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賈府遭搶
那人便輕輕的說道:「你若要發財,你就引個頭兒.我有好些朋友都是通天的本事,不要說他們送殯去了,家裡剩下幾個女人,就讓有多少男人也不怕.只怕你沒這麼大膽子罷咧。」
何三道:「什麼敢不敢!你打諒我怕那個干老子么,我是瞧著乾媽的情兒上頭才認他作干老子罷咧,他又算了人了!你剛才的話,就只怕弄不來倒招了飢荒.他們哪個衙門不熟?別說拿不來,倘或拿了來也要鬧出來的。」
那人道:「這麼說你的運氣來了.我的朋友還有海邊上的呢,現今都在這裡看個風頭,等個門路.若到了手,你我在這裡也無益,不如大家下海去受用不好么?你若撂不下你乾媽,咱們索性把你乾媽也帶了去,大傢伙兒樂一樂好不好?」
何三道:「老大,你別是醉了罷,這些話混說的什麼。」
說著,拉了那人走到一個僻靜地方,兩個人商量了一回,各人分頭而去.暫且不題.
且說包勇自被賈政吆喝派去看園,賈母的事出來也忙了,不曾派他差使,他也不理會,總是自做自吃,悶來睡一覺,醒時便在園裡耍刀弄棍,倒也無拘無束.
那日賈母一早出殯,他雖知道,因沒有派他差事,他任意閒遊.只見一個女尼帶了一個道婆來到園內腰門那裡扣門,包勇走來說道:「女師父哪裡去?」
道婆道:「今日聽得老太太的事完了,不見四姑娘送殯,想必是在家看家.想她寂寞,我們師父來瞧他一瞧。」
包勇道:「主子都不在家,園門是我看的,請你們回去罷.要來呢,等主子們回來了再來。」
婆子道:「你是哪裡來的個黑炭頭,也要管起我們的走動來了。」
包勇道:「我嫌你們這些人,我不叫你們來,你們有什麼法兒!」
婆子生了氣,嚷道:「這都是反了天的事了!連老太太在日還不能攔我們的來往走動呢,你是那裡的這麼個橫強盜,這樣沒法沒天的.我偏要打這裡走!」
說著,便把手在門環上狠狠的打了幾下.妙玉已氣的不言語,正要回身便走,不料裡頭看二門的婆子聽見有人拌嘴似的,開門一看,見是妙玉,已經回身走去,明知必是包勇得罪了走了.
近日婆子們都知道上頭太太們四姑娘都親近得很,恐他日後說出門上不放他進來,那時如何擔得住,趕忙走來說:「不知師父來,我們開門遲了.我們四姑娘在家裡還正想師父呢,快請回來.看園子的小子是個新來的,他不知咱們的事,回來回了太太,打他一頓攆出去就完了。」
妙玉雖是聽見,總不理他.哪裡經得看腰門的婆子趕上再四央求,後來才說出怕自己擔不是,幾乎急的跪下,妙玉無奈,只得隨了那婆子過來.包勇見這般光景,自然不好攔她,氣得瞪眼嘆氣而回.
這裡妙玉帶了道婆走到惜春那裡,道了惱,敘了些閑話.說起」在家看家,只好熬個幾夜.但是一個人又悶又是害怕,能有一個人在這裡我就放心.如今裡頭一個男人也沒有,今兒你既光降,肯伴我一宵,咱們下棋說話兒,可使得么?」
妙玉本自不肯,見惜春可憐,又提起下棋,一時高興應了,打發道婆回去取了她的茶具衣褥,命侍兒送了過來,大家坐談一夜.惜春欣幸異常,便命彩屏去開上年的雨水,預備好茶.那妙玉自有茶具.那道婆去了不多一時,又來了個侍者,帶了妙玉日用之物.惜春親自烹茶.兩人言語投機,說了半天,那時已是初更時候,彩屏放下棋枰,兩人對弈.
惜春連輸兩盤,妙玉又讓了四個子兒,惜春方贏了半子.這時已到四更,天空地闊,萬籟無聲.
妙玉道:「我到五更須得打坐一回,我自有人伏侍,你自去歇息。」
惜春猶是不舍,見妙玉要自己養神,不便扭她.正要歇去,猛聽得東邊上屋內上夜的人一片聲喊起,惜春那裡的老婆子們也接著聲嚷道:「了不得了!有了人了!」
唬得惜春彩屏等心膽俱裂,聽見外頭上夜的男人便聲喊起來.
妙玉道:「不好了,必是這裡有了賊了。」
正說著,這裡不敢開門,便掩了燈光.在窗戶眼內往外一瞧,只是幾個男人站在院內,唬得不敢作聲,回身擺著手輕輕的爬下來說:「了不得,外頭有幾個大漢站著。」
說猶未了,又聽得房上響聲不絕,便有外頭上夜的人進來吆喝拿賊.
一個人說道:「上屋裡的東西都丟了,並不見人.東邊有人去了,咱們到西邊去。」
惜春的老婆子聽見有自己的人,便在外間屋裡說道:「這裡有好些人上了房了。」
夜的都道:「你瞧,這可不是嗎。」
大家一齊嚷起來.只聽房上飛下好些瓦來,眾人都不敢上前.正在沒法,只聽園門腰門一聲大響,打進門來,見一個梢長大漢,手執木棍.
眾人唬得藏躲不及,聽得那人喊說道:「不要跑了他們一個!你們都跟我來。」
這些家人聽了這話,越發唬得骨軟筋酥,連跑也跑不動了.只見這人站在當地只管亂喊,家人中有一個眼尖些的看出來了,你道是誰,正是甄家薦來的包勇.這些家人不覺膽壯起來,便顫巍巍的說道:「有一個走了,有的在房上呢.」
包勇便向地下一撲,聳身上房追趕那賊.
這些賊人明知賈家無人,先在院內偷看惜春房內,見有個絕色女尼,便頓起歹心,又欺上屋俱是女人,且又畏懼,正要踹進門去,因聽外面有人進來追趕,所以賊眾上房.見人不多,還想抵擋,猛見一人上房趕來,那些賊見是一人,越發不理論了,便用短兵抵住.
哪裡經得包勇用力一棍打去,將賊打下房來.
那些賊飛奔而逃,從園牆過去,包勇也在房上追捕.
豈知園內早藏下了幾個在那裡接贓,已經接過好些,見賊伙跑回,大家舉械保護,見追的只有一人,明欺寡不敵眾,反倒迎上來.
包勇一見,生氣道:「這些毛賊!敢來和我鬥鬥!」
那伙賊便說:「我們有一個夥計被他們打倒了,不知死活,咱們索性搶了他出來。」
這裡包勇聞聲即打,那伙賊便掄起器械,四五個人圍住包勇亂打起來.
外頭上夜的人也都仗著膽子,只顧趕了來.眾賊見斗他不過,只得跑了.包勇還要趕時,被一個箱子一絆,立定看時,心想東西未丟,眾賊遠逃,也不追趕.便叫眾人將燈照著,地下只有幾個空箱,叫人收拾,他便欲跑回上房.因路徑不熟,走到賈璉那邊,見裡面燈燭輝煌,便問:「這裡有賊沒有?」裡頭的平兒戰兢兢的說道:「這裡也沒開門,只聽上屋叫喊說有賊呢.你到那裡去罷。」包勇正摸不著路頭,遙見上夜的人過來,才跟著一齊尋到上屋.見是門開戶啟,那些上夜的在那裡啼哭.
一時賈芸林之孝都進來了,見是失盜.大家著急進內查點,老太太的房門大開,將燈一照,鎖頭擰折,進內一瞧,箱櫃已開,便罵那些上夜女人道:「你們都是死人么!賊人進來你們不知道的么!」
那些上夜的人啼哭著說道:「我們幾個人輪更上夜,是管二三更的,我們都沒有住腳前後走的.他們是四更五更,我們的下班兒.只聽見他們喊起來,並不見一個人,趕著照看,不知什麼時候把東西早已丟了.求爺們問管四五更的。」
林之孝道:「你們個個要死,回來再說.咱們先到各處看去。」
上夜的男人領著走到尤氏那邊,門兒關緊,有幾個接音說:「唬死我們了。」
林之孝問道:「這裡沒有丟東西?」
裡頭的人方開了門道:「這裡沒丟東西。」
林之孝帶著人走到惜春院內,只聽得裡面說道:「了不得了!唬死了姑娘了,醒醒兒罷。」
林之孝便叫人開門,問是怎樣了.裡頭婆子開門說:「賊在這裡打仗,把姑娘都唬壞了,虧得妙師父和彩屏才將姑娘救醒.東西是沒失。」
林之孝道:「賊人怎麼打仗?」
上夜的男人說:「幸虧包大爺上了房把賊打跑了去了,還聽見打倒一個人呢.」
包勇道:「在園門那裡呢。」
賈芸等走到那邊,果見一人躺在地下死了.細細一瞧,好象周瑞的乾兒子.眾人見了詫異,派一個人看守著,又派兩個人照看前後門,俱仍舊關鎖著.
林之孝便叫人開了門,報了營官,立刻到來查勘.踏察賊跡是從后夾道上屋的,到了西院房上,見那瓦破碎不堪,一直過了後園去了.
眾上夜的齊聲說道:「這不是賊,是強盜。」
營官著急道:「並非明火執杖,怎算是盜。」
上夜的道:「我們趕賊,他在房上擲瓦,我們不能近前,幸虧我們家的姓包的上房打退.趕到園裡,還有好幾個賊竟與姓包的打仗,打不過姓包的才都跑了。」
營官道:「可又來,若是強盜,倒打不過你們的人么.不用說了,你們快查清了東西,遞了失單,我們報就是了。」
賈芸等又到上屋,賈芸問了惜春的好.大家查看失物,因鴛鴦已死,琥珀等又送靈去了,那些東西都是老太太的,並沒見數,只用封鎖,如今打從那裡查去.眾人都說:「箱櫃東西不少,如今一空,偷的時候不小,那些上夜的人管什麼的!況且打死的賊是周瑞的乾兒子,必是他們通同一氣的。」
趙姨娘聽了,氣的眼睛直瞪瞪的便說:「把那些上夜的女人都拴起來,交給營里審問。」眾人叫苦連天,跪地哀求.
林之孝同賈芸道:「你們求也無益.老爺派我們看家,沒有事是造化,如今有了事,上下都擔不是,誰救得你.若說是周瑞的乾兒子,連太太起,里裡外外的都不幹凈。」
趙姨娘想到這些下人們素日不把她當主子看,恨不得把整個賈府所有的奴僕們都辭了去,好買幾個新的、專歸她管的丫鬟僕婦,於是說道:「這都是命里所招,和他們說什麼,帶了他們,登時賣掉算了,這些無用的東西,養著也是費錢.這丟的東西你告訴營里去說,實在是老太太的東西,問老爺們才知道.等我們報了去,請了老爺們回來,自然開了失單送來.文官衙門裡我們也是這樣報。」
賈芸林之孝答應出去.
惜春一句話也沒有,只是哭道:「這些事我從來沒有聽見過,為什麼偏偏碰在咱們兩個人身上!明兒老爺太太回來,叫我怎麼見人!說把家裡交給咱們,如今鬧到這個分兒,還想活著么!」
趙姨娘道:「咱們願意嗎!現在有上夜的人在那裡。」
惜春道:「你還能說,你沒有經過這些事兒.我是沒有說的.這都是我大嫂子害了我的,她攛掇著太太派我看家的.如今我的臉擱在那裡呢!」說著,又痛哭起來.
趙姨娘道:「姑娘,你快別這麼想,若說沒臉,大家一樣的.你還是個孩子,我這一把年紀了,管不好家,又怎麼說呢?你若這麼糊塗想頭,我更擱不住了。」
二人正說著,只聽見外頭院子里有人大嚷的說道:「我說那三姑六婆是再要不得的,我們甄府里從來是一概不許上門的,不想這府里倒不講究這個呢.昨兒老太太的殯才出去,那個什麼庵里的尼姑死要到咱們這裡來,我吆喝著不准他們進來,腰門上的老婆子倒罵我,死央及叫放那姑子進去.
那腰門子一會兒開著,一會兒關著,不知做什麼,我不放心沒敢睡,聽到四更這裡就嚷起來.我來叫門倒不開了,我聽見聲兒緊了,打開了門,見西邊院子里有人站著,我便趕走打死了.我今兒才知道,這是四姑奶奶的屋子.那個姑子就在裡頭,今兒天沒亮溜出去了,可不是那姑子引進來的賊么。」
平兒等聽著,都說:「這是誰這麼沒規矩?姑娘奶奶都在這裡,敢在外頭混嚷嗎。」
趙姨娘道:「你聽見說`他甄府里',別就是甄家薦來的那個厭物罷。」
惜春聽得明白,更加心裡難受的.
趙姨娘接著問惜春道:「那個人混說什麼姑子,你們哪裡弄了個姑子住下了?」
惜春便將妙玉來瞧她,留著下棋守夜的話說了.
趙姨娘道:「是她么,她怎麼肯這樣,是再沒有的話.但是叫這討人嫌的東西嚷出來,老爺知道了也不好。」
惜春愈想愈怕,站起來要走.趙姨娘也不攔著,因為她偏偏就想叫惜春出點什麼事兒,這偌大的府邸,如果所有人都死光了,只剩下她的環兒與她遠在他鄉的探春,老爺再與她多生個孩子也未可知,無論如何,赦老爺那邊已經敗了,賈璉終究是赦老爺那邊的,賈政這邊,除了寶玉和惜春,此時已經沒什麼人能與她作對了,如果她升為了夫人,就是那邢夫人,也得看她的臉色了,於是只是不管惜春內心的想法。
幾個靠譜的大丫頭此時都跟在趙姨娘身邊,檢查這次失竊的事兒。惜春走後,趙姨娘對平兒道:」且看著人,把偷剩下的東西收起來,再派了人看著才好走呢。」
平兒道:「咱們不敢收,等衙門裡來了踏看了才好收呢.咱們只好看著.但只不知老爺那裡有人去了沒有?」
趙姨娘道:「你叫老婆子問去。」
一回進來說:「林之孝是走不開,家下人要伺候查驗的,再有的是說不清楚的,已經芸二爺去了。」
趙姨娘點頭,同惜春坐著發愁.且說那伙賊原是何三等邀的,偷搶了好些金銀財寶接運出去,見人追趕,知道都是那些不中用的人,要往西邊屋內偷去,在窗外看見裡面燈光底下兩個美人:一個姑娘,一個姑子.
那些賊哪顧性命,頓起不良,就要踹進來,因見包勇來趕,才獲贓而逃.只不見了何三.大家且躲入窩家.
到第二天打聽動靜,知是何三被他們打死,已經報了文武衙門.這裡是躲不住的,便商量趁早規入海洋大盜一處,去若遲了,通緝文書一行,關津上就過不去了.
內中一個人膽子極大,便說:「咱們走是走,我就只捨不得那個姑子,長的實在好看.不知是那個庵里的雛兒呢?」
一個人道:「啊呀,我想起來了,必就是賈府園裡的什麼櫳翠庵里的姑子.不是前年外頭說她和他們家什麼寶二爺有緣故,後來不知怎麼又害起相思病來了,請大夫吃藥的就是她。」
那一個人聽了,說:「哦,看起來,這姑子也不是個一心向佛的人,心裡倒是有雜念得很。好,咱們今日躲一天,叫咱們大哥借錢置辦些買賣行頭,明兒亮鐘時候陸續出關.你們在關外二十里坡等我。」
眾賊議定,分贓散.不題.
且說賈政等送殯,到了寺內安厝畢,親友散去.
賈政在外廂房伴靈,邢夫人等在內,一宿無非哭泣.
到了第二日,重新上祭.
正擺飯時,只見賈芸進來,在老太太靈前磕了個頭,忙忙的跑到賈政跟前跪下請了安,喘吁吁的將昨夜被盜,將老太太上房的東西都偷去,包勇趕賊打死了一個,已經呈報文武衙門的話說了一遍.
賈政聽了發怔.邢夫人等在裡頭也聽見了,都唬得魂不附體,並無一言,只有啼哭.
賈政過了一會子問失單怎樣開的,賈芸回道:「家裡的人都不知道,還沒有開單。」
賈政道:「還好,咱們動過家的,若開出好的來反擔罪名.快叫璉兒。」
賈璉領了寶玉等去別處上祭未回,賈政叫人趕了回來.
賈璉聽了,急得直跳,一見芸兒,也不顧賈政在那裡,便把賈芸狠狠的罵了一頓說:「不配抬舉的東西,我將這樣重任托你,押著人上夜巡更,你是死人么!虧你還有臉來告訴!」
說著,往賈芸臉上啐了幾口.賈芸垂手站著,不敢回一言.
賈政道:「你罵他也無益了。」
賈璉然後跪下說:「這便怎麼樣?」
賈政道:「也沒法兒,只有報官緝賊.但只有一件:老太太遺下的東西咱們都沒動,你說要銀子,我想老太太死得幾天,誰忍得動她那一項銀子.原打諒完了事算了帳還人家,再有的在這裡和南邊置墳產的,再有東西也沒見數兒.如今說文武衙門要失單,若將幾件好的東西開上恐有礙,若說金銀若干,衣飾若干,又沒有實在數目,謊開使不得.倒可笑你如今竟換了一個人了,為什麼這樣料理不開!你跪在這裡是怎麼樣呢!」
賈璉也不敢答言,只得站起來就走.
賈政又叫道:「你那裡去?」
賈璉又跪下道:「趕回去料理清楚再來回。」
賈政哼的一聲,賈璉把頭低下.
賈政道:「你進去回了你母親,叫了老太太的一兩個丫頭去,叫她們細細的想了開單子。」
賈璉心裡明知老太太的東西都是鴛鴦經管,她死了問誰?就問珍珠,她們那裡記得清楚.只不敢駁回,連連的答應了,起來走到裡頭.邢夫人又埋怨了一頓,叫賈璉快回去,問他們這些看家的說」明兒怎麼見我們!」
賈璉也只得答應了出來,一面命人套車預備琥珀等進城,自己騎上騾子,跟了幾個小廝,如飛的回去.
賈芸也不敢再回賈政,斜簽著身子慢慢的溜出來,騎上了馬來趕賈璉.
一路無話.
到回了家中,林之孝請了安,一直跟了進來.大家也只是大眼瞪小眼,不知做什麼,更不知說什麼,都是滿腹心事,主子想著家業不保,下人想著飯碗不保,都是又驚又急又想不出個應對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