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梨花滿地不開門(11)
皇帝的目光掠過竇沅,又飄向殿下那戴黃銅面具的男子,他喉間輕嗽了一聲,眉色冷若寒窖,嘴角,卻在那一瞬間勾起一抹若有似無的笑……
極冷,極寒。
竇沅與皇帝目光相觸,不禁打了個寒顫。
皇帝冷笑:「阿沅,朕何處對不住你?你把朕當成什麼?欺君罔上、將帝君的尊嚴玩於股掌!」他此刻竟非冷硬地咬出那幾個惡狠狠的字,聲音反有些溫,夾著幾分蒼涼。皇帝於殿上,眼神竟是寂寥的,這委實太少見。
竇沅竟有些難過。
那是陳阿嬌,那確確然是陳阿嬌。
他許久未見她了,此刻人即在眼前,他竟不敢……正眼去看她。只餘光掠見這麼一抹倩影,她著宮婦常服,素色,極簡,頂了那名喚「鶯子」的宮妃位子,論品階,連一支華麗的花鈿也不能插,但這般極素的打扮卻半絲不摘她的美貌風華。陳阿嬌,原就是個美人,不折不扣的美人!初時她居椒房殿,著皇后鳳冠華服,何等張揚奪目,不說「寵冠後宮」,單這美貌,亦足夠「艷冠後宮」了!
皇帝瞠目。
她遠遠站著,一點一點地走近來。那種感覺,於他,竟似凌遲。好似被他久長壓抑在內心深處最衝動的感情蓬激而出,他的少年時候,他更久遠的童年,都有那個人的影子。她似一樹海棠,在月下疊起重影,只有起風時,淡淡地招曳。是這極淡、極輕的動作了,並不招搖,只在他心頭,淡淡招曳,輕輕淺淺。
他原以為他愛滿樹繁華的花,愛她們招搖綻放的花香。最孤寂凄冷時,一回頭才發現,月下疊起的花影才最吸引他,映照了他的少年時候,從此便照進夢裡。身無佐臣、孤苦無依的龍潛時候,陪伴在他身邊的,只有月下那一樹花影,和他的嬌嬌傻丫頭。
再見故人,君臨天下的帝王,竟生怯的像個孩子。
他不是不想見她,他是怕見她。
那「鶯子」款步走來,面朝帝后,皇帝和皇后自然是能瞧見她的模樣兒,身後肱骨之臣卻全瞧不見這位早前被廢棄冷宮,現下又能偶得機會在陛下面前獻藝的「夫人」生了副怎樣的皮囊,究竟是怎樣一位佳人呢,竟如此有心機、有手段,在萬壽節宴上大出風頭,想來與那位戴黃銅面具的男子亦有勾結?
真真教人捉摸不透。文臣尚揣了些小九九,暗忖這唱的是哪齣戲呢?武將則對後宮秘聞完全沒興緻,他們關心的是大口吃酒、大塊吃肉,這舞藝曲目可能助興!因此只等西域胡姬再蹈一回,根本沒注意殿上皇帝、皇后是何表情。
「鶯子」正巧兒轉過臉來,衛子夫亦是注意到了,駭了好大的一跳!那個暗影子,每回在她夢裡逡巡,攪得她夜不能寐!原想這一生,那人是再不可能翻身出來長門了,卻不想,好好兒的萬壽節,怎地「陰魂不散」呢!
竟是她,竟是她!
衛子夫正訝異向皇帝:「陛下……」已被皇帝橫掃來一個眼神駭住,逼吞了滿腹的疑問。
卻聽皇帝道:「楊得意,這后妃是何人?朕怎不記得了,朕這宮中,還有此佳人?」
衛子夫一憷,有些不敢置信地覷向皇帝。被小案掩住的手,縮進袖裡微微顫抖,好像預料到了這前程是怎樣……好像預料到了……皇帝此舉……是為甚麼……
只覺眼前是一片暈眩,天傾地陷。卻仍得掛著笑容,正襟危坐,因她是皇后。這母儀天下、尊榮無雙的皇后!
受得多少恩寵,便得咽下多少委屈。
世人只見金縷玉衣,不見榮華背後,多少瘡痍。
楊得意是忠奴,亦是皇帝肚裡的蛔蟲,陛下這一問,含著多少內中之意,這狗肚靈光光的奴才怎會不知?因稟道:「回陛下,這位娘娘從前乃長門宮裡服役的宮女子,因生得姿容出色,前世修了福分,得以服侍陛下。只這福分,也便太淺,陛下從此便再未見過她,此刻自然覺眼生。」
「哦……」皇帝輕吁一口,似被沉久的往事勾了去:「原來如此……」
竇沅抬頭遠瞧皇帝,目光中不免含著訝異,她太小,道行與皇帝相比自然算太淺,不明白老成的皇帝分明已認出了陳阿嬌,卻不惱怒她欺君罔上、私逃出長門,這般問楊得意是何意?
衛子夫卻比竇沅更聰敏,七分料准了皇帝心思,這才覺著陛下態度於她無益。皇帝可能要……
往事冗冗,皆要翻了出來,可太為難人了。
可君王心沉似海,神思莫測,皇帝所言所行皆出人意料,那也是再自然不過。君王忽然面色一變,臉沉了下來,道:「竇沅,你好大的膽子!朕不給你點顏色瞧瞧,你絕不知朕乃大漢帝君、威儀不可犯!」因吩咐左右:「羽林衛聽令!將翁主竇沅拿下,待回宮朕再發落!」
那「鶯子」臉色也一變,似是嚇到了。皇帝全覷在眼裡,這一著,實則並不針對竇沅,建章宮中竟出這一場荒唐,那總得要有人為這「荒唐」付出代價,知君威不可犯,知他劉徹絕絕然是恨他人拿他作三歲小孩兒玩!
竇沅有事,那「鶯子」不緊張、不變臉才怪呢。
劉徹心中冷笑。心說看你們要怎樣收場。
這一激,首動的並非陳阿嬌,倒反而釣出了另一條大魚。那戴黃銅面具的男子竟欲衝破羽林衛封鎖,被執戟的羽林衛狠狠擋了回去,那男子踉蹌一步,差點跌倒。卻也奇怪,明明是這樣狼狽的遭際,那面具男子卻並無狼狽之態,每一舉動仍是優雅得體,穩穩又立住。
皇帝坐丹陛上,往後靠了靠,饒有興味地打量殿下那個戴黃銅面具的男人,劉徹也是生得一副好皮囊,眉眼狹長,掬著一簇與生俱來的貴氣,只這麼冷冷,似正俯視他的天下。
「陛下容稟!」
那戴黃銅面具的男人此刻被羽林衛緊貼看守,語速些微快,好似比方才略略緊張了些,但卻仍算得沉著,與皇帝對視竟完全不懼。
皇帝更來了興緻,那人雖自稱「草民」,那種氣度與隱露的雍容,定然絕非「草民」能有!
皇帝掬冷笑道:「哦?朕倒是有興緻聽你『稟』!朕要拿下竇沅,你可緊張……亦難怪,你本就是竇沅引薦的,朕倒要瞧瞧,竇沅可是對你掏心掏肺!」皇帝臉上掛著一絲嘲諷:「你怎樣『稟』,方能救得了她?」
因抬眉微覷竇沅。
黃銅面具下似露出一聲嘆息,再看他時,那男子已抬手緩緩摘下面具……
作者有話要說:斷在了這裡,可是挨揍的節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