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到得頭來終撥霧(下)
而後,似乎是認命了一般,他向王景弘求道:「沒錯,段江南是屬下的恩師。屬下混上帥船,亦是師父交待的。三江口那一役,正是屬下報的信,差點害得馬將軍和整個帥船的人全軍覆沒,屬下罪該萬死。屬下也知道早晚會有暴漏的一天,但一直以來,師命難違。帥船的兄弟們對屬下如此要好,就連二位使者大人,馬將軍和費管事,都對屬下著力培養。屬下愧對諸位,萬死難辭其咎。但一切過錯都是屬下的錯,屬下願意一力承擔,只是茯蕶姑娘從沒有害過帥船上的一人,她雖然是洪教主的徒弟,但她的心地卻是非常善良,沒有害過一位百姓。這一切都和她沒有任何關係,屬下懇求副使大人,放茯蕶一條生路,這一切就由屬下來擔吧。求您了!」說罷,撲通跪地。
王景弘聽著他這一番如實交待,又見他為了一個邪教的弟子求情,當下便即怒道:「你自身都難保,卻還想著為別人求情,你不覺得可笑么?」
司馬尚游臉色一驚,他從未見過王景弘有過如此怒容,看來自己的這番作為,著實讓這位副使大人憤恨難平。他沉重地低下了頭,良久不語。
而後,他的眼神中湧出一絲堅毅神色,又道:「屬下辜負了諸位大人厚望,有負於朝廷。屬下不奢求使君大人寬恕,但茯蕶姑娘確實是無辜的,還請使君大人明察秋毫,放她一條生路,屬下感激不盡!」言罷,頭腦咚隆沾地,向著王景弘猛磕下去。
王景弘面上怒容逐漸消褪,他靜靜的瞧著這個讓他鐘愛不已的屬下,眼神中充滿了惋惜。如此人才,卻走上了這條路。他終究是上對了船,卻跟錯了人。
他緩緩地坐在了木椅上,似乎並沒有想要直接叫人拿下他的意思,而後,他緩聲說道:「你雖然有錯,但你在船隊的表現,在西洋立下的功勞,本使都記在心裡。若非你和反賊勾結,你的前途本來是很光明的,你知道么?」
他語重心長地一一說來。但這些話在司馬尚游耳中聽來,卻是無比心酸。
王景弘繼續說道:「你有過功,也有過,本使念你是個人才,你走吧,日後不要在本使面前出現,就當你從來沒出現過。」言罷,他的眼睛已是緩緩閉上,似乎做出的這個決定。讓他難以割捨。
司馬尚游聽他話語意思,竟是放過了自己,他仍自不敢相信,目瞪口呆地望著王景弘。
王景弘沉默片刻后。微微睜眼,道:「你的事本使不會和其他人談論,你現在就帶著那位茯蕶過河去吧,日後本使倘若發現你再與反賊勾結。與朝廷作對,本使立馬取你性命!」
司馬尚游怔怔地不知所以,王景弘的這番話讓他歉疚。幾乎是用巨石在他心頭重重一擊。這便是逐出「師門」么?雖然這個結局已是讓他大感意外,但就這麼離開船隊,離開那些一起戰鬥過的兄弟,他實在是有太多不舍。可是他也知道,他沒有辦法再繼續下去,這個結局對他來說,算是好的了。
他踏上船隊的第一天起,就想到了結局難安,但沒想到來得這麼快。以至於他都沒有機會,再繼續和他的那些兄弟們並肩作戰。這就是他的命啊!
他默默地跪在原地,半晌不發一言,他需要一個緩衝。也許對他而言,這或許是個最好的結局,悄悄地到來,再默默地離開,留下的只是記憶。他不敢面對兄弟們,不敢面對那些曾經一起陪他走過的那些朋友,他實在是沒有勇氣對他們說,他是一個反賊的徒弟,他來船隊就是來卧底的。
他的眼神有淚,在眼眶中不停地閃爍。那些一起走過的歲月,那些一幅幅面對生死,笑傲汪洋的畫面在他腦海中不斷地浮現,這,怎麼能夠捨棄?
王景弘瞧著他黯然傷神的模樣,心中亦是不忍,而後,他硬起心腸,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趁本使還未改變心意,趕緊給我滾,滾的越遠越好,我不想再看見你!」
司馬尚游再次向著王景弘磕了三個響頭,他知道,他這一走,今生是再難有機會共事了,甚至再見面都異常困難。他很感謝這麼些年來,這幾位大人對他的知遇之恩,讓他有機會揚名立萬,讓他有機會參與下西洋這樣的壯舉。磕完頭后,他緩緩地站起,說了一聲:「大人,保重!」而後轉身走出了房門。
空蕩的房閣內,只聽到了一聲聲嘆息隱隱傳來,最終消失不見。
司馬尚游在丫鬟船閣內找到了茯蕶,和她簡單地說了幾句,並告知她準備離開。
茯蕶聽到司馬尚游身份暴露之後,亦是擔心不已,待聽到王景弘只是讓他們遠走高飛之時,她那緊張到喉嚨管子里的心這才安定下來。而後,她迅速的收拾了物事,和司馬尚游在船尾處找到了一艘小船,二人放下小船,而後依次跳了上去,緩緩地向著黃河對岸劃去。
船尾處看管的軍士已接到副使大人的通知,放二人通行,是以他們走得很順利。
司馬尚游沒有去向秦航和鄧孝明等人告別,他說不出口,也不知從何說起,他害怕面對他們,與其讓他們哀其不幸,不如留給他們最好的印象。如此,在日後的記憶中,留下的只有美好。
他望著漸去漸遠的船隊,心中感慨萬千。曾幾何時,那是讓他最為驕傲最為自豪的船隊,那是他生活,戰鬥過的地方。那裡有太多的回憶,可此刻,他只能默默地離開,只能默默地在遠處瞧著,他屬於船隊,但他畢竟不屬於那飄揚的船旗。如若不是造化弄人,他相信,那面船旗,絕對會是他一生的信仰。
船隊船閣上,王景弘的身影不知何時已走到了上面,他默默地瞧著大河中那漸去漸遠的黑色小點,目光中滿是傷懷,他悵嘆了一口氣。終究沒說什麼,又獨自走下了船閣。
大河上,孤舟已去,少年不再。
沒過幾日,法論教教主洪治在竹林寺被擊斃的消息不脛而走,在江湖中廣為流傳開來。而教中的教眾群龍無首,紛紛作鳥獸散,有一些想著偷渡黃河暗自南下的無一不被王景弘的船隊大軍所阻,就地斬殺,曾經無限風光的法論教終於煙消雲散。成為歷史。山東境內的邪教殘餘勢力在數日之間大部已被全殲,齊魯大地終於重現真正的光明。秦航他們完成了使命,在休整了一日後,終於要返回瀏家港了。
期間,秦航數次詢問司馬尚游的消息,王景弘總是以其暗中還有任務為由打發秦航,這幾日來,秦航失去了這位鐵友,總是悶悶不樂。九曲塢和邪教都已被滅。江湖上的反對勢力已經肅清,還會有是任務呢?他終究是不敢過度逼問,只能在心裡暗自揣測了。
很快,王景弘將船隊在黃河之上的戰果報至京城。成祖皇帝龍顏大悅,大大犒賞了三軍。此時,最讓他頭疼的九曲塢和邪教終於全部肅清,他心中自然興奮。而更讓他興奮的是。那位行蹤飄忽的老者,就是之前在御花園內驚駕的那位輕功極強的灰衣老者終於傳來了消息,說是已經找到了藏寶的所在。這個消息來得如此及時。怎不讓他興奮?數年來,朝廷在九曲塢和邪教的問題上花費了無數人力財力,戶部,國庫已是捉襟見肘,再加上黃河時不時決口,魯,豫大地都喊著要銀子,看似繁榮昌盛的大明王朝實則已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此刻最讓他心煩的便是銀子了。
成祖皇帝正愁銀兩問題如何解決,這位無名老者一來消息,他便有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三言兩語后,立即同意和那老者合作,一同挖取寶藏。他已下了密令給鄭和,讓他率領船隊再次出海,名義上仍然是打著下西洋的幌子,實際上卻是配合尋寶。鄭和接令后,不敢耽擱,當下再度出山,前往瀏家港,視察船隊進度,準備擇日出海。
而司馬尚游帶著茯蕶渡過黃河后,徑直南下,這一日來,已是到了江蘇地界。二人的目標是金陵城,雖然洪治被擊斃的消息在江湖上傳的沸沸揚揚,再去金陵幾乎是空等一場,但司馬尚游那日聽到了火焰使者和陳祖德的對話,知道那位神秘的主上要攻打金陵,而他的師父段江南便是主力,因此他這番直下金陵,卻是要打聽他的師父段江南的消息了。
二人馬不停蹄,連日趕路,終於到達了金陵城。
金陵城自古繁華,二人這一入城,便即感受到了這座六朝古都的魅力。城中人來人往,吆喝聲,賣藝聲,熱鬧聲不斷,好一幅氣派景象!
二人在城中找了一家客棧住下,而後便即在客棧里點了飯菜。
席間,眾人談論的大多數都是朝廷如何剿滅邪教的事,談得那叫一個唾沫橫飛。茯蕶和司馬尚游在桌位上坐好后,便即傾聽著這些江湖人士大吐口水。
聽著聽著,茯蕶忽然輕笑道:「你還記得么?當日在京城的天上人間,咱們第一次見面,當日的情形和今日這客棧的情形簡直是太相似了。」
司馬尚游微微一笑,回道:「我怎會不記得?那時的你好生了得,動不動就舞刀弄劍,連我也在你劍下狼狽不堪。」言罷神情中充滿了甜蜜,似乎又回到了當日的那個畫面。
茯蕶白了他一眼,嗔道:「你也不必諷刺我了,我記得當時狼狽不堪的可是我啊。那時的你武功遠高於我,而我好勝心又強,這一番打下來,終於是不打不相識了。真的很懷念那個時候,那時候沒有現在這麼多事,大家雖然衝動,可都是很快活,而現在物是人非,成了這般模樣。」言罷,神情中微有傷感,似乎又是想到了最近傷心事。
司馬尚游知她心意,輕輕地伸手過去,握住了她的右手,安慰道:「別想這麼多了,過去的已經過去,咱們現下不還是平平安安么?咱們還是好好想一想未來吧。」
茯蕶聞言心中一陣甜蜜,是啊,該想想未來了。她師父的事她最近早就聽這些江湖人士傳厭了,金陵城之約自是一場空。現在對她而言的,最重要的便是身旁的這個男子,和這個男子口中的未來了。
店小二隨後上了菜,二人便即吃了起來。而後,他們又聽到了眾人談論起了前些日子江湖人士大鬧金陵城的事,這一來,司馬尚游便即留上了心,凝神傾聽。
原來,那日他從從陳祖德耳中聽到的計劃終究還是提前行動了。從眾人的言談中,他得知了師父段江南率領江湖人士趁機襲擾金陵城的事。可聽眾人的語氣。似乎朝廷方面早已有了準備,這一番趁亂暗襲,竟是以失敗告終。他心繫師父安危,這一來,再也沒有了食慾,他放下了碗筷,細細思索。
按照陳祖德以及那位神秘主上的計劃,他們趁著漢王朱高煦帶兵北上阻擊法論教眾人之時,聯繫江南武林人士發動對金陵城的襲擊。可最終仍是功敗垂成。那麼也就是說,他的師父段江南現下正處於危險之中,說不準正在四處逃命。這一來,他心中再也按捺不住。直接起身,對著茯蕶道:「咱們先進房去。」
茯蕶順從地跟著他的腳步,往樓上廂房走去。
到了房中后,司馬尚游順勢帶上了門。臉上眉頭冷皺,似乎是若有所思。
茯蕶關切地問道:「怎麼了?」
司馬尚游道:「你適才沒聽說么?江南武林人士趁亂襲擾金陵,被朝廷官軍擊退。」
茯苓神色微帶疑惑道:「是啊。聽到了。不過我也正自奇怪,這個當口,竟還有人敢襲擊金陵城?卻不知是何人有如此大膽,敢與官軍作對?我們法論教一向是在北方發展,再說如今教中遭遇大難,教眾避風頭尚且不及,哪還敢再去生事。但不是我們法論教,江湖上又有那股勢力敢和朝廷叫板?」言罷,她也是陷入了苦思當中,猜不透是何人所為。
司馬尚游輕嘆了一聲,道:「襲擊金陵城的,是我的師父。」
「啊?!!!不會吧,你師父的九曲塢早在多年前不是被朝廷剿滅了么?怎麼還有實力同朝廷作對?」她幾乎是不敢相信,數年前,她在洞庭湖親眼見到九曲塢煙消雲散。金陵城作為僅次於京城的大城,若沒有一定實力無論如何是不敢去招惹的。可九曲塢已經不復存在,段江南怎麼可能還有實力再行襲擾金陵?她怔怔地瞧著司馬尚游,希望能從他的眼神中發現一絲端倪。
卻見司馬尚游依舊是緊繃著臉,似乎在極力思索著什麼。
茯蕶立即明白,他是在擔心師父的安危。既然行動失敗,那麼他的師父段江南自然便成為官軍追殺的對象,眼下說不定大難在身,他作為段江南的親傳弟子,自然是要為師父安危擔心了。她緩緩靠近司馬尚游身旁,依偎在他懷中,輕聲道:「你也別太過擔心了,你師父武功那麼厲害,總會吉人天相的。」話音剛落,她自己都覺得說得有些勉強。自己的師父洪治武功如此高強,可不也是段江南和洪治半斤八兩,會不會也?
她不敢再想下去,連日來發生的一切,已讓她成為了驚弓之鳥,她害怕再次出現類似情況。她太清楚自己的授業恩師
離開自己是什麼樣的心情,她也太明白這種苦楚,並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
她不禁凝神苦思,為何老天總是愛開這樣的玩笑,總是要讓自己最親的人受盡危險苦楚?可她也知道,這條路,是他們自己選的,所帶來的後果,也必須是他們需要承受的。只是最後苦的,卻是他們這些做晚輩的。
她安靜地躺在司馬尚游懷中,這一刻,她知道,他此時最需要的,便是身旁人的安慰了。
司馬尚游輕輕摟住了她,他知道茯蕶的心意,就在數日前,她不也經歷過來喪師之痛么?此刻換成了自己,唉,命運就是這麼無情。唯一值得期待的是,他並沒有聽到師父段江南受戮的消息,這就說明,他的師父還活著。此刻的他,迫切的希望能夠找到他的師父,他心中微作打算后,便即對著茯蕶輕聲道:「晚上我出門去一趟。我們九曲塢有特別的聯繫方式,我今晚出去看一下能否打探到一絲消息,你就好好在客棧呆著,等我的消息吧。」
「不,我要和你一起去!」聽到司馬尚游要單獨行動,她心中似乎有一股無名的懼意,她害怕失去,司馬尚游現在是她的唯一,她不想他再出現什麼意外,否則,她不知道她該如何走下去。
「聽話,呆在客棧哪也別去,我會小心的,很快會回來。」司馬尚游自是不想讓她和自己一起赴險,當下便即拒絕道。他見茯蕶還想再說,便即又道:「好了,你不用再說了,你的心意我知道。只是去打探消息,不礙事的,我答應你一定會平安回來。」
茯蕶見他執意如此,不好再說什麼,只是她的眼中卻已是熱淚盈眶,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