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徒

收徒

宋竹在腦中喊打喊殺時,蕭禹卻正在宋先生身邊服侍,他今日客串了一把司茶童子,為宋先生和從兄調和著深綠色的茶湯,他不敢擾了兩位長輩說話,只是暗自關注著茶水上的白沫,在心中驚喜地暗叫:「呀!咬盞了……」

只可惜,這不可多得,『冷粥面』一般的湯花美景,並不為正在對話的師徒二人所關注——宋學既然提倡簡樸,就註定不可能愛好鬥茶這樣奢侈的活動,宋先生只是漠不關心地掃了茶盞一眼,便對蕭傳中說道,「……你儘管放手去做吧,茅成人那邊,無需在意了。」

——成人是茅立的字。

「謹遵先生指教。」蕭傳中壓了壓身子,「弟子這回過來,也有報喜的意思——今日上午茅成人已經把兩千貫虧空如數填補上了,如今有了先生這句話,弟子明日就接印入衙。」

「才兩千貫?」宋先生的眉毛斜飛了飛。

蕭傳中一笑,「查出來是兩千貫。」

蕭禹聽著從兄和宋先生含而不露的對話,也在心中暗自思忖:兩千貫,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按茅立的做派應該是遠不止這個數,只怕是將之前刮地皮的所得全都填進去了,才有兩千貫這麼個多少還在合理範圍內的數字。——也算是茅立還有些腦子。要知道一般縣衙結賬,賬面很少有天衣無縫的,新舊任之間彼此心照不宣,嘻嘻哈哈的,總能抹掉些瑕疵,可這一次蕭傳中的幕僚壓根沒給茅立面子,帳查得無比嚴密,若是之前沒有往裡填補,查出個五六千貫的數字,只怕連陳參政都未必會保他。

只要一想到茅立因為提親失敗懷恨在心,便大肆搜刮百姓出氣,順帶著以自己的出身夾裹宋先生,意圖使他坐視家鄉父老被人魚肉□□,蕭禹便對此人殊乏好感,不僅僅因為其荒唐暴虐,也因為他實在愚蠢得讓人討厭。

想要仗勢壓人,也不想想自己招惹的是誰。這宋先生也罷了,畢竟當日回鄉是受黨爭連累,即使有個好學生,在朝堂中多少也是氣弱,不能和陳參政比較。可他二十七哥難道就是寒門子弟?別人怕陳參政,蕭家卻未必會有所畏懼,這茅立竟把二十七哥看得小了,真是自尋死路。

這不是,都不用二十七哥出手,宋先生一封信去,陳參政背過身就把本來安排好給茅立的差遣給換了人——原本茅立是大有希望入戶部為主事的,如今卻只能去京中守闕等實職,少了陳參政這個靠山,誰知道下一個缺什麼時候有?更別說北黨上下陸續也將聽到風聲,原本的同鄉同年,只怕是個個都著緊要和他劃清界限。本來前途一片大好的少壯派,轉瞬間便成了官場上的死人——這一切,也全是他咎由自取,完全是愚蠢的代價!

既然已經決心要入書院讀書,蕭禹就很有主人翁精神地把自己代入了書院的角色,他知道陳參政還寫信來和宋先生切磋學問,心中也覺與有榮焉:這對於張著清涼傘的宰執而言,可是不尋常的柔軟態度,宋先生有面子,可不就是宜陽書院有面子?他蕭禹在宜陽書院讀書,自然也一樣跟著有面子……

滿心胡思亂想,蕭傳中談起他的時候,蕭禹差點都沒回過神來,還是聽到了自己的小名,才猛地一機靈,悄悄地拉長了耳朵,聽堂兄半是解釋半是請罪地數落他,「……自幼嬌養慣了,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人也實在,憨憨傻傻的時常闖禍,前回櫻桃案還沒銷呢,這就又鬧出了闖入女學的亂子……」

此事早已經傳遍了全城,書院中也沒拉下,宋先生怎麼可能沒有聽說?他呵呵地笑了起來,「畢竟還小,也都是小事,玄岡你待弟弟有些苛刻了。」

不能不說,蕭傳中的策略還是挺管用的,本來對宋家態度有些隨意的蕭禹,被他作了幾次,現在對宋先生已經是抱著仰視的態度了,一旦感受到了宋先生和藹親切的態度,他心中自然而然便湧上了一股淡淡的孺慕之情:雖然說不上到底好在哪裡,但兩次和宋先生對話,不論是第一次向宋先生解釋自己冒名送櫻桃的事,還是這一次解釋闖入女學的事,宋先生的言談舉止,都令他如沐春風,有種說不出的喜歡和崇敬,儘管他也出身於大富大貴之家,可這份優雅,卻似乎是連他蕭禹都沒法學來的。

「是先生太寬和了。」蕭傳中有幾分大膽地說。

宋先生也不生氣,他呵呵一笑,「難道要再嚴些你才開心?玄岡,你們是不是一族的兄弟?阿禹別是抱來養的吧?」

一句話說得屋內三個人都笑了,宋先生方才轉身對蕭禹道,「你也坐——坐。」

蕭禹謙讓再三,這才不好意思地在兄長下首坐下,宋先生思忖了一會,便笑著對他說,「其實,按說孔聖有教無類,我這宜陽書院的山門,也應該對所有想要入讀的學子敞開,不該還分了貴賤——不論是瞧不上富貴人家,還是瞧不上寒門子弟,都是失了孔聖精髓。是以你也無須擔心,生怕自己出身富貴,教授們就會有什麼偏見。只要能守書院的規矩,安心讀書的,就都是書院的學生。」

這番話粗聽莫名其妙,但卻令蕭禹放下心來:這些日子在驛館,他聽說的都是宜陽書院鄙薄富貴的事迹,雖然也知道只有這些和富貴人家的衝突,才會被旁人當新鮮事兒傳誦,但心底依然不免有些惴惴,就怕書院對富貴子弟有所偏見,宋先生也不知是否看透了這一點,第一句話就說到了蕭禹的心坎里。

「然而,」宋先生話風又是一轉,他和藹地望著蕭禹,彷彿是在為他擔心。「這也不是說書院內便是一片熙和……這讀書郎之間你追我趕,彼此不服氣的心思,我們當教授的也很贊成。你吃虧就吃虧在系出名門,有個好祖父,又有玄岡這麼一位好兄長,盛名之下,書院同儕對你的要求,自然只會更高。——你在後山閑走無意間進了女學,本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偏偏是你,偏偏玄岡又是剛上任的父母官。我只為你擔心,入讀書院以後,你是否能受得住師兄弟們明裡暗裡的考校。」

他說得委婉,其實話中意思蕭禹一聽就明白了:宋先生擔心書院同學以為他是個愚蠢的關係戶,入讀書院只因為兄長的關係,本人卻是個不學無術的浪蕩子弟……他是擔心蕭禹被同學們排擠。

說到底,還不是要怨您家中的粵娘?他心中嘀咕,面上卻是恭聲道,「弟子明白先生的意思,先生請放心,弟子自當苦讀不懈,不去理會那些風言風語。」

他本來還想捧上兩句,說什麼『躬行苦讀,尋孔、顏樂處』這樣的話,可蕭禹現在也漸漸明白,宜陽學派不喜花言巧語,比起沒學問,只怕宋先生更介意的是沒學問還要吹水硬撐,因此這些話都被他硬生生吞進了肚子里去,留下的只有樸實無華卻又誠懇由衷的承諾。

宋先生似乎也被打動,他兀自沉吟不語,一旁蕭傳中終究是蕭禹的從兄,也求情道,「弟子以為,阿禹入讀書院,交際環境差些也無關緊要,只要能堅持下來,即使學不會先生的天人之學,好歹也能磨礪磨礪他的心性。」

宋先生聞言,便掃了蕭禹一眼,含笑道,「你從兄所言,倒是不錯,可你能堅持得下來嗎?」

蕭禹被宋先生一激,豪氣上涌,一挺胸膛,朗聲道,「弟子一定讓先生與兄長刮目相看!」

「好。」宋先生輕輕地拍了拍書案,「那我便做主為書院收了你這個學生。」

一開始追著從兄一道出京,說是說想要入讀宜陽書院,但這心思在蕭禹心裡,其實只佔了一二分。他是對儒學有些好奇,也聽過宋學的名氣,但那淡薄的興趣,並不能讓他以十足的熱情投入到學業之中,他想得更多的,還是跟隨從兄四處走走,見見世面。可經過這一路上的種種經歷,蕭禹漸漸地認識到,這天下雖然繁華,但距離百姓安居樂業,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這天下是存在了不少問題的。而經時濟世這四個字,以他現在的本領能耐,甚至都遠遠不夠資格去想、去談論,起碼也得達到二十七哥蕭傳中的水平,才有資格改變和影響數萬人的生活。而如此精明厲害、胸有成竹的二十七哥,卻對老師宋先生如此推崇備至、崇敬萬分……

在聽說了宋家許多的傳奇故事以後,他對宜陽書院的熱情也逐漸高漲,這並不是因為他真的就相信宋學是救世之學——不,他覺得事情遠遠沒有這樣簡單,否則,官家早就大興宋學了——他是覺得宋先生實在極有能耐,起碼,他能如此順利地把一間學院經營起來,又順利地把由周學開端,秉持『順天應人』道理的學派,發展為冠自己姓的『宋學』,還令學派中其餘耆宿心服口服。他的兒女子侄是如此的出色,而他們一家人的名聲又是如此的完美……

蕭禹覺得,即使不論學問,只論為人處事,宋先生都絕對是當世大家,是天下有數的聰明人。——他是發自內心地想要追隨在這樣的聰明人身邊,從他的一言一行中汲取智慧。

就好比今天,宋先生欲揚先抑,和從兄搭配著激起他的血性,讓他發下豪言要好生讀書,這裡頭便不能說是沒有心機,但這是好的心機,是為他這小輩考慮。蕭禹能隱約地明白這點:有從兄推薦,他入讀書院幾乎是必然之舉,宋先生這是想要把他和師兄們可能的矛盾化解於未然……是擔心他年幼不知事,受不得旁人的冷眼,未雨綢繆地激勵他奮發向上……

正思忖著宋先生一言一行中隱含的學問,蕭禹又聽宋先生笑道,「雖說書院內不強禁學生一定要住在舍房裡,不過你這麼有心氣,滿心要苦讀明志,我也不能不略加成全。玄岡明日便會搬進縣衙居住吧?你的行李就別跟過去了,直接搬來書院好了。你那貴仆,也不必帶進來服侍,且令他暫時住在縣衙,每逢書院休沐時,你再同他團聚吧。」

——啊?

蕭禹不禁有幾分錯愕,他自落地以來,便是錦衣玉食,身邊隨從幾乎從未少於五人,這一次出來只帶了胡三叔一個,在家裡人看來已經是天大的委屈,如今宋先生還要他連胡三叔也不帶,孤身入住那很可能是四面透風的宿舍……

他算是知道方才宋先生為什麼要激他那一句了——在他含笑的眼神中,蕭禹是騎虎難下,一咬牙只好說了一聲,「是!弟子明日便去書院報到!」

宋先生點了點頭,笑而不語,只是目注蕭傳中,蕭傳中也是會意地一笑,在旁說道,「你都叫了這麼久的先生了,是否還有一件事沒做?」

蕭禹先是愕然,而後恍然大悟,連忙跳了起來,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給宋先生行了磕頭禮。「弟子蕭禹,今後煩請先生多多教誨!」

這個禮行過以後,他和宋先生的師徒名分,也就算是定了下來,從此以後,這先生便不再是尊稱,宋先生對他蕭禹,也擁有了許多能令後世人瞠目結舌的權利,當然,也承擔起了許多後世人無法想像的責任……

眼看這跳脫不馴的小弟弟順利拜師,蕭傳中也是鬆了口氣,等蕭禹行過禮又坐回了原位,他才是從袖子里掏出了一封信,恭恭敬敬地遞給了宋先生,「之前公事未靖,不便商談私事,這是家父寫給先生的一封私信,還請先生過目。」

宋先生有絲詫異,「這是——」

蕭傳中也不諱言,而是大方笑道,「雖說這談親事,還是要請個冰人更慎重,但事未諧時,家父以為還是少人知道些好,再說兩家關係非同一般,也就不拘俗禮了——大哥那邊,如今局勢太複雜,我家也不去爭搶,免得先生為難,當年大姐也是遲了一步,如今這二姐,先生可一定要說給我們家了吧。」

蕭禹的眼神,頓時就在信封上掃來掃去,好奇起了信中到底是揀選了那一位蕭家子弟,來說這天下聞名的宋家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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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小清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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