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八回 猴送豬手入狐口,一壺濁酒渾夢中
三天後,工部的人趕著把燙樣做了出來。
就這樣,將軍廟變成了鎮西塔。
儘管燙樣的精緻程度不相上下,可區別是,鎮西塔不再姓『石』。
有幸在此之前,經過改制從新建編的石家軍已經操練的頗見成效了,否則朝廷這樣的一個巴掌打過來,也不會只是少數人的私下抱怨、這樣掀不出什麼水花來的結果。
石墩兒又哭了幾場,儘管小猴兒好聽的,難聽的都沒少說,這小子還是一說起孟姨,就眼皮子哆嗦,流出些狗尿來,來回的叨咕「孟姨命苦」「孟姨沒福氣」等等婦人之言。
小猴兒對這小子已經從翻白眼到索性不聽不看。
可不?
他要是真的了解孟姨,就該知道,對孟姨來說,她獨獨一個人身在宗祠,香火環伺,才是痛苦的,她應該巴不得跟阿瑪額娘一樣屍骨無存吧。
不然怎會要求她死後火化?
小猴兒到底是成全了她,擇了個動土的好日子,只叫上石墩兒,趁著夜黑,抱著孟姨的骨灰,憑著記憶尋到了當年阿瑪被分屍的地方,一把摔爛了骨灰罈子。
嘩啦——
瓷片崩碎在四方,被骨灰騰起的煙塵如數掩蓋。
「長姐!」石墩兒嚇壞了,竟要伸手去攏那骨灰!
「別動,給我跪好了!」
小猴兒難得這般嚴肅的沉聲道,石墩兒被懾的一動不敢動,只能偷瞥著立時跪在他旁邊的長姐。
只見她從靴子里抽出一把剔刀……。竟然朝自己的手心划、劃下去?!
「長姐,你這是——」
「什麼也別問,磕頭吧。」
小猴兒聽見自己的聲音混在了風中,混同那淡淡的血腥之氣。
她深吸了一口氣,夜間涼涼的風從鼻孔衝上了腦袋,往事的一幕幕就像萬馬奔騰般踩了進來。
撻的她眼眶濕潤,伐的喉嚨發緊。
原諒她,還是說不出口,她的血液里,永遠住著額娘和弟弟。
小猴兒跪的筆挺,看著那地上的一灘散亂,重重的磕下了頭。
只有她懂,這,才是他們一家人真正的團圓。
……
祭旗的日子定在七天以後的四月初一,也就是說,小猴兒還能在歸化逗留七天。
可能是最近日子過的太仙兒,白日吃吃喝喝,晚上夜會延珏,每天清晨又能穿過地道去看四斷,這樣的日子可是她這十年做夢都盼的啊,以至於她差點忘了,自個兒千里迢迢來這兒是做嘛的。
哦,對,她是來打仗的。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藏在暗處的人,始終對她虎視眈眈,隨時準備叼上她的脖子,咬她個血肉模糊。
咔嗤——
小猴兒又扯斷了一根筋,用她越來越鋒利的牙齒,大口嚼著不知第幾個豬蹄兒。
煮的過爛的豬蹄被她咬的整個顫顫巍巍,溢出來的油香站了滿嘴,只是那麼看著她過份認真的啃著,都會不自覺的跟著咽唾沫。
就算是塗塵這樣的人,在幾乎看她吃了半柱香時間之後,也不由自主的跟著咕嚕著喉嚨,吞著唾沫。
「待會兒我叫人送幾個到你房裡。」小猴兒吃著吃著忽然冒出一句話來,竟讓塗沉一楞,半天才反應過來,卻除了搖頭,竟不知道說什麼。
見那隻老狐狸竟然因為個豬蹄兒接不下去話,小猴兒哈哈大笑,扔了手裡被啃的狗都不理的腳趾骨頭,邊唆著手指,邊指著豬蹄笑道:「廚子是我從京中帶來的,味道管好,大人放心吃。」
只見塗塵臉色一陣緋,又一陣慌,好半晌才復了老神在在的口吻如往日般謙卑的道,「老臣謝姑姑賞賜。」
「哈,知道的我是賞了你一個豬蹄,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許了你什麼前程。」小猴兒笑著拿絹帕擦手,也沒看塗塵,隨口說道:「大人自可不必這麼拘束,且不說今日你我尊卑,只說昔日你與我阿瑪同朝為官,若真的按輩分論起來,怕是我還要叫大人一聲伯父。」
「這可萬萬使不得!姑姑這是折煞老臣——」塗塵誠惶誠恐,瞬間低下的臉上,是兩雙來迴轉著琢磨的三角眼,他心道:好一個伶俐丫頭,明明是同一張臉,威脅也是她,招攬也是她,如今禮賢下士還是她。
一邊防他,一邊用重他,如此二者間,居然毫不矛盾,這讓塗塵這樣的人心裡大為嘆服,就算是相互利用,他也寧願與聰明人為伍。
「得得得,可別在老臣老臣的了,你不扯這個老字,也誰都看得出來。」小猴兒又換回了調笑的口吻,她原本也沒打算多敬他,不過試試他把自己放在什麼位置上罷了。
果然,這老東西是個聰明的,一直低著的腦袋裡全是主意。
在她看來,只要他肯低著頭,管他是什麼虎狼,都可以用。
事實上,儘管僧格岱欽走之前儘可能把軍中事宜分攤給各個熟悉軍情的將領們,但自來打仗都是文官為首,尤其是如此平息內亂,更不比虎狼撻伐,一個熟悉各方均勢厲害關係的文臣十分必要,是以小猴兒非但沒有閑置塗塵,反而委以重任。
當然,除了她素來用人大膽之外,更重要的是,這人是延珏讓她用的人。
她信不著自己的判斷,但卻絕對不懷疑那廝的判斷。
那廝是個什麼人物,沒人比她更清楚。
而塗塵這個人也確實不枉她對他一番重用,上自軍中之事,下到工部修鎮西塔之細碎,凡他經手,無一不面面俱到,實在讓她省心不過。
更重要的一點是,這個老東西十分之精明,該說的說,不該問的絕對不問。
比如那被整隊收編的祁縣馮家軍,以他的精明怎麼可能不懷疑這唯一未曾打散入編的一營五百人?
他甚至不曾旁敲側擊的問過小猴兒,因為他心知肚明,這個女子雖然整日在吃吃吃,卻比誰都明白這營中的厲害關係。
是以他索性直接陳述道:「有人偷偷來稟老臣,說是發現有人在軍營里私藏了幾箱兵刃。」
他說罷,微微抬頭去掃那座上女子,果然,眉眼只見沒有任何波動,反是有一絲暗藏的興奮,或者說是期待已久。
塗塵心道:果然她是知道的。
「你怎麼回的?」小猴兒只淡淡一句話,完全不曾與塗塵做戲,果然與聰明人說話是輕鬆的,至少不用解釋為什麼和到底怎麼回事。
塗塵道:「還請姑姑饒恕,老臣自作主張封了他的嘴。」
這話聽罷,小猴兒挑挑眉,輕扯嘴角,沒扯任何一句正經話,而是嬉皮笑臉的敲敲那桌上裝著豬蹄兒的盤子。
沒個正經的道:「待會兒我叫人把豬蹄兒給大人送過去,大人別忘趁熱吃。」
塗塵是多麼聰明的人,如此一聽,便知他此番做法正中了這石猴子的心,是以他沒有多問,也不再推搪,當即謝恩后便自行退下。
唯剩石猴子一人若有所思的手指敲擊著桌子。
……
銀月彎彎,像是一把勾子掛在天上,勾的人心惶惶,勾的人迷鐺鐺。
精衛站在院子里,背手而立,破天荒的,如他一般的粗人竟看起了月亮,一看便是半個時辰,看的出神,看的失魂。
直到有人來道:「將軍,時辰不早了,明日一大早還要趕路,早點歇下吧。」
精衛遲疑了一下,壓下了一股子對『趕路』二字詭異的煩躁情緒,頷首道:「好。」
轉身回房時,他故意走的很快,以至於冷風越發猛的撲面而來,他心裡清楚,他需要清醒,他寧願糊塗,那無端的情緒。
在別人看來,他還是那個一板一眼的將軍。
可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的每一步,都走的像是一個逃兵。
關上房門前,他甚至深呼了一口氣,當他塌下那慣常的一本正經的臉之後,他煩躁不已的伸手猛勁兒爬了幾下額頭。
他甚至連燈火都沒有點上,便快步走到桌邊,藉由窗縫透進來的微亮月光,抓起桌上這些日子從不曾空過的酒壺,仰頭灌下。
烈酒入喉,灼燙著他的心肺。
沒入知道,他精衛幾乎每一夜都要這樣才能入睡。
只有這樣,才能澆熄他心底那些越爬越多的螞蟻,埋了那些明知不可能也絕對不可能的荒唐想法。
一壺。
兩壺。
……
不知幾壺。
精衛終於不再續杯后,步子已然踉蹌,拎起桌上已然盡空的酒罈,他打了一個嗝兒后,忽然羨慕起七爺來,從前阿克敦總是笑七爺的酒量淺薄,沾酒即醉,他雖從不附和,卻也覺得酒量淺實在是七爺唯一的詬病。
可如今想想,竟然是這麼讓人羨慕。
容易醉有什麼不好,至少不用撐的夠嗆才換來一丁點兒的迷糊。
「呵……」
精衛自顧的笑了出來,邊笑邊胡亂扯著衣衫的盤扣,粗魯的拽了好幾下,胡亂扯開了幾層的領子,他甚至忘了脫,就整個人躺倒在床榻上,腦袋重重的在方枕上砸出個坑。
「呵……」
他胡亂笑著,自己都辯不出什麼腔調,只是笑著,或者在別人聽來,那根本不算是笑。
不過無所謂,因為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笑著。
他大口喘息著,混著熱氣、酒氣和那莫名的煩躁,酒氣沖的他的腦袋昏昏然,閉上眼睛,他很快進入了夢境。
夢裡,他清楚的看見自己的內心。
他看見那張無論如何也揮之不去的嬌俏的臉,她一如往日般驕縱的仰視著他,眼底儘是藏不幹凈的少女羞怯。
他從來都看得出來,只是裝作看不見罷了。
他知道這是他的夢,所以他難得大膽。
「小丫頭蛋子……」他操著完全不屬於他精衛的寵溺語氣,在夢裡胡亂揉著那丫頭的腦袋。
這樣的輕浮是他從未見過的自己,可他知道,這是他自己,真真正正的他自己,一個他自己也才發現的自己。
「你說,你是不是也喜歡我!」少女的眼睛盈盈泛淚,那雙水靈靈的眼睛就那麼直勾勾的盯著他,質問他,逼的他無處藏身,逼的他無地自容。
精衛苦笑不已,「臭丫頭,做夢都不肯放過我是吧。」
「你才是大壞蛋!最大的壞蛋!明明是你欺負我!」少女聲聲控訴,晶瑩的眼淚就那麼在眼圈兒打轉,眼看就要掉下來,砸穿他的鐵石心腸。
不行。
精衛告訴自己,不行。
至少在自己的夢裡,不能讓她再哭了。
精衛伸出手去,顫抖的手,他是要拭去她的眼淚的,可當他粗糙的大手觸碰到那混著眼淚的嬌軟時,他的心化了,那一瞬間,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后之後覺時,他的唇已然貼在了她的柔軟上。
這一刻,他的無名煩躁終於找到了源頭,他從來知道自己是一個粗人,如今在他自己的夢裡,他也完全不曾溫柔。
他像是要吃了自己那無邊的煩躁一般的吃著她,用力吮著,全無縫隙的貼著,彷彿不這樣用力,他隨時會失落的吼出聲來,彷彿不這樣用力,他就會馬上從這樣的美夢中醒來。
這樣的夢裡,他才是自己,什麼正人君子,什麼道貌岸然,統統給他滾。
這樣的夢裡,他只是他,一個本能的男人。
他胡亂扯著她的衣衫,大手一路直行的伸了進去,胡亂在她瘦削的腰背上胡亂揉著,彷彿要把她嵌進骨血一般,一切既陌生又本能。
他開始呼吸錯亂。
他開始神魂顛倒。
他開始本能的瘋狂。
他努力告訴自己這是他的夢,他努力告訴自己醉的一塌糊塗。
然當那一雙滾燙的小手伸進他的衣領附上他狂跳不已的心時……
他猛地坐了起來,一把推開了她。
他踉蹌的起了身,全身都在顫抖,他知道自己該像往常一般罵走她,或是把一切推給酒,推給一切除了他本能以外的理由。
可他什麼都沒說,他說不出口,他騙不了自己。
「對——」
「王八蛋!你要是敢說對不起,我烏布里恨你一輩子!」少女混著哭腔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一如往日般刁鑽。
精衛閉著眼背對著她,任由夜風打在臉上。
他沒有本事在騙自己他還在醉著。
夢醒了,他還是笨拙的他,一個完全不知道該表達什麼的他。
兩個人就這麼膠著著,直至許久之後,他一句沉聲道:「很晚了,你回去吧,明天還要趕路。」
「趕路,趕路,趕路!除了趕路你還會說什麼!」烏布里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像個孩子似的……不、對於精衛來說,她本來就是個孩子。
她哭的毫無形象,像是撒潑般的反覆罵著:「精衛,你王八蛋,你王八蛋!你仗著我喜歡你你就使盡欺負我!」
「你幹嘛對我那麼凶!我烏布里要求你什麼了么!用你天天提醒我我是來幹什麼的?我還不知道我這輩子就要走到頭兒了?」
「你天天以為你很懂是吧!你懂個屁!」
「你還委屈?我還沒委屈呢!我稀里糊塗就被嫁給了一個老頭!八成永世不能回京,死都不知道葬身何處!我埋怨一句了么?!你憑什麼天天還要求我這個那個的?我耍耍小脾氣怎麼了?你告訴我,我除了耍耍脾氣,我還能做什麼?啊!」
「你以為我想爬上你的床么?!我烏布里就算刁蠻,也是要臉的!」
「我下了多大的決心才邁進來的,你又知道個屁!」
「你還在這裝上蛋了!精衛你就是個孬種!」
「是,我是孬種。」精衛聽見自己冰冰涼的聲音,他甚至連頭都沒有回,直接大步離開。
他不知道自己再聽下去會做出怎樣的糊塗事,他只用殘存的理智告訴自己,不能一錯再錯。
推門之前,幽怨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我的人生就要毀了,你就當成全我一個美夢不行么?」
啪——
兩扇門重重的關上,就是他全部的應答。
……
三月中旬,天乾物燥。
夤夜,石墩兒自帳中出來小便,睡的迷迷糊糊的他連眼睛都不曾睜開,茲張著嘴打著呵欠,撩著衣袍下擺,尋著牆根兒,解完了手,他還習慣性的抖了兩下,然褲子才提上——
「不想餵了老子的刀,就給老子閉嘴!」
惡狠狠的聲音自耳邊傳來,連同那架在脖子上的冰涼,一起讓石墩兒眼睛撕開了一條大縫兒。
他身子一軟,聲音立馬哆嗦,「好漢饒命!」
------題外話------
merry克里斯馬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