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當夜,宜漱居久無人住的北院里亮起了燈。
幽篁深里,半開的窗間透著橙暖的光,映出謝綾的側臉。她規規矩矩地跪坐在案前,聽著訓話。
案后一襲青衣清雅出塵,冷峻的眉目間聚了遠山丰神,淡淡落在謝綾身上。此人便是鬼谷子,謝翊。
江湖間有神算鬼谷子的傳聞,道其神機妙算,博古通今,又身懷精絕醫術,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此等仙人般的存在,在民間畫像中多是七旬老者的形象,卻不知其本人不過而立之年,風神秀徹,昂藏七尺,放之長安城中的貴胄之中,也少有人可比。
謝綾將來長安后的遭遇事無巨細地稟報給他,最後提及溫相與汝南王一黨,將心中長久積攢下來的困惑問之於口:「據印風堂的線報,丞相與汝南王恐怕有謀反之嫌,這種事稍有沾身,無論成敗都是後果堪憂。師父,我們為什麼不趁此機會逐漸抽身,反而要繼續參與?」
謝翊手中一管紫玉狼毫擬著書信,耳邊聽著謝綾的勸誡之言,淡漠神色並無所觸動:「為師自有道理。」
他抬頭,峻冷的眉眼間還攏著這些日子四處奔走的風塵,看起來更為蒼鬱:「你近來與宮中來往甚密,是何故?」
他的聲音極是淡漠,透著股不怒自威的寒意。謝綾自小便沒見過師父的笑,習慣了他總是沉鬱乃至漠然的語調,可聽他這樣問起來時的嗓音,還是覺得心中暗暗有愧。
她刻意隱去了諸多枝節,只挑最大而化之的講述:「宮裡看中了我的醫術,與我做了個交易,如今此間事已了,往後當不會再有來往了,師父請放心。」
謝翊眼中神色無所變化,對她的說辭避而不談,不知究竟是信還是未信。他簡單交代了幾句,念在夜深,便要她回去。
「那弟子便先行告退了。」謝綾恭敬起身,向後退了兩步剛要轉身,卻突然滯在原地,緩緩回過了身,「……弟子還有一事,想請教師父。」
謝綾鼓足了勇氣,才輕聲問道:「八年前我當真得了重病,昏迷不醒了四年么?」
「怎麼突然問起此事?」謝翊淡淡看向她,目若沉淵,「那四年你由蘭心她們看顧,一直在江陵故所。」
謝綾翕動了下唇,心裡其實依舊不能盡信,可也不好在謝翊面前表露出她的懷疑。否則要怎麼解釋呢?因為某人很可能是戲言的一句話,竟讓她懷疑起了自己的過去?太荒謬了。
「弟子告退,師父早些歇息。」謝綾黯然退了下去。
※※※
翌日清晨,謝綾上街去給柳之奐置辦賀禮,挑了半個上午,恰好見到一串上好的沉香木手串,香氣入脾,柔和淡雅,很是適合佛道中人佩戴。
沉香木本可藥用,能清神理氣。謝綾想起靜修師太近日與她論禪時常常咳嗽,便購下了這手串,直奔白馬寺去。
謝綾依舊蒙了面紗,將手串包得極為精緻,送去了禪房。
靜修師太謝了她一句有心,看著她手中的另一個禮盒,笑問道:「這是?」
謝綾將盒子放上桌案,打開給她賞鑒,道:「這是送舍弟的紫砂澄泥硯,一品居購來的,師太看這硯台,可還能入眼?」
「貧尼對文房四寶無甚研究,但看這紫砂澄泥硯質地細膩,雕工繁複,當是上品了。」靜修師太看謝綾目中神采,欣然笑道,「施主有如此雅興,想必已然放下執念。」
謝綾眸色微不可察地一黯:「本就是我的妄想,算不上執念的。」她與靜修漸而相熟,此刻便也不再避諱地把話問出了口,「師太既有一子,俗世中當有牽挂,怎會遁入空門?」
靜修仍是藹然笑著,卻清淡不少:「貧尼出家前曾做過些錯事,令我母子二人間的情分寡淡不少,今生不知是否還能彌補。遁入空門,也不過是贖罪罷了。」
謝綾聽著,知曉那必是靜修師太心中傷懷之事,便不再深究,只寬慰了幾句:「師太教我著眼於現在,其實大有道理。師太自己也不必太過介懷。」
靜修平平和和地一笑:「都是往事了。倒是施主看來仍有心事,又是為何?」
「……我前些日子收了個病人,日日為他勞心勞神,如今病已痊癒,再無瓜葛,病人就要將我忘了,便讓我有些不甘心。」謝綾半真半假地囫圇過去,面上仍有些赧然。幸好她與師太互不相識,這樣遮遮掩掩地說出口,倒讓她覺得輕鬆不少。
她近來腦海中時常會浮現出那個人的模樣。大抵是前段日子每日將他的病情放在心上,又時時刻刻戒備著他的手段,神經緊繃著,如今突然鬆懈了,突然沒了這個人在生活中出現,潛意識裡便覺得不習慣。
靜修瞭然一笑:「施主當真把那人作病人看待?」
「……」
「施主醫者仁心,實教貧尼感佩。」靜修手中撥了粒念珠,道了聲佛語,「不知施主心中,可有那人的一席之地?」
謝綾不敢在佛前打誑語,細想之下,如實道:「也許……有吧。」
緊閉的房門突然自外向里被推開。日光傾斜在謝綾身上,讓她一時適應不了光線的變化,用手遮在眉睫之上轉身去看。
門外院中栽了翠竹,碧肌玉骨,映著清光,受了微風撩撥,枝葉輕輕浮動。一片翠色之中,天光清盛,中間站了個月白色身影,正定定地看著她。
蘇昱?!謝綾驚得說不出話,連硯台都未收,霍地站了起來。
方才說的話,也不知他聽到與否。她雖說得隱晦,可也不難察覺所指之人便是他……她越想越覺得窘迫,回身才想起來自己臉上還蒙著面紗,他未必認得出自己,便權當是有訪客來找師太,自己向靜修師太道了個別,匆匆出門。
蘇昱站在門口一動未動,看她慌慌張張地離開,路過門口時與他擦身而過。
謝綾一路沿著竹徑走到院中的暮鍾亭外,才停下腳步,原以為過了這一劫,回頭一看,才發現他一直不近不遠地跟在自己的身後。
他居然追了出來。
她閉上眼深出了一口氣,揭下了面紗,大大方方地盯著他看:「你跟著我作甚?」她冷冷淡淡地質問,倒全然沒了方才惶惶然的模樣。
蘇昱緩緩走到她面前,一直抿著的雙唇忽而一笑:「因為尚未忘了你。」
「……」謝綾裝腔作勢的冷淡瞬間破了功,瞳仁忽然一顫。他全都聽到了,後面的也聽到了?
她在心裡迅速地為自己尋找開脫的說辭,可想來想去,再怎麼解釋似乎都只能是越抹越黑,只能感嘆自己的倒霉——誰會想到她在寺廟的一間小小禪房中說起這個人,這個人居然能從皇宮之中正好到了這裡?
她覺得這是天要亡她,實在不能怪她自己。
蘇昱默然觀察著她的神情,那征於色的不甘,一點點的愁苦和悵然,以及她強作出的鎮定與瀟洒,全都落進了他如夜的眸中。
近來聽她的動向,知道她曾在城外布施,他便覺得心中生了些許光亮,像是夜明珠的柔輝,在夤夜中隱隱昭示著什麼。可他習慣了她的冷淡,也就不常存不該有的幻想。如今親耳聽到她說的話,怎麼能不驚喜。
謝綾見無從為自己辯白,乾脆梗著脖子耍無賴:「你不是說我狠毒么?如今毒也解了,我這個狠毒的人也沒了利用價值,作甚不忘得乾淨些……」
話音未落,她垂在身畔的左手上突然覆上了一副陌生的體溫,五指扣入五指,纖柔的手忽然被他放進了手心。她怔怔地抬起頭,臉上塗抹的厲色都懈怠了下來,暴露她一霎的無措。
蘇昱輕輕握住那雙柔若無骨的手,牽著她向回走。她平時看起來張牙舞爪,四處都是稜角,可這雙手卻是柔軟的,綿如輕絮,潤若暖玉。攏在他掌心,竟讓他覺得前所未有地踏實。
謝綾這才恍過神,手裡稍稍掙了掙,被他拉著不得不跟上他的步伐,邊走邊道:「你做什麼?你放開……」
蘇昱頭也不回地往前走,眼看著便要走到禪房之外:「你方才說的話,難道想賴賬么?你若是不認賬,可是欺君之罪。」
他走得大步流星,惹得謝綾只能跌跌撞撞地跟著他,五指被他拽得也有些發疼,情急之下只得說道:「我認,誰說我不認了。你快放開!」
離房門不過兩步之遙,他突然停下腳步,後頭的謝綾一下沒剎住,直愣愣地撞上了他的背。她用右手揉了揉自己的額角,嘆息道自己的一世英名算是毀在今日了。
他果然放開了她,回過身來將她輕輕擁入懷中。謝綾緊貼著他的胸膛,幾乎聽得到他沉悶有力的心跳,連帶著自己胸腔中的那一顆也在以他的頻率跳動。翠竹影下,她竟覺得自己並不如何討厭這副懷抱。
謝綾猶豫著,慢慢又慢慢,把雙臂環上他的腰,愣愣道:「你很想要……我心裡的一席之地嗎?」
熟悉的聲音響在她的肩后,聽起來悶悶的:「我想要,是你不願意給。」
「我……願意啊。」
作者有話要說:綾綾雖然難追了點但是該果斷的時候神一般地果斷有木有……這章簡直甜得不像我寫的有木有(……)
以及,
感謝水蠟樹妹子和檸檬妹子的地雷,么么噠愛你們!留言的大家都來么一個!動力滿滿的作者菌滾去繼續奮鬥二更菌啦,一更菌剛趕完,也許有錯別字==,等我碼完二更菌一起來捉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