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三章 敘舊
慕容恆的伸手替安隨披上一件袍子,安隨卻微微側身,躲過了他的動作,然後走到客席上,神色自若地坐了下來。
二人之間的尷尬一閃而過,慕容恆將袍子收了回來,信步走到主位上坐下。擊掌三聲,便有人將膳食端了上來,然後就退了出去。全程安隨幾乎沒有聽見一絲呼吸聲,連腳步聲都可以算作有若未聞。
「隨兒,算起來,咱們已經有十六年沒有見了。人生難得他鄉遇故知,無論如何,飲了這一杯吧!」
安隨的手放在酒杯上,卻沒有要喝的意思,「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們應該不止十六年了,我最後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是二十一年前,就是我父親被追殺的前一夜,容珩!」
安隨的眼神毫不猶豫地對上慕容恆的,可是他從她的眼神裡面什麼都沒有看到,猶如那平靜的星夜,連風都沒有一絲擾亂。
慕容恆的眼神透過安隨,彷彿越過時光回到了那二十一年前的時光,那是他畢生裡面少有的溫暖。那樣的溫暖,即使是過了那麼多年,依舊會讓他如此懷念,雖然他沒有權勢,沒有錢財。
他輕輕開口,彷彿對安隨的揭露並沒有感到任何的氣憤,「已經很多年沒有人喊過我容珩這個名字了,除了你,恐怕沒有人再記得我還有這個名字。」
「是,因為除了我之外,知道你還叫容珩的人已經都死在了你的刀下。」安隨的語氣波瀾不驚,彷彿在陳述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慕容恆仍舊沒有生氣,反而語氣也是越發溫柔,「隨兒,你的性子彷彿變得清冷了很多,我記得你小時候不是這樣的。」
「『月非昔時月,春非昔時春,豈道獨物變,亦非昔時身。』這是小時候就教我的詩。難道你就沒有變過嗎?連名字都變了,身份也變了,人也變了。」
「隨兒,如果是因為昨日我強行將你請到我這裡讓你覺得不高興的話,我跟你道歉。你也知道,樓嵐人性子爽直利落,向來不懂得先禮後兵,他們對你們其實並沒有什麼惡意。你就別生氣了!」慕容恆的眼神誠懇,何況他身為一國之君能夠這樣低聲下氣地說話,已是十分難得的了。
安隨眼神不由得柔和了幾分,慕容恆微微一笑,她還和小時候一樣,心總是軟得很,只要略略示弱,她便心軟了下來。
安隨微微垂下眼神,「你攔截使團,我不相信只是為了我和敘舊,說吧,你到底想要什麼?」
慕容恆看著安隨,「如果說我要拿你當做是人質去和安胥做交換,就算安胥和你們大楚皇帝同意,這大楚的將士們也是絕對不肯的吧!他們用鮮血換來的土地,也不可能為了一個女人就白白放棄。如果說我要從你口中撬消息,你那麼聰明又了解我,我最後得到的消息肯定也不會是真的。」
「既然你知道,又何必派人來攔截使團,兩國交戰,也不至於為難來往行李使者。」
「我說了這麼多,只是為了要告訴你,我沒有想過要從你這裡得到什麼,當然我想要的那些利益裡面不在其中,何況你也不能給我。我想要的只是見你一面。」慕容恆毫無預兆地突然靠近安隨,眼神也開始變得有幾分灼熱,他的呼吸就這樣拂過安隨的面頰。
安隨微微皺眉,往後退了一點,側過頭去,拉開了兩個人的距離,「這個解釋同樣不足以讓人信服。」
慕容恆直起身子來,「隨兒,我也是有感情的,你說我們已經二十一年沒有見面了,其實不對。十六年前,你從晉地出發,前去京城的時候,我就見過你了。只是那個時候你沒有看見我罷了。」
「那又如何?」安隨反問慕容恆。
「我只想讓你相信,我真的只是想要見你一面而已。後來你繼承了你老師的事業,開始在朝中嶄露頭角,龜梓前王子的交鋒到後來你成為鴻臚寺的佐翊,再後來在龜梓、烏杬、安喜這些國家輾轉建立商埠和外交聯盟,我不得不說,你和老師真的很像,一樣執著,一樣孤注一擲,也是一樣厲害。」慕容恆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深,「你的外交的確很厲害,甚至也給我造成了很大的麻煩,如果你沒有插手這件事情,也許如今這個時候整個北方就已經成為我的囊中之物了。區區大楚,對我來說根本就不在話下了。對你,我很頭疼,不過我也一樣很高興,因為那個人是你。換了另一個人,也許他就死了。」
「那麼我是不是還應該感謝你留我一條性命?」安隨冷笑一聲,「慕容恆,你已經不是當初的那個容珩了,我這次來,除了要平安送走另外一支使團之外,我還想要確認我父親的死到底跟你有沒有關係。我多麼希望人人口中那個樓嵐之主慕容恆不是當年的容珩。我父親說過,如果容珩沒死,那麼殲滅使團的人就是容珩。我一直都不相信父親的話,可是我如今才相信,父親說的是對的。」
「隨兒,我們那麼多年沒見,我不想談這些往事,難道我們就不能像從前那樣嗎?」
「可是除了這些,我不知道還能和你談些什麼。」安隨站起來,「我是大楚的使者,你是樓嵐的君主。我們本來就沒有什麼共同的立場和語言。」
慕容恆看了安隨一眼,彷彿頗為無奈,只能道,「既然你無心和我敘舊,當初的事情的確是我對不住你,我也儘力想要彌補些什麼。我讓人先帶你下去休息吧!其他的事情改日再說。」
慕容恆讓人再搭建了一個帳子在他的帳子旁邊,讓安隨獨獨住在其中,並讓人從軍營的軍妓中找了一個會說大楚話的婦人來伺候安隨。除了自由以外,慕容恆倒是凡事都不吝嗇相許,送入帳子中的也都是樓嵐最好的東西。據那伺候的婦人惠農的說法,那都是從慕容恆的份例裡面分出來給安隨用的。
又過了幾日,慕容恆一直都沒有出現,聽軍中人議論,彷彿是因為慕容恆要主動進攻函金關的緣故,一眾將軍都要在帳中討論軍事。安隨住在慕容恆的營帳旁邊,雖然聽不到他們討論的內容,卻常常能聽見夜間時候慕容恆的咳嗽聲。
安隨起身點起燈來,惠農就睡在安隨的旁邊的榻上,安隨推了推田蕊,「惠農,你們大王身子不好嗎?怎麼夜間咳得這樣厲害?」
惠農擦了擦眼睛,翻了個身道,「我以前也不伺候大王,哪裡知道他身子好不好,就算不好,和我也沒有什麼太大的關係。要是吵到姑娘了,姑娘就多擔待吧!畢竟大王吵到你了,總不能去叫大王閉嘴吧!」
說吧,惠農又翻了個身,拉了拉被子繼續睡去了。
安隨見不能從惠農的口中知道什麼消息,只好起身穿衣,「那我去看看吧!你先睡著,一會兒我就會回來的。」
惠農也不知道是聽見了沒有,也沒回聲,安隨掀開帘子便出去了。
守著慕容恆營帳的士兵安隨並不認識,但那士兵卻認得安隨,見到是安隨來了,便直接放行讓安隨進去了。
那士兵這樣做便是慕容恆的意思,只是安隨不明白,為何慕容恆就那麼放心她,如果她有心要來行刺,那麼他也一點都不防備嗎?
慕容恆的睡榻很容易就能找到,循著那咳嗽聲便能見到,安隨走進去的時候,慕容恆也的確沒有睡著,看見那火光映著的面龐,輕聲道,「你來了?是我吵到你了嗎?」
安隨沒有點頭,用蠟燭將帳中的一盞油燈點亮,那帳子中便頓時亮了一些,慕容恆略顯蒼白的臉也就明了許多。慕容恆有些尷尬,「如今入了冬日,這是舊疾了,倒是吵到你了。」慕容恆拍拍身邊的空位,「你坐下來吧!」
安隨也沒有拒絕,「是那時候留下來的後遺症嗎?」
慕容恆撫上胸口的位置,他的衣衫有些凌亂,露出了那裡的一道傷疤。他身上有很多傷疤,唯有這一道特別明顯,即使過了那麼多年,其餘的傷疤都漸漸淡去,身上也有許多傷痕增加,可只有那一道傷疤是最最顯眼,安隨一眼就能認出那一道疤是因為她才留下來的。
「難道這麼多年了,樓嵐的密醫都沒能為你治好嗎?」安隨問。
「你是在關心我嗎?」
安隨側過頭去,不再說話。
慕容恆又咳了幾聲,「本來也不是治不好,只是錯過了那個時候,也就難了,幾百年這麼多年了,密醫也沒能全然根治,如今只是在冬日裡發作也算是最好的結果了。」
安隨卻不明白。
慕容恆道,「我重新回到父王身邊之後,父王已經快要不行了,那時候慕容蕭和慕容孟都在父王的位置虎視眈眈,論起來他們是我的兄長,在樓嵐也有很大的勢力,那時候我只有堂兄一個人支持,所及即便我父王很想要把位置傳給我,我也不得不時刻防備著他們。最艱難的時候連飯都吃不上,何況是要找一個密醫來給我醫治。而且若是讓他們知道我身體有疾病,我就會徹底失去父王繼承人的資格。」
慕容恆說得十分平靜,那語氣里彷彿是在述說一件和他毫不相干的事情。可是安隨能夠聽得出來,那時候他一定很辛苦。
慕容恆笑了一下,「等我成為樓嵐的君主之後,雖然有了密醫給我醫治,可是成日里勞心勞力的,也沒能保養好,落下病根也是在所難免的。好在也不算太嚴重,只是到了冬日的時候有些難受而已。」
安隨想了想,「既然密醫解決不了你的病情,不妨用中醫試試看吧,用川貝燉冰梨,也許會有些效果。太晚了,我回去了。」
慕容恆點頭,「好,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