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梨花滿地不開門(9)

第65章 梨花滿地不開門(9)

這上林苑,佔地方圓廣闊,皇帝於建元年間擴建,保留秦時恢弘宮苑,接地數頃,悉圍養珍禽異獸,以供皇帝御幸時射獵。從前陳后得寵時,萬聖之尊每每駕幸,皆攜陳后同往。或行獵圍射,或溫酒把盞,好不快活,彼時帝后琴瑟和諧,羨煞鶼鰈。

此一時,復見往昔之景,故人卻未隨駕,皇帝雖冷心,亦難免觸景傷情。因向在御諸人吩咐道:「行獵去!」

親軍羽林衛紛紛躍起,一時間雀然,竇沅也緊跟皇帝身後,隨駕而行。皇帝回身瞥她一眼,似對她能看眼色極滿意。

她不傻,此刻須裝傻才是正道兒。若再出點差池,劉榮只怕萬死不足泄君憤。

這一場狩獵,皇帝極放得開,興緻高昂,一隊親衛馬上尾隨,直追的圍場塵土飛揚,走獸躲無可躲。當真有當年高祖皇帝「大風起兮雲飛揚」之英姿,竇沅暗暗嘆服,心道,大漢能有這樣一位英偉的皇帝,當真算福分!

她自幼長在侯府,規於名門淑女風範,不敢逾越半步,這些個馬上之術,她自然是一竅不通的,因此只能坐御龍台前,與皇後衛子夫一道,遠遠望著皇帝一行衝進叢林,直撩的塵土飛揚,君上威儀,難教人不側目。

衛子夫淡淡含著笑,端坐御龍台上,主持大局。皇長子據時年尚幼,由保母領著留未央宮,並未隨御駕出行。少了個鬧騰的小孩兒,衛子夫跟前,倒顯凄落落的。

竇沅坐一邊,罪臣之女,自與皇后說不上話。皇後衛子夫向來熱絡溫善,倒先套起了近乎:「阿沅近來可過的好?時常御前走走,不教陛下想念才好。我這邊兒,怪冷清的,你時常來,不但陛下心裡歡喜,我瞧著也開心……我的椒房殿,向來歡迎你。」

她明知衛子夫「極好心」,心裡卻提不起勁兒來。尤其是聽她說那一句「我的椒房殿」,更覺難過了,明明是……她阿嬌姐姐的「椒房殿」。因賠笑道:「皇後娘娘說的是,是阿沅疏忽了,承娘娘厚愛,往後有的時間了,自然是會多與您熱絡親厚的。」

「不必拘束的,」衛子夫笑著將手搭她手背上,「咱們吶,往後可都是一家人,陛下喜歡的,本宮自然也喜歡。本宮宮裡孩子多,有時候糟糟兒的,連據兒都會走啦,一個躲遠了去,一個又來,諸邑那孩子最皮,不知像誰。」她說起孩子來,愈發的投入,直講的眉飛色舞,口若懸河,想來是真愛孩子的:「你若來宮裡坐坐,孩子們定與你親熱……」

竇沅見她這般,又不好拂她意,因道:「有空我便來坐坐,謝娘娘這番好心。」心裡不免覺有些苦澀,她兒女繞膝,椒房獨尊,可憐嬌嬌姐姐,如今仍寒燈冷蠟,可不知要苦捱多少年。阿嬌姐子女福太薄,即便承寵未央如斯,也未必能留住孩子的。這命中的福分,大抵都已註定了。是她衛子夫命太好。

竇沅知衛子夫會錯了皇帝意,這些日子來,她與皇帝是走的近了些,但事出有因,絕非掖庭傳言那般,陛下愛美,連這竇家小翁主都欲納了後宮去,她衛子夫盡順皇帝「意思」,多大的肚量呢,自個兒與竇沅走近些,體現「姊妹情深」。原不是這樣。但既已話趕到了這份兒上,竇沅便想嚇她一嚇。

因說:「皇後娘娘這般推心置腹,拿我當親姊妹。我……我……」她吞吞又吐吐,臉色極為難,衛子夫向來善解人意,自然說勸:「阿沅有話可直說,我並非小肚量之人……」

竇沅作勢瞧了瞧四下里,衛子夫會意,因附耳上來,竇沅貼面,輕聲道:「妾這後半生榮華富貴,還望皇後娘娘提點成全。妾……並非攀龍附鳳之人,實在是……長門陳氏行出這般苟且之事來,累了家門。妾若再不為自己盤算,這一生便是毀盡了。竇氏、陳氏雖非一族,但陛下眼裡,皆是旁系血脈,朝臣奉室這許久,這莖脈攀來又折去,自然都是結成一絡了,陳阿嬌之錯,非但牽累陳氏,在陛下眼中,咱們竇家可也受累了。如此,阿沅怎能不心慌?」她的聲音壓更低,怯怯惶惶道:「娘娘可知,——長門陳氏犯了甚麼錯?」

衛子夫搖頭,試探著問:「衝撞陛下?」

「呵,這可不能呀。陛下海量,一點小事,絕不致如此發狠……」因貼近衛子夫耳邊道:「陳阿嬌因磨鏡一事,被陛下廢棄,此因可究。然,她的罪過,可僅此一樁?」

衛子夫眼生訝異,面上微露羞澀:「那……還能是甚麼?」

畢竟她是端莊的、母儀天下的皇后,御龍台上與內家小翁主說起那些個來,當真是十分羞澀的。

竇沅也是豁了出去,甚麼都敢說,因道:

「陳阿嬌多年前已種下惡因,她非止與宮女子有私,還……還……還與一男子暗換書信,情深非常……」

「哦?」衛子夫顯然十分驚詫。

「噯,」竇沅嘆一聲,「那男子並非常人,皇後娘娘入宮伴駕年數並不算久,雖不識得他,卻一定也聽說過。妾這兒有一樣物什,給娘娘瞧過,娘娘便知。」

因從袖裡掏出一樣東西來,神色頗緊張,神神秘秘遞與衛子夫。是一隻錦囊,做工甚好,勾絲攢線,亮鋥鋥的,瞧來只覺精緻繁複無比。

衛子夫接過來,有些詫異,竇沅努了努嘴,示意她打開來看。

裡面封著一張帛紙,看起來收藏極為妥帖細緻。她小心翼翼抽出來,輕輕捏在手裡,餘光輕與竇沅相接,竇沅點點頭,她便放心看了去。

像一封書信。帛書邊角已泛起微卷,拉絲流了好些,這封帛書,似有些年成了。

竇沅輕嘆一聲,心道,你只不覺這封帛書如何眼熟么?此刻竟還未察覺?

衛子夫眼色一憷。

她抬起頭來,眼中閃過一絲慌張:「這……」

竇沅道:「娘娘可覺荒唐?那長門陳氏,雖與我曾有姊妹之情,可如今所行,敗壞漢家聲名,實在折辱陛下,如此不守婦道、不自愛,我與她,豈可再做姊妹?」

衛子夫悻悻:「阿沅說的是,難為阿沅如此深明大義。」

「那這封帛書……」

「本宮多嘴問一句,」衛子夫道,「這封帛書……阿沅是從哪得來的?」

竇沅沉色,低頭,面上略為難:「……娘娘可想好要呈交陛下過目?只覺這事牽扯太大,望娘娘恕罪,妾……並不能說。」

衛子夫向來「善解人意」,自不會追問,因道:「那便算啦,阿沅若信得過我,這帛書交我存管,可好?」

「那是自然,」竇沅笑了笑,「娘娘乃永巷之主,後宮諱莫之事,自然全由娘娘掂量如何處置。只這帛書中所記之人,已過世多年,原不該請出他來再作撻伐,阿沅也想為死者諱,但陳阿嬌之行,實在教人不齒。」

「阿沅所言極是,事已過去這許多年,咱們便按下不表啦。」衛子夫嘆息道:「此事事關陛下尊嚴,還是少說的好。」

「娘娘果真仁慈良善,這當口,卻仍為陛下著想。此一事若揭發,陳阿嬌怕是永世不得翻身了!」

衛子夫面色卻仍很難看。

竇沅斂了勢,心想,今兒這警鐘敲的可是夠了,誰曾做過虧心事,誰心裡總該有個數,這帛書構陷之事,總還有人記得,雖無足夠證據扳倒那幕後之人,教她心裡暗地害了怕,夜夜惴惴,也算為陳阿嬌輕出了一口氣。

原來竇沅呈與衛子夫的那錦囊中所藏帛書,是從前陳阿嬌初遷長門宮之時,婉心奉衛子夫之命,收整椒房殿,自陳阿嬌所留妝奩中「搜」出來的。后呈與陛下。

帛書所記之事,是陳阿嬌從前與劉榮款款繾綣深情所露,寫的極露骨,皇帝初時覽畢,龍顏大怒,恨毒了陳氏。

后這帛書自然由皇帝御前人所收。帛書不過一封信,幾個字兒,原不能興風作浪的。只這心結,結下了,便再也打不開了。

楊得意與竇沅結成一線時,為陳阿嬌之事商議過數次,有一次便是想起了這事,便將帛書交給了竇沅,竇沅心細又敏慧,一瞧便瞧出了這「情書」中的破綻,原是後宮爭權奪勢,從這許久前便已開始了。陳阿嬌從前傻樂傻樂的性格,又怎會料知,有人預謀構陷她?

想及此,竇沅心裡便撩了一股子火,總想有朝一日,這帛書之內情,要與陛下說清楚,如今劉榮也回來了,千方百計要見陛下,這當是為陳阿嬌洗刷冤屈的好時機。

往年帛書之真相,也該浮出水面了。

竇沅挨衛子夫身旁坐著,與她隨便說著些甚麼,暗地裡觀察她面色,有時笑容中夾雜著一絲局促,極為不自然。

竇沅自個兒倒是安然,今天晚上,陛下萬壽大宴,將於上林苑建章宮開席,屆時,群臣歡飲,而她和劉榮,將為皇帝送上一份大禮。

御龍台那邊,忽地塵土飛揚,馬鳴嘶嘶,衛子夫站了起來,迎去,含笑道:「陛下攜群臣回來了……」

竇沅也站了起來,緊隨衛子夫后。

果然,君王正打馬而回,武將護御隨行,滿載獵物。皇帝馬上功夫十分了得,揚鞭策馬,輕車熟路,已近了林外,便放緩了馬步,文臣已迎出,於馬前跪了遍地:「陛下文成武德!願陛下萬年無極、長樂永泰!」

山呼萬歲。

衛子夫微笑著下謁,一副滿足的小兒女情態:「臣妾參見陛下,願陛下萬年無極!」

「免,」皇帝於馬上輕輕揚手,「子夫,你去吩咐御廚做羹湯,朕這一行,帶了好些野味來,朕要好好犒勞我大漢勇猛無雙的將士!」

一時間,馬下沸騰,又是一片山呼萬歲之聲。

皇帝的眼色轉過竇沅時,卻滯了滯,流轉有光色。

晚宴行將盛舉,建章宮燈火輝煌。

皇帝尚未上御座,各宮妃嬪、媵人卻已早早到齊,各自入席端坐,依皇後座列次而下,最遠處末席,自然是受皇帝恩令,不受寵而得特邀入建章宮伴駕的冷宮妃子。

這其中,便有一位受一朝恩幸,而後被陛下拋諸腦後的可憐宮婦。

便喚作「鶯子」,昔日陳阿嬌宮裡伺候的。

滿朝文武也已列席而坐,只等皇帝御駕。

不幾時,竇沅因出,隨後跟著楊得意,楊得意唱:「——陛下駕到!」皇帝果已緩緩行出,威儀非常,冕冠十二旒簌簌抖著,一步一晃,似一波流,在漩渦里轉著,他一身玄色朝服,蟠龍直上,青的絲,絞的綉線,精湛的手工無一細處不透著君上威儀。

冠蓋滿京華,這普天之下唯一的君王,正御覽他的天下!

群臣肅立:「願陛下萬壽無疆、長樂無極!」

劉徹微一抬手:「免!」笑容中仍不下君王之威,這少年天子,如今已及而立,老成非常了。

劉徹接過身旁竇沅遞來的一樽酒,仰脖飲盡:「朕祝我大漢天下萬萬年!朕祝大漢棟樑將帥之才橫掃匈奴王庭!朕躬身、滿飲此杯!」

群臣奮然,情緒十分激昂:「臣滿飲此杯!」

這一時,已有好事之人腦中飛轉,這竇沅……與皇帝究竟是何關係?連皇後娘娘都避讓,她竟與皇帝並側而站,為皇帝滿杯遞飲。心子再蠢的人也想看明白啦,皇帝對她,青眼相加。

眉目略有交轉,皇帝微一笑,竇沅已拜下,皇帝點頭,她遂入席而坐。

這一出,倒讓衛子夫面色略呈尷尬。畢竟滿朝文武眼中皆現,皇帝恐已有新歡,這份求美之心,於君王而言,也無甚不妥。只實實拂了皇後娘娘面子。

好在衛子夫向來溫謹又大度,倘皇帝納新美,她也決然不會多說半字的。反是要推助一番,以全皇後娘娘賢德之名。

此時歌舞已出,群臣與陛下共享盛宴,好不賞心悅目。

竇沅亦低頭小口抿酒,事兒已趕到了這當口,不知怎地,竟半點不害怕了。

索性皇帝要殺要剮,都有人與她共擔。

作者有話要說:昨天地域性抽搐,我怎麼更都更不上,早上又有點事出去了,這一小肥章是昨天碼好的,算昨天的。。今天還有3000字的一次更新,晚點再更~~抱歉,晚了點~

ps,大家還記得那個帛書之事嗎?最開始的時候某章寫過的,忘了的親可以去翻翻前面。。

辣個,既然已入v了,如果作者沒特殊事情請假的話,一般都是日更的,如果那天沒更新的了,第065章啊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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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宮秋 落花逐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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