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羊一夢(二)
一路顛簸,纖綿和夾谷琰漸漸熟識起來,過了半月,眼見著即將到達大漠邊緣的黃羊城,兩人探察一番情況,坐在枯木之下商量入城計策。
夾谷琰拾了些柴火,生了篝火,望著纖綿在火光照耀下的側臉,明明是張平凡到讓人記不住的臉,偏偏他就覺得這張臉比后府的姬妾加在一起都要好看。
纖綿並沒有察覺他的目光,只是在布帛上繪製的地圖順手勾畫了一下他們探查出的駐兵地,她蹙眉,不解地問道,「雖說這匪徒為禍世間,但在這偏遠的黃羊城大抵也搞不出什麼風浪,何必非要斬盡殺絕?」
夾谷琰望著她赤誠的神色,總不能開口說自己不過找個機會與她接觸罷,他別過頭,含糊道,「主上自然有主上的想法。」
「我總覺得,主上是在刻意刁難我。」纖綿氣哼哼地扔下烏木,越發肯定了自己的猜測,「主上不滿我便罷了,倒還連累了你。」
夾谷琰聞言,略略勾了勾唇,心情大好道,「主上也許是存了要磨鍊你的心思,就算主上是刁難你,我也樂意被你牽累。」
纖綿微微一愣,回頭看了過去,火光搖曳勾勒出他人皮面具下依稀稜角分明的臉,恍惚有些錯覺,目光略略氤氳,幽幽開口道,「你這樣說,倒讓我想起個人來。」
「大人如此說倒是讓阿未我好奇得狠,你我流落至此,荒漠綿延十里,卻也只有你我二人。大人也無需擔心我會將此事說與別人。」夾谷琰覷著她的神色,試探性地述說道。
「出離我生命的人,說與不說大抵也沒什麼區別了。」纖綿流轉目光,盯著燒著熱鬧的火焰,不自覺地伸手撫上了自己的臉。她此番容顏,就算撤下人皮面具,撤下面罩,大約他也認不得了。於他而言,纖綿已然死了。於自己而言,又何嘗不是呢?
夾谷琰為著這一句與自己所言無比類似的話。恍惚間明了她此刻的心情,往事不可追,終究只能不可追了。可自己偏偏還要強求,那麼是否也只能止於強求?
長久的靜默被一陣荒漠的狂風吹散,篝火霎時被狂沙熄滅。夾谷琰警惕地抱起包袱,順手拉縴綿入懷,用一直握在手中的繩索利落地將自己和纖綿緊緊捆綁在枯木上。
風凜冽地帶著粗糙的沙礫衝擊著緊緊依靠的兩人,搖擺的枯木咯吱咯吱地叫囂,那聲音襯得枯木格外單薄。
纖綿窩在他的懷中,隱約地在土腥味中嗅到了那股獨屬於他的味道,她的心猛烈一顫,乾裂的唇角抖動著無聲地吐出了他的名字。而這個無聲的顫音被風沙吹散。她反手用力抱住了他,咬著唇,強迫自己忍住即將噴薄而出的淚水。
夾谷琰感覺到她的緊靠。以為是害怕著猛烈的狂風,輕聲安撫道,「荒漠便是如此,一會兒便好了。」
纖綿含著淚水,咽下哽咽,帶著鼻音道。「之前不覺得,現下當真覺得你的名字取得好。」她也期望。此夢,不醒。
風沙隨著兩人的緊靠。漸漸歸於平靜。
夾谷琰望了望風向,利落地解開繩索,低頭一看,纖綿早已淚眼婆娑,不覺啞然,問道,「風沙如斯大,為何不閉上眼睛?」
「風沙大也是一場難得的勝景,錯過了興許也會可惜。」纖綿低垂下眉眼,偷偷地覷了他一眼,卻發現他正專註地望著自己,霎時臉有些發燒,幸好隔著人皮面具,他看不到。
夾谷琰看出她的羞赧,卻默契地恍作不知。
駝鈴之聲由遠而近,二人警惕地抬眸,卻見一支商隊一般的隊伍踏著狂風吹平的沙丘緩步而來。
二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笑了笑,抱著包袱挪步而去。
隊伍的領頭是一位年過半百的老人,面色黝黑,滿臉滄桑,見了兩人,臉色沉了沉,道,「我們並非商隊,而是送親的。」
纖綿對老人的冷然不以為意,嬌俏地回應道,「送親的更好,我和相公在這荒漠上迷了路,本是件壞事,如今卻碰上了送親的隊伍,不僅能出這荒漠,竟然還能沾沾喜氣,當真是一件幸事,幸事。」
老人的臉色越發沉了下來,冷哼道,「幸事?這可不是我們的幸事,二位還是自行出這荒漠罷,我們的目的地是荒漠深處的黃羊城。道不同不相為謀。」
夾谷琰見老人逐客的意圖如此明顯,看了看這一隊人明顯的疲憊和乾渴,隱隱有了計策,上前緩和道,「我們夫妻早沒了乾糧和水,若老人您肯給我們夫妻一些,我們也好走出這荒漠。」
老人抿了抿自己乾裂的唇角,果決地搖頭道,「沒有,你們走吧。」
纖綿看了看隊伍中間兩匹駱駝拉著的一頂紅綢馬車,故作悲戚地大聲懇求道,「您這是要讓我們夫妻死在這荒漠之中啊。不若您就帶我們一程,不勞車馬,我們兩夫妻跟著你們的隊伍便是……」
老人仍然不想與二人有任何糾纏,眉頭不動直接就要拒絕,馬車的帘子輕動,走出了一位著暗紅長裙的三十許的婦人,婦人長相一般,卻有種讓人挪不開眼的風情,她朗聲道,「父親,既然迷路了,他們要跟就跟罷,不妨事的。」
老人哼了哼,為難地蹙眉,隨即長嘆一聲,「你說如何便如何罷。」轉而惡狠狠地對二人道,「你們跟便跟,只是別想著我們會給你們水和乾糧啥的。」
纖綿和夾谷琰對視一眼,忙不迭地回應道,「是了,多謝。」說著便走向隊尾,跟著隊伍前進。其實,這幾日他們熟識這條入城道路,這陣子也進城數次,旁敲側擊地探察了不少情況。只是,這黃羊城的城主竟然要在盟約訂立之時。娶一位相隔千里的寡婦,初初聽聞此事的纖綿和夾谷琰都不清楚這黃羊城城主的心思。
加之因為婚禮,城內加強戒備,二人屢次險些被扔出城去,二人討論許久。決定在婚禮當日下手,城主一死,城內必大亂。做好了這個決定之後,二人便日日守在城外等候著這一隊送親的隊伍,終於成功混入,自然喜不自勝。走了半日。隊伍停了下來,新娘子跳下了馬車直奔他們二人而來,爽朗道,「你們別擔心,再走半日便是黃羊城。黃羊城那處不過是個土匪窩子,到了那裡的集市上買好了東西,趕緊回走便好」。
纖綿越發喜歡這位新娘,倒也不奇怪這位黃羊城城主的執拗了,只是可惜了這位新婦很快便會再做寡婦,一時心裡難掩憐憫,揚眉笑道,「看樣子。你便是新娘子罷?」
「算吧。」新娘子捋了捋垂在鬢角的兩縷秀髮,眼中似有悲戚,「我之前的相公便是被這些流寇所殺。而我卻要嫁去,也當真諷刺。」
纖綿不由得微微訝然,回頭看了夾谷琰一眼,心中的憐憫減輕幾分,長嘆道,「命不由人。這也是無可奈何的。」
新娘子看了看纖綿和夾谷琰,搖頭道。「我看你們夫妻二人倒是感情不錯,頗有些我與先夫的樣子。也許就是因此,我才想著幫你們,和你們說這些。你們這樣相濡以沫,萬要珍惜,莫嫌歲月長,只怕年華短。變故總比情分多的,別讓變故損光了情分才好。」
纖綿和夾谷琰似有所感,皆低頭不語。
新娘子見此凄楚一笑,轉身離開,悠悠的話語如風一般地飄了過來,「萬別像我一般如斯懷念那些年華,痛恨不珍惜的自己。」
夾谷琰抬眸,鼓足勇氣,扯住了纖綿的手,望著她有些慌亂的眼神,正要將自己的身份以及此行真實目的和盤托出,卻被一陣凌亂的馬蹄聲打斷。
一隊人馬直奔他們而來,領頭的人桀驁不馴,一身喜服卻穿出了一股獨特的匪氣,他揮了揮手,一隊人馬在老人面前盡數停下,新郎官隨意地行了個禮,述說道,「岳父大人,小婿前來接親了,因有些事情耽擱了,還望岳父大人莫要見怪。」
老人的神色冷冽,語氣更是冷淡,哼道,「我倒希望你不來,放過我女兒才好。」
纖綿遠遠地望著那兩人對話,隱約入耳的內容也明白了個大概,低語道,「那位城主看起來倒是有些才幹,只是不知是否情深不舍才想要娶這位娘子的,我們還不怎麼清楚其為人就殺,會否太過草率。」
「男人忍得住謠言和屈辱,不是為了名利,便是為了女人。以我看,這位城主確然有幾分痴情的模樣。」夾谷琰說這話的時候,看的卻是她。
纖綿倒真希望如此,不覺有些動容,答話道,「若真是痴情種子,主上會放過他嗎?」
「痴情未必是好人。」夾谷琰輕嘆道。
「但痴情的對象若是剛正之人,這份痴情便會成為改邪歸正的最大力量。」纖綿想到剛剛那個新娘的模樣,篤定道。
「同樣,痴情對象若為猖狂之人,只怕會越演越烈罷。」夾谷琰倒不覺得那位新娘能夠成為扭轉之力,反正這個土匪窩子驕橫多年,本也是要除去的。此次確然是為了找個由頭與纖綿朝夕相對,倒也不妨就這麼將其完成。
正說著,城主的手下全部就位,護送著這隊送親的隊伍向著黃羊城浩浩蕩蕩而去,只是速度越發慢了下來。
走了多半日,夜幕降臨,這一隊人馬才堪堪到達黃羊城門口,隨著城主利落地揮手,緋紅的城門霎時大開。
裡面絢爛的場景讓整支隊伍不覺頓了頓腳步。
走在隊尾的纖綿踮起腳尖看到的也不過是一片黑漆漆的後腦勺,長嘆一口氣。但夾谷琰卻以極為銳利的眼神將一眾美景盡收眼底,不得不在心中嘆服,此番為取悅女子如此興師動眾的事情他自嘆弗如。
隨著隊伍的不斷前進,纖綿終於也看清了眾人讚歎的原因。
城內的道路兩邊,皆是一水的琉璃燈作裝飾,竟然將整座城照耀得猶如白日,偏偏因著琉璃盞的變色而呈現出一派夢幻般的流光。
「十里長燈,只為一人。身為女子,此番足矣。」纖綿仰起頭,幾乎是不經意地說出了此刻的所思所想。
夾谷琰覷著她的神色,默默地記下了她的這句,暗暗決定以後若有機會定然也要為她奢侈一回,十里長燈,只為她一人。
纖綿並不知曉到他內心涌動的思緒,卻想到了之前兩人的對話,回頭看了夾谷琰一眼,點頭道,「我此刻倒有些贊同你的話了,這城主如此看來,確然對這位新娘頗為用心。但新娘卻並沒有這般心思,只怕都是錯付了。」
「這世上完滿的事畢竟不多,錯付興許也是另一種完滿。」夾谷琰輕描淡寫道。
「你說的倒是輕巧,只怕,你還沒錯付過。」纖綿嘆息一聲,回道。
「我自然不會錯付,於我而言,付出了便不是錯。」夾谷琰望著滿街的琉璃燈,目光流轉生輝。
纖綿啞然,卻也釋然,如斯作想,才是未來天下主該有的氣度,輕嘆了一聲,附和道,「也好。」(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