一絲失望。裴渠這些年去國離家,從某種意義上說算是脫離了他的掌控。他素來以為能將這個孩子教得一身正氣,但從眼下看來,裴渠卻已沾了不少「邪路」上的東西。

譬如開鎖不再需要鑰匙,譬如像個鄉野村夫般痴迷種植,又譬如頻繁出入小樓鑽研裴漣君留下的那些「歪邪」遺物。這孩子學什麼都很快,也能學得很好,與裴漣君簡直毫無懸念地相似。

裴漣君曾是裴家的一塊寶貝。幼年時的裴漣君聰明遠勝同輩,雖是女兒家,看起來卻比族中任何男兒更像可造之材。

在天分上有無限優勢的人不是被疏遠便是自己主動越走越遠,於是身邊的同伴只會越發稀少,最後趨近於沒有。

十幾歲時她便離了家,說是修道去。那時連皇家女子都有當道姑的,故而顯貴女子選擇入道並不能算十分稀奇。但裴漣君一入道觀,便徹底像脫韁了的馬,她起初是痴迷醫理藥理,再然後越鑽越深,最後只為毒物癲狂。

她曾治好許多稀奇古怪的毛病,但也鑽研出數不清的毒藥。這樣的人本身就很值得利用,何況那時她在為人處世上還是個有幾分痴傻的小姑娘。

那些年她也遇過自己認定的「良人」。對於裴漣君而言,肉麻麻的男女情愛並沒有什麼吸引力,但如果能從他人那裡感受到「支持」與「理解」,甚至是「信任」,她就可能喜出望外了。

因為對於孤獨活了很久的裴漣君而言,被「理解」甚至是「信任」,簡直是再新奇不過的體驗。她覺得很有趣,便願意繼續這樣的關係,甚至大方地給出自己全部的心血。

維持這樣的關係是需要入世的。周圍人的面目她越看越清楚,也越發覺得複雜。閱歷的增長讓她漸漸明白這些關係中的欺騙與利用,假裝糊塗卻又忍讓了很久,最終她收拾了所有的東西悄悄離開,幾經輾轉,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東都。而那時,她已有了身孕。

後來的事顯而易見,裴家人不可能任由她帶大這個孩子,於是將孩子留下,卻將她徹底趕出了家門。

失去骨肉的裴漣君只能埋頭鑽研她的毒物,與諸多天才一樣,她為之而生,卻也為之亡。她不斷試毒解毒,最終葬送了自己。

裴晉安已不大記得裴漣君的模樣了,他這個堂妹是同輩中最聰明、最特別的一個,她還是個幼童時,便有過路的道士斷言她不會安穩度過一生。那時她只顧咯咯笑,似乎能明白不安穩的意思,又好像只是不諳世事的天真。

大雨滂沱,裴晉安看著眼前已比自己高半個頭的裴渠,心中百感交集。若裴漣君還活著,能看到裴渠一點點長大,又是否還會堅持在那條不歸路上走下去呢?

當年長輩們的選擇,難道是錯誤的嗎?

再怎樣控制這個孩子,他身上始終有裴漣君的影子……那股難擋的聰明勁,做什麼都能做好的架勢,還有為人處世時的幾分莫名痴傻,都與裴漣君如出一轍。

裴晉安想著想著回過神,明白眼下並不是深究此事的合適時機,於是他將手中大傘遞給裴渠,轉過身便負手往外走。

裴渠舉傘跟上,裴晉安越走越快。老頭子將手背在身後老氣橫秋地命令他:「國璽交出來!」

「父親不是有一個嗎?」裴渠深諳內情地說。

「那是假貨。」

「左右以假都能亂真,父親又何必執著於此。今晚若打算有所動作,有塊假的唬唬人足矣。」只有他看得最開。

「你有還是沒有?」

「我有沒有父親難道不清楚?是誰將朝中那些人的目標轉移到我這裡的,父親難道忘了嗎?」以袁太師為首的幾個老頭子憑空製造了國璽在裴渠身上的假相,完美地轉移了視線,又順便將裴渠從番邦小國撈了回來。

裴晉安一時無話。

於是輪到裴渠開口:「是太師同父親說我近日在鑽研毒物嗎?」

裴晉安一蹙眉,腳下步子甚至頓了一頓。可他只模模糊糊應了一聲,還是步子不停地繼續往前走。事實上,告訴他裴渠進出小樓的人是裴良春,而並非袁太師。但既然裴渠這樣講,難道他研究毒物都是袁太師授意?

那老傢伙竟還有事瞞著他?

裴渠看出父親在說謊,但並沒有戳穿他,反而轉移話題說道:「父親這時難道還要去驪山嗎?城門都關了,這時往昭應縣去應很不方便罷,除非……」這群人能造出個去昭應驪山行宮的好理由。

「你閉上嘴,撐好傘。」裴晉安打斷他。

裴渠果然不再說話。面積有限的雨傘在這大雨中沒法為兩個成年男子遮去全部風雨,於是兩人一路走到前堂時,裴渠衣衫右側已淋得濕透。

裴渠收了傘,打算目送父親上車離去。裴晉安轉回頭:「等事情都結束了我再回來教訓你。」他這次竟是兇狠狠的,像是回到了十幾年前。

裴渠低頭應了一聲,想了想,卻又抬頭,平靜地問:「父親當真要拿四哥當墊腳石嗎?」

裴良春這顆卒子,說到底還是裴晉安自己一手造就的。他今晚真打算下手碾碎這顆卒子嗎?

「仕途無父子。」裴晉安拿過傘便獨自前去登車。

他前腳剛走,裴渠打算關門時,忽有快馬奔來,幾乎是到了他眼前時才勒住了韁繩。一個小個子身披蓑衣,腦袋上頂著大帽子,利索地下了馬道:「台主中毒了。」

說完,她抬起頭來,裴渠才隱約看清她的臉。

「何時中的毒,現在人在哪裡?」裴渠平靜非常地問道。

「他剛中毒我便從太師府過來了,現在還在太師府。」南山說話時有些急促,還有些緊張。

「不必著急。」裴渠淡淡地說,「十個時辰內都無妨,等府里人以為他死了,再將他拖出太師府。」他稍頓,「太師如何?」

南山淺吸一口氣:「我走時已是危矣,不知現在……」

「他算得真准。」裴渠面無表情地說。

他想起那一日對弈結束時老太師說的那些話,才知這一大盤棋中,這個老傢伙才是對弈者,其他人全是棋子。

後來老太師還問過他:「若讓你去學漣君鑽研半生的那些東西,一個月內你能學到幾成?」當時他回說:「七八成」,太師便說:「雖然次了些,但足矣」。太師又問:「你知道那人利用過漣君嗎?」他回說:「不知道」,太師便說:「他很擅用毒,卻不過只學了漣君的皮毛,他那樣對漣君,漣君走時恐怕也沒有輕易放過他。你知道為什麼他一直無後嗎?」

那話題到底沒有繼續。太師於是另外囑咐了事情:「姓沈那臭小子得罪了很多人,個個都欲除他而後快,若朝局有變動,他則必會被誅殺。他是幫你培育朝歌的人,你打算看在朝歌的份上,救他一命嗎?」

朝歌。

裴渠伸手幫眼前人拍蓑衣上的雨水,動作細緻卻十分徒勞。

南山愣了愣,抬頭看他。

他說:「朝歌啊,我找了你很久,你還記得我嗎?我還有你一本書《洛陽伽藍記》,你阿娘親手抄的,是你從淮南家裡帶出來的唯一東西。你還要嗎?」說話啰啰嗦嗦聽起來甚是婆媽,像個鬱郁的小娘子。

兩人雖各自心知肚明了很久,但這樣清清楚楚地點明白,卻是頭一次。

南山一時間似乎無處避讓,因裴渠像個生活糟心的老嫗一樣揪著人絮絮叨叨說:「你不要再假裝騙我,很多事我都知道。先前我被愧疚困住了手腳,怕全部揭開了會無法面對,我只考慮了自己的想法與心情。」他忽然話鋒一轉,鄭重其事地說了三個字:

「對不起。」

南山則立刻壓低了帽子,擋住臉低低道:「我先回太師府了……到時候我會帶台主去平康坊等老師的。」

她說完幾乎是逃似的上馬跑了,只留裴渠一人站在這檐下。

因為下雨早早睡覺的李佳音此時被外面的聲音吵醒。

他迷迷糊糊地坐起來,外面的燈籠已悉數被點亮。雜沓的腳步聲像是來自恐怖的夢境,辨不清虛實。小傢伙揉揉眼,剛跳下床,寢屋的門便被推開了。

他睡眼矇矓地看到了好多人,這些人大多穿紫服配金魚袋,像一群紫妖怪。還有些是佩劍戴盔的將領,好像隨時都會殺人……

佳音的視線越來越清晰起來,他回過神時,忽然有人對他深深一躬身:「如今聖上已是病危,卻有人趁此橫生作亂,望您速至驪山行宮,以慰眾望,誅凶豎,匡社稷!」

他還未來得及反應,一隻對他而言略顯沉重的玉璽便塞進了他的懷裡。

佳音只覺懷裡一沉,抬頭看,右羽林衛大將軍已是匆匆走了進來,一身盔甲看著格外冷硬兇狠。佳音愣愣看著,卻身不由己地被換上了衣裳,隨後又被抱離地面,在錯愕中穿過濕答答的走廊,最終被塞進了門口停著的馬車裡。

雨勢未有減小的趨勢,雨點打在車頂上發出沉悶聲響,偶有閃電,將車廂內照得徹亮。馬蹄聲「嗒嗒嗒」,車軲轆拚命地往前轉,佳音終於醒透了。他不知當下是什麼時辰,也不知父親去了哪裡,只能獨自一人坐在這車廂內,捧著一塊沉重的石頭印章,去往陌生通途。

除了佳音和一群老臣坐馬車外,其餘人等全部騎著馬,因行速太快,地上泥水飛濺得到處都是,佳音小心翼翼撩開帘子,白凈的臉上也被濺了一星泥水。他抬手擦了擦,透過縫隙看外面,浩浩蕩蕩的羽林衛騎兵幾乎都在冒雨狂奔。

他很小時便格外喜歡聽打仗的故事,今日這場景,卻與他多年的想象莫名契合,彷彿自己此刻就置身戰場。

夜黑路濘,不知跑了多久穿過多少坊門,才到了昭應縣。他們進城的理由很簡單,聖上宿驪山行宮已是病危,然而卻有人妄圖趁此造反,必須立即捉凶,刻不容緩。再加上後面有李佳音這塊「招牌」,更是師出有名,令人難駁。

城門大開,一行人浩浩蕩蕩直奔驪山行宮。

而這時的行宮內,除了仍在忙碌的內侍小僕外,其餘人大多已經歇下。電閃雷鳴漸漸歇了,雨也變緩變輕柔,淅淅瀝瀝地拍打著庭院中的葉子,好像也要睡了。

聖上的寢殿內安靜得出奇,熏香緩緩燃著,氣味濃烈,卻蓋不住藥味。爐子上煎的葯已滾了三沸,「咕嚕咕嚕」的沸騰聲在這安靜環境中越發清晰起來。貼身內侍問了好幾遍是否要服藥了,卻得不到寢帳內那人的回應,只有微弱得不能再微弱的呼吸聲。

內侍有些不知所措地站著,腰背佝僂著,眉心微蹙,好像在擔心什麼。

寢帳忽傳來聖上微弱的聲音:「裴御史可還在?」

內侍回:「回陛下,裴御史早就走了。」

「讓他來。」

「喏。」內侍應聲退下。

老內侍讓人去傳裴良春,可過了很久,裴良春卻是遲遲不來。

這期間聖上又問了一遍,內侍說:「恐是雨天耽擱了」。沒想到話音剛落,外面驟然傳來兵甲刀劍聲,混著雜沓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內侍頓時一驚,趕緊出去瞧,剛一開門,便見黑壓壓的一群人朝寢殿這邊大步走來。

從軍服制式上看,不止羽林衛,連金吾衛亦混在其中。這時忽然有一盞燈籠被舉高,迎面走來的正是一群服紫配金魚袋的老傢伙,最前面則是一個抱著黃巾布包裹的小孩子。

「何人在外喧嘩?」聖上剛從寢床上坐起,門卻登時被推開。內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只看得人往裡進,低頭一看,全是黑壓壓的軍靴。

中書相公裴晉安走在前面,撩袍深深一伏,聲音沉穩有力地說:「裴良春有心趁虛作亂,臣等已查實,特將其捉拿嚴加拷問。」

說完,被捆得嚴嚴實實嘴裡塞了布團的裴良春便被推到了前面,並被迫跪下。

聖上隔著紗帳看外面那黑壓壓的陣勢,低頭喘了幾口氣,兩手則撐在床板上,手背青筋凸起,似乎十分吃力。

裴晉安說裴良春有心作亂這段話,是很有心機的。謀反乃十惡之首,大逆不道,應受重判,家人連坐更是逃不掉。如果說裴良春是動真格造反,他身為裴良春的父親,哪怕已是高官,也免不了連坐受死。但律法又明定了「口陳欲反之言論,心無真實之計謀,無狀可尋」的,則只將主犯流兩千里而已。

這時說裴良春有心,卻並未有謀反之作為,撐死了也就是造妖書妖言罪,按律最後不過是絞殺主犯處理,家屬一律不連坐。

裴晉安將聖上有心安排的這顆卒子一腳踢掉,自己卻毫髮無損。

聖上靜靜坐著,呼吸也越發沉重起來。他隔著紗帳無力緩慢地說道:「裴相公只為這樣一件捕風捉影的事便稱兵宮禁,太小題大做了罷。」

他說著垂下眼皮,深深吸了一口氣。

「臣等死罪。」話音剛落,帳外已是灰壓壓跪了一片。可裴晉安轉而又道:「臣等縱然罪可致死,但亦是顧陛下安危而不得不為之啊。」

說得理直氣壯、冠冕堂皇,一群紫皮老妖怪幾十年的臉皮全都不是白練的。

聖上極虛弱地喘了幾口氣,今日出現在紗帳外的那些臣子,有些在他的意料之內,有些則完全超出了他的預計。原來袁太師那一派,這些年勢頭竟到了如此地步。那老傢伙不將他提前從這個位置上踢下去看來都不會瞑目啊……

空氣中一陣凝滯,雙方的對峙似乎到了一個新階段。

聖上又道:「既已將疑犯逮住……」他頓了頓喘口氣,「眾卿可以回去了。朕今日不計較你們的罪過。」

話說完,底下卻沒一個人站起來。這時不知是誰忽然碰倒了燈籠,那燈籠徹底一歪斜,竟燒了起來,霍地燃起一團火。內侍驚道:「失火了!」

右羽林衛將軍霎時起身,拎過其中一個小爐上燒沸的水壺便澆了過去。那水濺到了旁邊的佳音,小孩子忍不住尖叫了一聲,嚇得摔了懷裡的「國璽」。

那國璽笨拙地滾了一下,露出了神秘面目。

聖上辨清那東西,蹙了蹙眉,又看向驚慌失措的李佳音,說:「佳音為何來這裡?」

李佳音素來怕他,這時嚇得根本不知如何開口。聖上便說:「沒有你的事了,你快些回吳王府去吧……」

「嗣王殿下怎可再回吳王府?」尚書令這時霍地站起來,將平日里的禮儀忌諱全拋到了一旁,直截了當地說,「陛下如今龍體危矣,恐再無法入朝視事。在此危急之際,國無儲君又如何穩朝政?」

說話真是氣死人了。急個屁!聖上心裡罵了一句,卻只能心平氣和地說道:「崔相公何必著急,朕已打算立佳音為儲,那就讓他去東宮吧。」

他說話已越來越吃力,身體壞起來真是糟透了……好像誰都能蹬鼻子上臉過來踩一腳。

帶著這樣厭倦煩躁的心理,他忍不住皺了皺眉。

此刻他很想躺下了,不想與任何人說話。可偏偏這群紫袍老妖怪還是不依不饒,揪住他「快要死掉」這一點又說:「聖上眼下狀況還不知能支撐到哪一日,只立嗣王為儲恐難穩局面,願陛下即刻傳位於嗣王殿下,以穩社稷順天人之望。」

說罷,深深伏地,並眼疾手快地拿出了早已擬好的詔書。

聖上簡直氣得發抖,這群老鬼……這群老鬼……

詔書準備了,國璽也在手裡,要不要朕來送印泥啊?!

人心的可惡程度永遠無法估測,哪怕是素來行事狠辣的聖上,也沒有想到他曾經信任過、提拔重用過的臣子會翻臉無情地將他逼到這種地步。他呼吸越來越困難,心口疼得簡直要命,幾乎就要栽倒過去,可面對底下這樣一邊倒的局勢,他卻又不甘心。

喉間漸漸有了血腥氣,聖上竭力穩住自己,卻一句話也無法開口說。

於是尚書令將內侍喊來,將詔書與國璽,連同案桌上擺著的印泥一起讓他送進帳內給皇帝按印。

內侍這時是左右為難,卻還是硬著頭皮將東西都送進了帳內。聖上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等帳簾放下,則又盯住那國璽瞧了很久。這是真的國璽嗎?他伸手碰了碰,自己卻也無法斷定。想想似乎有些可悲,在位這麼多年,見過無數傳說中的國璽,卻不知哪個才是真的。

他一個人枯坐了很久,直到帳外群臣對內侍說:「陛下已蓋好了印,老內相快去取來。」

放屁!哪隻眼睛看見他蓋印了?做戲也要做得真一點!他吃力地攤開詔書,見上面果然已是加好了印,便想狠狠抽底下這群老頭子幾十個耳光。

內侍哆哆嗦嗦撩開紗帳,手抓到那詔書時,聖上則也緊緊抓住了另一邊,不讓他拿走。

內侍惶恐地看著聖上,那眼神彷彿在說「沒辦法了……陛下還是安心當太上皇吧……」。

聖上趁這時候將詔書內容全部掃完,看到其中寫到輔佐相關事宜簡直要冷笑。這幫老傢伙的真正目的是這個吧?冠冕堂皇的全是屁話,為的還不是自己的宦途!這麼想當託孤大臣就當罷,他屏息冷笑,將喉間血腥氣努力壓了下去。

嘗過背叛和逼迫而黯然失望的帝王,將詔書交出去時眼中全是涼涼笑意。

這幫老傢伙想得太美了。

「眾卿回去吧,這事就這樣定了。」聖上的語氣輕鬆極了,他說著甚至躺了下來,好像今日只是個小孩子的鬧劇。

李佳音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出來的,反正他醒過神時就已經身在殿外。

而寢殿內重新恢復了安靜,只剩了老內侍和聖上。

聖上猛地一陣咳,都快要將心肺咳出來。老內侍趕緊上前服侍,聖上飲完葯陰森森道:「將延英殿內的棋盤送去內衛府。」

積水從屋頂「滴滴答答」落下,夜雨已經停了,平康坊內的脂粉酒氣久久未散。這素來日夜顛倒紙醉金迷的里坊,即便過了四更天,也沒有歇下來。

進平康坊北門,便是傳聞中的東回三曲。其中住在南曲和中曲一帶的,多是妓中錚錚者;而緊靠平康坊北牆小巷裡住的,則多為妓中卑屑者,地位低下,生活環境也更是惡劣。四更鼓聲敲過,小巷中還隱約能聽到斷斷續續的琵琶聲。若再細聽,還能聽到「錯了,重來」「不對,要這樣彈」「認真點」「又錯了」這樣的教導話語。

伴隨著斷續又顯得有些凄楚的樂音,這夜似乎更深了。南山站在北牆小巷的某間屋子裡走來走去,隔壁傳來的琵琶聲更加磕磕絆絆。

這間小房子是前陣子裴渠找的。他答應袁太師要看在朝歌的份上保下沈鳳閣一命,所以早將一切安排妥當,泡湯泉晚上散步時他也將此事悉數告訴了南山,甚至還給她分派了任務——從驪山回來后告訴沈鳳閣老太師病危的消息,好讓沈鳳閣在最後關頭去一趟太師府。

沈鳳閣果真中計,忍不住去了太師府,想要在袁太師彌留之際問清楚十六娘及當年之事。那盤下了毒的魚鱠也是一早備好,就等著他來。說他會「死」在魚鱠上,當真一點也不假。他果然吃了魚鱠,且在老太師面前毒發,很快昏了過去,被十六娘那麼嚎哭一陣,像是真的死了。

而事實上,只有潛在府中的南山、氣息奄奄的老太師和遠在裴府的裴渠知道這全是做給人看的假相。

沈鳳閣的屍體被運出太師府,他被老太師下手毒死的消息也很快在內衛中傳播開來。不出意外,等過了明日,該知道的人便都會知道了。

南山這時在平康坊北曲內等著裴渠,可等了很久,門口卻一點動靜也無。她著急地在房內走來走去,直到外面天漸漸亮起來,街鼓聲敲過之後,她才聽到外面的腳步聲。

裴渠姍姍來遲,頂了一隻斗笠站在門口,只與南山說了一句「又開始下雨了」,便將馬牽進泥濘的小庭院里找地方拴好,偏過頭語氣輕鬆地問了一句:「這裡打掃得乾淨嗎?」原來這地方烏糟糟的,整理成現在這模樣實在也不容易。

南山點點頭,裴老師隨手將斗笠扣在了她腦袋上,然後拎著一打藥包徑直往屋裡走。他進了門也不著急去看病人,反倒是轉過身來合上門將南山關在了外頭:「為師換下衣裳。」

因是半路下起了毛毛細雨,他身上潮潮的,鞋子也髒得要命。他不慌不忙地從箱子里取出預備好的衣服、鞋子換上,這才打開門讓南山進來。南山在一旁小聲問:「老師到這時候才來是因為碰上什麼麻煩了嗎?」

「沒有。」換了一身乾淨白袍的裴渠輕描淡寫地回道,「半夜想來,但坊門都關著,為師不像你能飛檐走壁,只能幹等。」

「我忘了……」

「坊門開關對你來說沒甚要緊,所以你才忘了。」裴渠淡淡說著,支使她去燒水。待她走後,這才走到床前俯身,看了看沈鳳閣的情況。體表溫溫,氣息微弱,狀態甚至算得上很好。

他像個官老爺似的拖了矮墩往中間一坐,斜對著門口,可看到外面庭院里被細密雨水親吻的蓊鬱植株,竟覺得有幾分愜意。這令他想起住在淮南的那一陣子,盛夏雨季,綿綿密密的雨總是不停,許多事不能做,日子悠閑得簡直令人髮指。

若將來還能去淮南住一陣便好了,哦對,要帶上朝歌。

沉浸在美妙暢想里的裴老師完全將現實給拋了,直到徒弟拎著熱茶水進來,他才倏地起身,站直了身體瀟洒地說:「藥瓶放在桌上了,你倒三顆出來碾碎了混在熱水裡給我。」

南山聞言照做,乖得一塌糊塗。她最終將一小碗黑乎乎的湯藥端到床前,轉眼被裴渠接了過去,說:「為師來喂就好,你坐著吧。」

裴渠坐在床沿給沈鳳閣喂葯,看姿態倒很像個稱職的小侍女,可動作還是粗暴了些。

南山在一旁干看著,問道:「先前就將解藥給我不行嗎?為何一定要老師來喂呢。」

「喂一次是好不了的,之後還得看情況再添減,單給你解藥我不放心。」

「其實老師只是不想讓學生給台主喂葯吧。」

「是這樣沒有錯。」裴渠很大方地承認了自己的真實心思。

安靜了一會兒,南山又問:「先前讓我給台主報告太師病危的消息引他過去,若台主偏偏不去,計劃豈不是會落空?」

「按照他的脾性,他會不去嗎?」裴渠繼續給沈鳳閣喂葯,淡淡地說,「就算他不去,給他下藥也很容易,愛吃魚鱠是個了不起的弱點。」

「但這招也太……」

「太師目的很簡單,不過是怕政局變動,他會被人誅殺,故而想保住他性命。沈台主性格很差,要勸他逃走或是躲起來幾乎不可能,將他葯暈當然最省事。」裴渠說得漫不經心。

南山看看沈鳳閣衣服上少量的血跡,又問:「老師這個葯令台主嘔了血,會不會太傷身了?」

徒弟對台主的過分關心,令小氣的裴老師有一點點不愉快。他給沈鳳閣喂完最後一口葯,淡淡地撇清:「與我的葯沒有關係。他嘔血是因為急火攻心,大概是氣瘋了。」

老師說完將空碗遞給徒弟,自己走到木盆前仔細洗了洗手,認真擦乾后又聽得徒弟問道:「昨晚驪山行宮當真有大動作?」

「具體的我還未聽說,但如果順利應該不會瞞太久。近來常參都已停了,老傢伙們雖有的是時間陪聖上耗著,但盧節帥還在,便等不起。若聖上身體的確已到無法視事的程度,宣布詔書大約也就這幾天。」

「會順利平穩地過渡嗎?」

「不會。」裴渠將手巾放回架子上,平靜地說。

「會有什麼波折呢?」南山試探地問道。

「朝中這些年一直是高壓控制著,聖上一旦失權,乍一看似乎是解除了高壓,但事實上卻沒這麼簡單。」他轉過身看向南山,不急不緩道,「朝中為何會高壓,這些年又是如何一直保持這樣的高壓,令朝臣不敢輕舉妄動?」

南山細想了想,回了五個字:「酷吏與內衛。」

「沒錯。」裴渠續道,「酷吏是明面上的,內衛是暗中的,這兩者之間牽連頗深。內衛大多隱秘而不為外人知,打探消息的本事可能令人難以想象,內衛所獲知的消息呈遞到聖上手中,聖上則利用酷吏去辦,一抓一個準,辦起案來根本不會含糊。久而久之,朝中人人都明白,只要有內衛存在,自己便處在監控之中,隨便做錯點什麼就可能出大事,所以都變得謹小慎微,不敢多有造次。人人自危不過如此,所以這些人大概痛恨內衛和狐假虎威的酷吏已久。一旦內衛與酷吏失了聖上這座大靠山,血洗和清剿避免不了。」

裴渠說得很嚴肅,他認為這件事必然會發生。

新的掌權者和擁簇者,痛恨皇帝的爪牙痛恨到極點,恨不得撕他們的皮,食他們的肉,怎麼可能輕易放過這個復仇的好機會?

南山稍稍鼓了下腮幫子,目光游移了會兒,又移回來,看著她老師道:「所以,又會是一場腥風血雨嗎?」

外面的雨平靜地下著,一點也不著急。長安城很久沒有這樣悠閑過了。

「這是必然,但內衛和酷吏可能也不會坐等被誅殺,反擊也是肯定的。並且,一個如此盤根錯節的組織,發展了這麼多年是很可怕的。其中有多少派系,有多少微妙的關係,很少有人清楚。最清楚的那個人——」他說著忽然瞥向床榻,南山便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然後他又看向了南山。

除了沈鳳閣,還有誰可能知道關於內衛的一切?他能想到的,只有南山。

所以這丫頭很可能已經身處危險之中,她自己知道嗎?

南山忽然抓抓腦袋,走到了門外。

裴渠也走過去,潮濕的風將他寬鬆的白袍子吹得鼓起來。他問南山:「給你的葯吃過了嗎?」

南山點點頭。

「有用嗎?」

南山搖搖頭。

裴渠對這個答案並沒有感到半點的灰心,他立刻從袖袋裡摸出一隻小瓶子來:「那試試這個。」

南山將信將疑地接過來,看著那瓶子愣愣道:「老師這是要讓學生試藥嗎?」

「我都試過了,有用才給你的,只我不知道你到底中的是哪一種毒。能讓人吃得喪失味覺的毒有好幾種,只能一種一種試。」他淡淡說完忽然轉過身,「趕緊吃了,為師昨夜未睡,困得很,先去睡一覺。」

於是他步子飛快地往隔壁一間小屋去了,南山在原地愣了一愣才明白,他方才話中藏著的內容——他是將自己先毒得喪失味覺,再試解藥嗎?

只可惜她反應過來時,裴渠已是關門睡大覺去了。

裴渠這一覺睡到很晚,起來時天將黑了。長安城的雨還是沒完沒了地下著,走廊里濕漉漉的。他走到沈鳳閣房門前時往裡一瞧,見南山正伏在小桌上睡覺,便走了過去,將燈點起來。

南山霍地醒來,下意識地吸了吸鼻子,道:「我竟然睡著了嗎?」

「嗯,還睡得很沉。」

「難道是吃了葯的緣故嗎?」

裴渠挑了挑燈苗,問她:「現在覺得嘴裡有味道嗎?」

「不知道。」南山茫然地搖搖頭。

裴渠不知從哪兒摸出一把匕首來,分外淡定地割了手指,低頭輕吮了一下傷處:「不是太好吃,不過味道鮮明,你嘗嘗看。」他說著將手指伸了過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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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婚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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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最長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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