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遊
蕭禹想得不錯,他故意在粵娘兩個字上重重發音,又怎能瞞過宋竹?小姑娘心裡那個不高興呀,要不是長輩們都在堂前,她幾乎都要一個大白眼丟過去了——不就是沾著蕭師兄的光進了內堂嗎?難道還真把他當自己人了?叫什麼叫,討人厭!
才是想完,宋竹心中就是一動,她到現在都還不知道蕭家實際上是在為三十二哥說宋苡,是以便是一路想歪,自己暗忖道,「我們家門禁何等森嚴?若是換了平時,就是本來打算把蕭師兄也接進內堂來說話的,聽聞帶了第二個男客,也都會再等時機,或是只讓他們來見祖母和娘親等人。今日與其說是蕭禹沾了師兄的光,倒不如說是師兄沾了蕭禹的光也未必。只怕……是讓他和二姐來互相相一相的。」
這麼一想,她倒是有九成肯定蕭家提的便是蕭禹了,自然是牽腸掛肚,想要知道他和二姐究竟是否能彼此中意,自己會否多了一個輕浮無賴的二姐夫。小姑娘一雙眼,可不是盯著蕭禹不放了?
讓她失望的是,蕭禹就好像不知兩人的親事一樣,只是好奇地看了宋苡兩眼,便再沒什麼多餘的表示了,宋苡過去和他行禮相見時,他表現得溫存有禮、舉止得宜,絲毫也看不出對二姐有什麼特別的興趣……
若說蕭禹和宋苡一見面便彼此互有好感,那宋竹自然是不高興的,可現在見蕭禹毫無特別表示,宋竹又有些不高興,在她心裡,二姐生得頗為清秀,一手綉藝天下知名,蕭禹對她就算不一見鍾情,起碼也得流露出相應的敬佩和欣賞才對嘛,這樣平平淡淡的,不禁讓她為二姐打抱不平起來,心中暗想,「還好沒先告訴二姐……一會有機會,非得讓你出個丑不可。」
她心裡轉著壞主意,面上卻是含笑侍立在母親身後,聽明老安人和蕭明氏、宋先生等說些家鄉的事情。又過了一會,小張氏便笑對蕭禹說,「你年紀還小,久坐無聊,且讓兄弟姐妹們也陪你去外頭走走,你們人多,天氣又好,何妨去錦屏山踏青采杜鵑?」
清明上墳,本就是因為經過一個冬天,天氣晴好草木萌發,才要去修整墳頭。是以清明時節外出踏青是很常見的娛樂,往年宋先生也會帶了合家老小到錦屏山散心,只是今年因為種種事務一直沒有成行。宋竹聽說能夠出去,而且兄弟姐妹里明顯包含了她,雖然是必須和蕭禹一道行走,但心中也十分高興,聽到踏青兩個字,她更是別有用心地看了看蕭禹,掩著嘴微微一笑,見蕭禹面上閃過惱色,知道他已明白自己在嘲笑前事,心中便越發高興了。
蕭傳中一行人過來得早,錦屏山又就在城邊上,若只是在山腳走走,采些杜鵑,都趕得及回來吃午飯,蕭傳中兩個兒子跑來一聽,都是歡呼雀躍,一行人略作收拾,又帶了幾個伴當家人挎著吃食、青布等等,往城西而去。
當時風俗,女子並不禁外出,高門大戶家的小娘子便是坐車而行,一般人家的娘子帶個女使也就出去了,頂多以蓋頭遮掩面孔。比如宋苡,遇到休假請兄弟伴護一下,就可以自己出門去買綉線,只要時間不太久,次數不太多,也沒人會在乎。
如今正值清明,一街烏泱泱便都是出來踏青的男男女女,倒是把不寬的一條大街給擠得滿滿當當的,宋家一行人也只好分開走,宋苡在前頭牽了兩個妹妹,宋栗、宋檗、宋枈則帶著蕭家兩個小娃,還有些伴當在周圍為他們稍微遮擋一下人潮——宋艾等人年紀還小,這般擁擠,怕不注意丟了,就有極大可能被拐子給拐走,因此非得極為小心才好。
這般處置當然得當,但無形間就把蕭禹和宋竹落到了一處,宋竹見是機會,便滴溜溜地轉著眼珠子,想著要該怎麼戲弄他才好。
正思量著,蕭禹忽然換了個位置,走到宋竹右手邊,宋竹有些莫名其妙,瞥了他一眼,問道,「三十四哥這是做什麼?」
蕭禹笑道,「粵娘猜我想做什麼?」
他裝模作樣起來,瞧著倒也是風神如玉,是個十分俊俏的好少年,任誰看著都沒人覺得他有什麼輕浮浪蕩的嫌疑,偏偏話說出來不知怎地便是氣人,宋竹生怕蕭禹是蓄謀要作弄她,也不敢往下問,只是轉著眼珠子不斷地打量蕭禹,蕭禹看了她一眼,「粵娘在看什麼?」
宋竹又聽到粵娘兩字,不由得一陣咬牙切齒,只是撐著不肯露出來,「三十四哥你猜我在看什麼?」
這般的對話,對於他們這樣身份的人來說已是極限了,至於什麼『我猜你看我生得好看』這種話,屬於非常嚴重的失禮無儀,蕭禹敢說出口宋竹就敢去和三哥告狀,勝算那必須是妥妥兒的,因為蕭禹犯的錯已經遠超她的疏漏了。當然,她也不能明說『不許叫我粵娘』,這亦是對兄長無禮,蕭禹露點口風她都得被教育,所以這兩人就像是兩頭打架以前的小野獸,只能耐心盤旋,等著對方犯錯,卻不可主動出擊。
聽得她這話,蕭禹微微一笑,也並沒中計應她。
宋家雖然不奢華,但也不至於窮得連車也沒有,之所以一行人步行,就是因為今日街上人多,車行不便。這不是,幾人走了一會,眼看到城門時,便有人從後頭趕著馬車上前,一路叫喊擁堵,也不知鬧出了多少動靜。——眼看馬車到了近前,大家都駐足躲避,只是奈何人多,時不時也有人被馬尾巴掃上一把,或是被馬蹄揚起的塵土給弄髒了裙褲,當然自是免不得一場口舌是非了。
宋竹這裡,蕭禹身量比她高,他微微擋了下,宋竹就只看到馬的影子從蕭禹肩膀外頭過去,別的什麼也沒碰上,倒是蕭禹,腰間被馬尾巴掃了一下,落下了幾星臟污,他用手帕拂拭了幾下,方才笑道,「街上人多,你靠屋檐走著更安全些。」
原來他換到外側,是為了給自己擋風遮雨……宋竹也不是不識好歹之輩,此時亦知道自己應該道謝,只是這話對著蕭禹無論如何也難出口,一時間不由漲紅了臉,甚是難堪。還好戴了蓋頭,隔著薄紗,旁人也看不清楚。
一時出了城,大家又走到一塊,說說笑笑往錦屏山走去,此時山中踏青人多,走入山內沒有多久,眾人便見到了許多人家圍坐在青布墊上,或是賞景或是吃食,俱都十分開心——只是他們卻把近處的好地頭都佔了,讓宋家人難尋落腳處。終究是宋栗人頭熟,帶他們走了十幾步,便尋到了五六個未回家的學院士子,一群人總算有地兒落腳了。
能與山長的子女們一道賞春,同行的還有宋家名聞天下的才女,雖說帶了蓋頭,而且彼此也不便過多交言,也足以讓這些小年輕容光煥發了。不過宋苡一心照看宋艾和宋荇,還有那兩位蕭家小子,略坐了坐便跟隨孩子們去到杜鵑花從旁,只有宋竹和不願摘花的宋艾坐在一邊,兩人卻也都沒有高談闊論。
宋竹心不在焉地聽著兄長和同學們議論山水之美,卻根本是充耳不聞,她時不時偷偷看看蕭禹,心裡還在糾結著呢:剛才的事,自己……是不是欠他一聲道歉啊?
要說沒欠,那她可有點不好意思了,就在出門前,她還拿女學的事笑話蕭禹,若說欠的話,那……那不就服軟了嗎?而且,若……若他一直都是好人,那和他做對的自己,不就成了不懂事的壞姑娘了?
也許……也許真的是她看錯人了?也許他真的本性不壞,真是堪為二姐良配的佳公子,是她太刁蠻任性,惹得他忍無可忍了,才會那樣作弄她……其實平日里他都是和氣待人,再可親不過的……
唔,這樣看,他豈不是處處都好?出身富貴,卻又溫柔體貼,連細節都注意得到,而且脾氣也好,被馬兒拂髒了衣袖也不覺得什麼,聽三哥說他讀書聰明,雖然基礎差但是進益快,而且又吃得了苦,住了一個月書院,非但沒有吃不了苦鬧出事情,反而還結交了許多朋友,而且……的確生得也還不錯……這樣看,顏姐姐非但不是識人不清,反而是慧眼識珠,第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好來。
宋竹心裡忽然躍起了一種很陌生也很難以言喻的滋味,有些酸澀而發苦,就像是剛吃了一口苦菜一樣,讓人忍不住要皺起眉頭——想到顏姐姐和蕭禹在一起的情形,她就是覺得滿嘴發苦,卻不知是為了什麼。
「別想太多了,」她暗暗訓斥自己,「瞧著眼下情形,非但他沒瞧上二姐,似乎二姐也沒瞧上他,你犯不著為二姐護食兒。顏姐姐待你還算不錯,她若能尋到個好夫婿,你又有什麼好不高興的?」
這件事,越尋思她越覺得不悅,便索性不再去想,而是收回心神,聽著兄弟們和幾位同學一道大談詩詞歌賦。
眾人已是談得興起,喝著僕役們奉上的茶水,你一言我一語,你說蘇學士豪放,我說柳屯田婉約,又說了幾句,蕭禹便笑說,「是了,今次在山水間巧遇師兄們,大家煮茶談天,亦是風雅盛事,何若我等個人聯詩一首,記敘此時此景此事,以為將來留念?」
這是文人間極為正常的社交活動,以進士為目標的人是不可能不會作詩的,由典故、音韻敷衍出的遊戲酒令不知有多麼風行,即席賦詩更是普遍到書生出遊會帶上文房四寶的地步,眾人聞言,都是欣然應是,當下自有僕役磨墨鋪紙預備抄錄,又有人翻書限韻,定了格律和題目。宋竹跪坐在一邊,倒是微覺無聊,只是此時又不好拔腳走開,只好游目四顧,欣賞風景。
正是走神時,不想蕭禹忽然對她款款一笑,道,「三娘,你是宋家才女、女學高弟,今日有幸見識你的筆墨,也是我們的榮幸,這前幾句必定要由你作才好——千萬別謙虛推辭了,來,快快地作幾句出來罷。」
宋竹當即便傻了,她——作詩?她連十三經沒讀完,平時雖然也看點詩詞集,但她——作詩?
她瞪著蕭禹,見他面無異狀,還正熱誠微笑,彷彿是剛剛為她謀了個好處正在邀功,只有眼角閃爍著她十分熟悉的惡劣得意,是唯一的破綻,讓她知道,這並不是他的無心之舉……根本就是他在坑她!
只怕……剛才的示好,不過是為了放鬆她的警惕,就是為了這一刻而鋪墊,蕭禹從剛才見到這幾個同學開始,很可能就在醞釀著這一刻,為的就是一舉把她給坑死。把她還沒打響的才女名聲,徹底地踩落入泥。
宋竹只覺得蕭禹笑中的得意,在她的視野里慢慢放大,幾乎佔據了整片天空,讓她的世界籠罩烏雲,她忽然很是委屈:難道他就沒想過么?若是沒了這才女的名聲,以她的家境,又該如何嫁得出去?她終究也沒對她做什麼過分的事,他……他憑什麼就唯獨這麼欺負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