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成敗盡在那紙圖(上)
待到了天黑,司馬尚游喬裝了一番后,便即出門。
臨別前,茯蕶那深切的眼神仍在眼前,她千叮萬囑,一定要他平安歸來。他點頭答應,他也不想留下她一個人,只是,他必須要茯蕶留下,他不想她跟著自己一起赴險。她的師父已去,若她再出現什麼意外,那麼他將終生遺憾。
雖是夜晚,但金陵城仍是繁華,街上燈火通明,人來人往,古老的都城景象在這一刻被刻畫地淋漓盡致。司馬尚游在街上孤身遊走,眼神時不時地注視著來往的江湖漢子,希望在人群中找到一些熟悉的身影。
只是人群眾多,他這麼找尋,便是找個三天三夜也找不出想要找的人。他忽然想到了在洞庭湖之時,師父段江南曾告訴過他九曲塢特殊的聯絡方式。而後,他走過大街,來到了秦淮河畔。
秦淮河上依舊花舟滿目,鶯歌燕舞;酒家林立,濃酒笙歌。似乎幾日前江湖人士的作亂絲毫沒有影響到這一舉世聞名的煙花之地,反而在大亂過後,烏衣巷,朱雀橋更是人跡涌至,渾勝以往。
司馬尚游來到烏衣巷旁,仔細地瞧著巷中的座座屋房。他一家一家地尋去,巷中房屋皆是大門緊閉,一陣安寧。與巷外的花天酒地醉生夢死相比,這裡更多的卻是一片寧靜。而後,他在一家古老的宅府外駐足,凝神端視著宅地之上的三個大字。
「俏江南」!
他緩緩地念出了這三個大字,似乎陷入了沉思。
當日在洞庭湖之時,段江南曾言道,九曲塢在金陵城秦淮河畔有秘密住所,住所的名稱中便有他本人的名號。此刻,宅府之上的「俏江南」三字中的江南二字,正是他師父段江南的名號。他不由得仔細地查看著這座宅地,宅府坐北朝南。屋宇森森,黑牆灰瓦,佔地頗廣。
他稍稍思慮半刻后,終於下定了決心,慢慢地向著大門走了過去。
他拉起大門之上的銅環,輕輕地敲了一下。「咚咚」一聲輕響,向著府內傳了進去。聲音雖輕,卻鏗然有聲,純正無比。府內沒有任何動靜,仍舊是死一般地沉寂。
他再次敲響了一下。「咚咚」聲音再次響起,餘音不絕。府內仍是沒有動靜,黑暗的夜色里,這聲音是顯得如此清脆,如此幽幽。
他第三次敲響了大門,這一次的聲音比之前兩次要大得多,而且音律綿綿,長久不絕。而這房屋中似乎是空無人煙一般,一點也聽不到任何動靜。
依照常理。三次敲響了大門,屋中若是有人的話,不可能聽不到敲門聲音。遮莫這屋中,真的是空無一人?
他放下了右手邊的銅環。轉而伸出左手,迅速拉起左邊的銅環,急速敲了兩下。
「叮叮叮叮!」
一連竄急促的聲音隨即響起,這一下左邊銅環的聲音比之右邊的「咚咚」聲音竟是相差極大。江湖經驗豐富的人立馬可以判斷出這銅環是有意為之的。右邊的是實銅,而左邊的卻是空心銅。
司馬尚游聽到左邊的「叮叮」聲音響起后,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微笑。這是他九曲塢中獨門聯絡方式三長兩短。為了防止外人隨意敲門。屋中人會根據敲門聲音的不同來判斷外來人是否是自己人。
果不其然,三長兩短過後,屋內傳來了一聲輕聲低問:「誰啊?」
司馬尚游順勢答道:「過路人行至半路,特來討口水喝。」
屋中那個聲音道:「江南到處是水,朋友想喝還是去往別處吧,我家的水有點甜。」
司馬尚游道:「別處雖有水,江南卻唯一。我不僅要喝甜的,還要最甜的。」
屋中那人「咦」了一聲,而後,「咯吱」聲起,大門終於緩緩而開。
司馬尚游一見開門之人,登時面帶喜色,因為此人他曾經見過,正是在長江之上和他一起展示過身手,又在洞庭湖有過一面之緣的何振。既然何振在此,那麼此處定是九曲塢的藏身之處了,想必自己的恩師段江南定在此間。
何振開門過後,瞧見敲門的人正是大當家的親傳弟子司馬尚游,當下不敢耽擱,說道:「公子既想喝甜水,那麼就請進吧。」言罷眼神又在四周查看了一會兒,確定周圍無人跟蹤后,這才掩門。
司馬尚游進門后,立即問道:「何先生,師父可在此間?」
何振道:「少當家請,大當家的正在內堂。」在洞庭湖之時,他並不知道司馬尚游的身份,後來是段江南親自交待的。
司馬尚游聞言后大喜,立即向著內堂而去。
內堂之中,十餘人正自圍在一起,似乎在商議著什麼,而當中坐著的,正是段江南。司馬尚游奔入內堂后,第一眼便瞧見了他,當下過去行禮。
段江南亦是沒有想到他會在此地出現,短暫的錯愕之下,便即轉為欣喜,道:「尚游?你怎麼會來此?」
司馬尚游正欲暢言,忽然他警覺地環視了一眼四周眾人,段江南知他心意,便道:「你們都回房吧。」
眾人當即告退,堂上便只剩下段江南和司馬尚游師徒二人。
司馬尚游道:「師父,弟子的身份在船隊已被暴露,不能再呆在船隊了,是以轉而下了江南。剛到金陵就聽到了你們前些日子大鬧金陵的事情,弟子心中牽挂師父安危,便尋到了此地,所幸師父無恙,弟子總算是放下了心。」
段江南聞言愛徒身份已破,登時微覺驚奇,待聽到他又如此心繫自己安危,心中亦是著實感動,便道:「你有心就好,為師前些日子是帶著江南武林人士趁亂衝擊過金陵城,無奈朝廷賊子甚是狡猾,我們吃了點虧,好在精華尚在,不至於全軍覆沒。」言罷悵嘆了一聲,似是在為沒能攻下金陵城深以為憾。
司馬尚游道:「弟子知道師父近來一直與官軍作對。也知道朝廷對付江湖勢力不遺餘力,師父,您一定要千萬小心。」
段江南呵呵一笑,道:「為師畢生都在與朱棣作對,他恨我入骨,大力圍剿亦是在情理之中。吃上了江湖這碗飯,便是一隻腳踏進了棺材,隨時都有喪命的可能,小不小心的倒是無所謂了。」
司馬尚游默然不語,他自然知道師父此言句句是實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既然走上了這條路,便要付出相應的代價,這是誰都避不了的。
段江南適才聽他言道已破了身份,便問道:「咦,你的身份是如何被發現的?」
司馬尚游回道:「弟子之前曾以混入法論教摸清邪教情況為由離開船隊上了泰山,在泰山竹林寺和洪教主有過短暫的會面,被船隊的副使王景弘發現,他是東廠的四大金剛之首。參與了圍剿洪教主之役,弟子彼時正和洪教主在一起,這才暴露了身份。」言罷心神一怔,他想到了洪治的梟雄末路。想到了那個為他傷心不已的弟子茯蕶。
洪治在竹林寺被朝廷擊斃的事段江南自是已經知曉,但他想不到自己的弟子當時亦在現場,在朝廷如此眾多高手圍剿之下,連洪治都不能倖免。這個武功比之洪治差了十萬八千里的弟子又是如何逃脫的呢?他自從殺了司馬尚游的父母之後,不知為何,總是有一種心虛的感覺。是以此番聽到司馬尚游能夠逃出朝廷圍捕,他心中不由得頓生警惕,遮莫這位弟子已暗中靠向了朝廷,來此地賺他?
他心中想到此處,便即問道:「你身份既已暴露,那又是如何逃出來的?」
司馬尚游道:「弟子不是逃出來的,而是王副使放弟子一條生路,只是將弟子逐出船隊,並沒有殺弟子。」
段江南聞言后默然不語,似乎在考慮他的話可不可信。依照他的所聞,四大金剛之首的王景弘的為人作風他自是一清二楚,此人愚忠朱棣已到了盲目地步,怎麼可能在知道司馬尚游的反賊身份後放他一馬?難道王景弘實施了反間計,收服了他這個弟子,讓他來賺我?他本是城府極深的人物,此刻再一聯想,越來越想不通王景弘此舉之意。很有可能王景弘將司馬尚游當成了蔣干,故意放他,實則暗地裡派人追蹤,待司馬尚游和自己會合后,便即調動人馬將其一網打盡,這種事想必王景弘也是做得出的。他內心雖然轉過了千萬想法,但面上卻不表現出來,當下只得道:「如此也好,你逃脫狼穴,回歸自由身,也算是福氣了。」
司馬尚游默默點頭,他也早就厭倦了卧底生涯。之前他一直都是夾在師徒情和兄弟情之間,左右為難,此刻回歸自由,確實也是不錯的結局。而後,他的心緒重新抽回,問道:「師父,那您接下來打算如何?北方邪教已被剿滅,九曲塢也已消散,現下朝廷再無他顧,弟子估摸著他們會加大力度,儘力搜尋您的下落。您可要早作準備啊!」
段江南微微一笑,他續道:「中原是不能再待下去了。前些日子為師襲擾金陵,已讓朱高煦那小子產生了防備,這幾日來,他們派人在城中大肆搜索本座的下落,若不是為師之前在金陵早就謀好了烏衣巷俏江南這座府邸,此刻還真是沒有歇腳之處。為師已經打算好了,準備這幾日出海,東海南海還有一些勢力是和朱棣不共戴天的,為師準備和他們會合,繼續在海上和朱棣打游擊,定要將東南海沿岸攪得他雞犬不寧,讓朱棣不得安寧。」
司馬尚游聞言后大驚失色,他知道師父在為那位神秘的主上效力,而那位神秘的主上正是惠兒的父親,此刻中原無容身之地,師父轉向海上自是在情理之中。只是他向來恨極了那些海上作亂的盜匪,在下西洋的時候,他沒少和他們打交道,在釣魚嶼的時候,還和那位陳祖德暗中結下了梁子。在他看來,陳祖德一夥幹得都是卑鄙勾當,師父搭上了他們這條賊船,恐怕這一生都要與盜匪為伍了。他當即勸道:「師父,您要是出海,不久變成了海盜么?這,」
「怎麼?有話你就直說。不必吞吞吐吐。」段江南道。
「弟子覺得現下天下太平,四海昇平。其實這樣挺好的啊,為何一定要推翻朝廷?到頭來,受苦的不還是我們的親人百姓么?」司馬尚游面對憂色勸道。
其實這句話藏在他心裡好久了,他一直沒敢說。從小到大,他對師父的話從未違拗過。可自從他下了西洋之後,他強烈地感受到了一個國家強盛的重要性。只有國富民強,番邦才會尊敬中華,才會尊敬所有的華夏子弟。可是,一旦朝廷被推翻。天下大亂,受苦的還是百姓。而那些遠在異域之外的番邦眾國,也會看笑話,日後更不會尊敬天朝,說不定還會趁機渾水摸魚,四處攪和,這是他最不願意看到的。
「夠了!」段江南一聲斷喝。他臉色怒氣陡現,似乎司馬尚游的話觸動了他最敏感的那根神經。他直盯著司馬尚游,面色嚴峻。厲聲說道:「你忘了你的父母是怎麼死的了么?他們一生老老實實,可最後仍是難逃朝廷污吏毒手。這麼**的政權,不推翻它,不知還有多少類似於你父母這樣的老實百姓受苦。為師所謀大業。乃是替天行道,推翻朱棣這個亂臣賊子,還天下一個真正的太平。你現在說四海昇平,可對得起你那死去的父母?你要是還有一絲孝順之心。就不要忘了這個大仇。你的父母,可在九泉之下看著你吶!」
司馬尚游聞言后心神失控,那藏在內心深處久違的怒火不知何時竟又重新點燃。是啊。他的父母正是死在朝廷污吏之手,這個大仇,他一直都深深地埋在心裡。之前他一直在為茯蕶的事分心,竟忘了自己還有這麼一個大仇未報。此刻段江南再次言及他的父母,他那久已沉寂的心再次爆發,似乎師父的話所言不錯,有這等貪官污吏在世,這天下如何叫做四海昇平?他攥緊了拳頭,眼神中閃現過絲絲怒火。
段江南見已成功地激發了他,當下臉上神色便即逐漸轉為溫和,語重心長道:「你覺得為師與那海盜為伍,行事不夠光明正大。可為師正要告訴你,自古以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沒有今日的忍辱負重,何日他日的替天行道?漂泊東海只是權益之計,為師相信,總有一天,咱們會打回來的。到那時候,這朗朗乾坤,這太平天下,方能真正的太平。你懂么?」
司馬尚游緩緩點了點頭,雖然他覺得師父此言有點強詞奪理,甚至有點為自己臉上貼金,但一想到父母大仇,他再也沒有了之前的想法,而是徹徹底底地對這個朝廷失去了希望。他輕聲道:「師父教誨的是,父母大仇不共戴天。弟子定將牢記在心,師父您去哪,弟子便追隨左右,甘效犬馬。」
段江南瞧著這個最出色的弟子,眼神中充滿了愛憐之意,而後他又低聲道:「你不必有任何心理包袱。咱們行事,只要無愧於天地,怎麼做都行。為師已經準備好,明日便即乘船出城,直下長江,前往東海。為師已經打聽到東海之中有一島嶼,上面藏有寶藏和兵器,乃是舉事之所必用,本座對這份寶藏志在必得,只要將它挖出來,便有足夠的財力召集人馬,重複山河。你就跟著為師一起去吧,為師希望你能夠助我一臂之力。」
司馬尚游微微一驚,卻沒想到師父要去東海不僅僅是為了和陳祖德他們會合,原來還冒出來了一座寶藏。他雖然覺得此事蹊蹺,卻也沒想太多,當下便答應道:「弟子這就回去打點,此刻弟子南下金陵,茯蕶也在一旁跟著,弟子這就過去將她一起接來。」
段江南呵呵一笑,道:「呵呵呵呵,想不到你和洪治老兒那女徒弟還真是有緣,看來你們是打算在一起了。好吧,要接就快點,動作要快。寶藏的消息保不準會傳入朝廷密探耳中,咱們一定要搶在他們前面將寶藏取出!」
「好,那弟子先行回去,明日咱們在哪會合呢?還是在這座府邸么?」
「不,明日你直接到秦淮河上,咱們乘船出城。」
「嗯。」言罷,司馬尚游當即退出,自是回去客棧了。
段江南瞧著他遠去的背影,黯然不語。若不是他太了解這個弟子的性情,又怎會殺害他的父母?他負手而立,自言自語道:「尚游,別怪為師心狠,為師這麼做,也是希望你成器啊!你的性子太過溫和,我若不如此行事,將來吃虧的反而會是你了,希望你能夠明白師父這一番苦心!」
空蕩的內堂之中,只剩下段江南的嘆息兀自久久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