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莽

魯莽

宋竹的要求,卻是有些太高了,蕭禹哪裡想過她的婚嫁問題?在他看來,這一問頂多是略帶戲謔而已。連他自己都不擅長詩詞,想來宋三娘又不以才學聞名,小小年紀也不可能和兄長們一道聯詩,此時想來只好自陳其短,也算是下下她的臉面,對剛才她笑話他的事情,來個小小的報復罷了——哎,說實話,兩人現在也說不清是為什麼而針鋒相對了,反正已經形成習慣,有點機會就要互相為難一下,對蕭禹來說已經是很正常的事。

可,宋竹投來的眼神,卻是讓他心裡咯嘣一些,感覺到了不妙——若說上回自己用婚事戲弄她,她瞪來的眼神算是生氣的話,那這回,這程度可要比生氣更高了,隔著蓋頭都能看出來,她雙眼水光瑩瑩,甚而是有些被他氣得要哭了。可能,以前宋竹只是被他逗得不高興而已,可這回,她是真的動感情了……

蕭禹立刻便知道自己一定是做錯事了,可話已出口,又不知該如何挽回,他在心中猜測著宋竹如此介意此事的緣由,想來想去卻也都沒個頭緒:如此看來,她不擅長詩詞歌賦是可以肯定的事了,但是又何必如此介意呢?天下大家娘子那麼多,也不見得個個都能吟詩作賦的,不擅長直接說不就好了,幹嘛這麼委屈?哎,只是現在要推託只怕也難找借口……

他正苦思冥想地幫宋竹尋找出口時,她漂亮的面上忽然掠過一絲微笑,倒彷彿是被他說得躍躍欲試,只是還有些顧慮,猶豫了一下,又試探性沖三哥宋栗說道,「三哥,我也能一起么?」

宋栗微微皺了皺眉,「閨閣字句,不好流落出外,若是文章詩篇也罷了,今日聯詩,你還是算了吧。」

畢竟是帶了蓋頭,除非雙目對視,不然要察覺到宋竹的異狀也比較難,兩兄妹一個雙簧唱下來,倒是漂亮地把宋竹不參與的原因解釋得很清楚:按理她也不該和這些男性發生太多互動,當然,現在年小,又是偶然間一起出遊,說說話也沒什麼,但若要是一起聯詩,把證據落實到紙面上,老成持重的兄長,便覺得有些不妥當了。

幾位士子對於宋家家教一貫佩服,聞言紛紛盛讚宋栗知禮,更有一位李師兄——他家也是蕭家親戚——薄責蕭禹道,「三十四哥畢竟年紀小,考慮有些欠妥了,即使是京中曾夫人,才名遠揚天下,時常召開文會,邀請翰林文華與會,也不見她和外男聯詩,此事頗有忌諱,日後還是要小心為上。」

只怕若是剛才粵娘答應了,你們現在就又是不同的說法,要改為盛讚宋家文英薈萃,十二歲的小姑娘也懂得作詩了吧?

蕭禹不免也覺得宋家玩這一套實在是駕輕就熟,彷彿無論如何都是立於不敗之地,永遠都是世上最完美的表率——他心中有些說不出的不服氣,彷彿是又被宋竹給作弄了一次,可面上卻是配合著做出後悔的表情,連連道歉,「是我想左了,三哥、三娘勿怪。」

宋栗又怎會怪他?宋竹亦是笑道,「這有什麼好怪的?我知三十四哥聰慧才高、見獵心喜,又不好意思搶先,才推我到頭裡,不如我出個主意吧?這回聯詩就由三十四哥開頭如何?」

蕭禹心中暗叫不妙,但他沒有宋竹的包袱,稍微一掙扎,也就把臉面放在一邊,舉手告饒道,「師兄們都是知道我的,我才入學多久?以前學業荒疏,現在連經典也來不及學完,更別說什麼作詩了,這回我且為師兄們抄詩便好。」

眾人倒也未必會因此看輕他,反而都覺得蕭禹實誠,對他頗有好感,紛紛笑謔幾句,也就欣然同意。蕭禹本想問宋竹要不要來抄,後來一想,她還是可以用『閨閣筆墨不便外傳』這個理由來翻盤,因此便只得罷了。只好憋屈地在師兄們吟詩作對的同時,低著頭在膝蓋上憋憋屈屈地當著抄寫員。

他雖然自己不會吟詩作賦,但最近看了些書,對於詩詞水平還是有鑒賞能力的,抄了一番也有所感覺:宋栗不愧是眾口一詞大肆誇獎的才子,不論是遣詞造句還是音韻用典,都遠遠高出眾人,甚至是年紀小小的宋檗,也都說得上是文采斐然、別出心裁,也就是宋枈,畢竟年紀還是小,水平勉強排了個中庸。至於別家士子,固然也不乏亮點詩句,但不論是從沉吟的時間,還是整體表現來看,卻是要落後宋家好大一截了。

這宋家人到底都是怎麼生的?想到宋家兒女的名氣,長輩們的素質還有眼下這些同齡人的表現,就算蕭禹自小長在富貴無邊的環境中,所見的都是人上之人,也不禁興起了淡淡的挫敗感:更是有些好奇——兄姐都這麼優秀,宋竹她按理也不該例外啊,剛才那麼委屈又為了什麼?若是限於禮法不願聯詩,為什麼又氣得眼圈都紅了呢?

蕭禹雖然也作弄過她幾次,但他這人性子和氣不記仇,要說心裡有多煩宋竹,那是沒有的,如今自己把人家小姑娘都氣哭了,心裡自然歉疚,一心只想找個機會和宋竹弄明白這裡頭的底細,順帶好生給她賠賠罪,這樣他也好受一些。只是,畢竟男女有別,想在眾目睽睽之下把一個小姑娘拉到一邊去說私話,這當然是極為嚴重的越禮,別說宋竹了,只怕就連宋栗都不會許可他這麼做。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宋竹又坐了一會,便帶著妹妹走開去尋姐妹們了,蕭禹卻還被困在這裡坐著抄書吏的工作,還得向師兄們陪著笑臉,做出欣賞享受的樣子來,自從入讀書院以來,他還沒有感到不耐煩過,可現在他真想端出自己的架子,要求這些師兄們快些結束,別再賣弄自己的才學,給他留出尋找宋竹的空間……

好容易,師兄們的聯句告一段落,已經開始就著抄錄稿彼此品評優劣,蕭禹覷了個空子,借內急之便告退了出來,游目四顧尋了一圈,恰好見到宋竹往山林深處一條小道上過去,忙故作不經意般遙遙地跟在後頭,也鑽進了林子里。

進了林子,溪邊的說笑聲頓時就小了下來,這裡彷彿自成一片天地,僅有兩三個行人遙遙地走在前頭。宋竹走了幾步,忽然回過頭來,也是發現他跟在後頭,但她並未停步,反而是加快腳步順著小徑急急地往前走——看來,是已經氣得完全不想和他接觸,只想把他甩掉了。

蕭禹也不是稍微一受挫就放棄的人,看宋竹這麼生氣,更是要跟上去好生賠罪解釋了,他也加快腳步跟了上去——兩人就這麼一前一後發足疾走,不覺走了也有好一段路,已經深入山林,路上的行人也漸漸稀少,終於只余他們二人了。蕭禹便叫宋竹道,「粵娘……三娘,你且等一等我。」

宋竹仿若未聞,已經繞過了一個彎道,蕭禹忙大步跟了上去,才轉過彎又趕快剎住了腳步——宋竹就站在彎角等他呢。

她已經摘去了蓋頭,再也不掩飾自己的煩躁和憤怒,反而是有些氣得蹦蹦跳的樣子,又像是他頭回在宋先生書房門口見到的那個小扭股糖了,一見蕭禹過來,便壓低了聲音怒問,「你一直跟著我幹嘛!」

蕭禹自覺理虧,又被她氣勢所攝,居然有點口吃,「我……我看你一人進來,怕你不安全,你進山又是要做什麼?」

宋竹居然當了他的面,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她已經絲毫都不顧忌儀態了,「我……我說,你從來都沒進過山春遊么?」

「倒是未曾這般遊樂過。」蕭禹老實承認,這回他也有些好奇了,「難道這進山還是有講究的?」

宋竹用眼角瞥了他一會,雙頰氣得一片榴紅,卻只是不說話。蕭禹見她不答,便只好放棄,道,「不說也沒事,一會我去問問師兄——」

他真心是這樣想的,可不知怎地,這話又惹了宋竹,她突然『啊!』地叫了一聲,上前猛然踩了蕭禹一腳,把他踩得猝不及防,彎下腰痛叫了幾聲,也略有了些薄怒,「你做什麼啊!」

宋竹叉著腰斜睨著他,漂亮的面孔一片暈紅,彷彿是豁出去了一般,她惡狠狠地道,「我做什麼?三十四哥,我今日便要教你這個乖,我且問你,你在山腳下看到凈房了沒有?」

蕭禹本來就是聰慧之人,哪裡還需細說?一聽宋竹的話,頓時已明白過來,他啊了一聲,也是窘迫無極——其實也是他腦子沒轉過來,野外沒有茅房,當時出遊特意帶馬桶的人終究是少之又少,有些什麼需要,野地里一躥也就解決了,蕭禹自己都有過這樣的事情,只是一心想要向宋竹道歉,見她落單,也就不願錯過這個機會,壓根沒想到這兒來。

想到自己剛才還傻乎乎地想拿此事去問師兄,蕭禹自己都想踩自己一腳了,對宋竹的些許怒氣,也隨之煙消雲散,更有一絲慶幸:還好,宋粵娘雖然生氣,但卻也沒喊叫,不然,自己一世名節,豈非毀於一旦,永遠都會是跟從姑娘,意欲偷窺她如廁的登徒子了。

也不知怎麼搞的,他平時的機靈,這會兒全都不見了,蕭禹撓了撓頭,居然蹦出了一句話來,「那……要不要我到路口去幫你看著?」

宋竹氣得抬起腳又要踩他,哪裡還有什麼穩重嫻雅的樣子,氣得好像一隻蹦蹦跳的小鳥。「快滾、快滾!」

蕭禹只好乖乖地滾到了路口,想想也不走遠了,只在路口等著,過了一時,聽到背後有足音,回頭一看,卻是宋竹在不遠處踟躇,似乎很想罵他,但又不敢的樣子。

他只覺得今日自己怎麼做怎麼錯,忙道,「哎喲,我又做什麼了?」

宋竹胸口起伏几下,顯然在勉強忍耐,但終究是沒有耐住,眼一翻,又數落他道,「你這人怎麼這麼蠢呀!不是人都說你聰明么?還是你根本就是有意要壞了我的名聲?剛才也是,現在也是,你也不想想,要是旁人看到我和你結伴下山,他們又會怎麼想!」

蕭禹這才明白她剛才為什麼想把他甩掉,一時略有些囧,他也不是無法伏低做小的人,立刻就要道歉,「我這不是想幫你看著,怕有別人來了——」

但宋竹的情緒並未被安撫下來,她彷彿完全沒把他的話聽進去,兀自壓低了聲音發怒道,「我是和你有過節,可你的心怎麼就這麼狠毒呢!這事都不多說了,方才你為什麼要我作詩!你就這麼想讓我嫁不出去么!這對你又有什麼好處——難道就因為我得罪過你兩次?你這人心怎麼這麼毒!」

這都你呀我呀上了,可見宋竹有多氣憤,可蕭禹壓根不知她是怎麼推論到最後一句的,想了一想,方才明白:她的確不善作詩,卻又怕這沒才學的事情傳揚出去,自己就不能和兩個姐姐一樣,有許多人前來求娶了。

不知為何,他原本的歉疚和慌張,忽然間就和泡泡一樣,被風一吹就飄得不見了,一想到剛才她被氣得雙目含淚,原來是這個緣故,蕭禹就禁不住有些想笑,丟失了許久的自信和從容,也回到了他身上。

「哦,原來是因為這個呀。」他手一背,笑了,「沒想到粵娘你小小年紀,就想到了自己的婚事,果然是女大不中——」

話沒出口,見宋竹抬起腳,似乎又要踩他的樣子,又怕得往後一縮,笑嘻嘻地道,「粵娘妹妹,且不說什麼才名的事,只說你這麼凶,又有誰敢把你娶回家?你說——」

話由未已,宋竹已經揮著小拳頭捶了過來,「你還說,你還說!」

蕭禹這還是第一次把她氣成這個樣子,心中實是十分得意,想想上回自己騙她入套,也是用的婚事,也不禁暗怪自己愚鈍:早該看出來了,對付這宋粵娘最好的手段,便是從婚事入手,下回她要再作弄自己,可不就有回擊的材料了?

「哎喲,可不能打中。」他讓了幾步,口中笑道,「大庭廣眾之下,拉拉扯扯的,成何體統?粵娘妹妹,難道你都忘了禮儀兩字怎麼寫了么?」

宋竹被他都氣得動手打人了,哪裡還吃得住他這些調侃?她倒也不追打了,住了手站在那裡,居高臨下地斜睨了蕭禹一會,眼珠子轉來轉去,俏面上似笑非笑的,她那表情生動得格外趣致,雖然沒說什麼,但已把對蕭禹的不屑表示得淋漓盡致,蕭禹看了,倒覺得十分有趣,又有些提防,緩緩退了一步,倒是期待起她的下一步來。

「今日的事,算了。」過了一會,她彷彿下定決心了,一開口,倒是大出蕭禹的意料,「瞧你蠢成這樣,料也不算故意,我也不和你計較,就這麼揭過去吧。」

她頓了頓,又瞪大了眼,似乎是竭力想使自己顯得更兇狠一些,偏偏反而是適得其反,更顯可愛,蕭禹強忍著笑,正要說話時,宋竹又道,「不過,我也只管和你說,就你這人品,也別想娶到我二姐了,識趣些就別抱太大希望,回去同你爹娘說,不要再寫信來說親事了——要是我們家有意把二姐許配給你,說不得你跟著女兒家想要偷看她如廁這些事,我都要一五一十地和爹娘說出來。到時候……我爹怎麼看你,可就由不得我了!」

她又哼了一聲,上下看了蕭禹一眼,搖頭道,「也不知你們是怎麼想的,竟會覺得你這樣的人才,可以配我二姐,別說二姐了,便是……」

似乎有個字要跟著出來,但卻又被宋竹中途截斷,硬生生地改了說法,「……便是顏姐姐,我都覺得你配她不上!勸你還是儘早死了這條心吧!——我走了,不許跟上來!」

說著,便把頭高高抬了起來,像是一隻驕傲的小鳥兒,昂首闊步地從蕭禹身邊經過。

蕭禹被她一席話說得呆若木雞莫名其妙,等到反應過來時,宋竹早已經走得遠了,他要追上去,卻又想到宋竹所言:她進山如廁,卻和他一起出來,別人看到又會怎麼想?只得是住了腳步,站在原地目送她從容下山去了。

再想想宋竹的話,在無限的疑惑背後,又有一股子氣慢慢地冒了上來:什麼叫做配不上他二姐?什麼叫做儘早死了這條心?什麼——什麼又叫做想要偷看女子如廁嘛!

在世上廝混了這十幾年,唯獨次次見她都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這個宋粵娘,表裡不一胡攪蠻纏,實在、實在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蕭禹憤憤地想:「你且等著,這事兒,咱們沒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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