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成敗盡在那紙圖(下)
蘇州府,瀏家港。www.pnxs.com
秘密北上前往黃河的西洋船隊在王景弘和馬歡的率領下,終於凱旋而回,再次回到了瀏家港。西洋船隊最主要的用途是出海遠航,黃河的戰事一完畢,自然要立即回歸港岸休整。除此之外,卻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便是遠在京城的鄭和接到了成祖皇帝密令,讓他率領西洋船隊,再次出海。這在外人看來,此事已不足為奇。成祖繼位以來,前後讓鄭和四次出使西洋,依照以往四年一次的規律推測下去,今年再下西洋已在各方預測之中。而對於鄭和而言,此令卻讓他感到奇之又奇。因為成祖皇帝在密令中交待他率領船隊先到東海海域,找到一個小島。而後還密令他配合一個叫做無名的灰衣老者,共同找尋島上的一座寶藏。一旦找到寶藏,便即全力挖取,再派船送回朝廷。
這一道密令下得讓他大為大解,成祖皇帝從未出過海,他怎麼知道東海島嶼之上有寶藏?而且,他的船隊是負責遠航出使邦國的,此刻卻要變成掘寶隊了。他不明白,成祖皇帝為何不另派其人,反而派他這支有重要外交任務的西洋船隊。幾番思慮之下,他仍是不明所以。不過既是皇帝密令,他只有遵從的份兒。
船隊行駛到瀏家港后,鄭和還是按照老規矩,讓船上的本地軍士、水手等船員就地探親,限期三日。
秦航和鄧孝明等人早就等得不耐煩了,他們在黃河上待了幾個月,水土不服不說,還沒撈到什麼表現的機會,因為此次任務是圍堵邪教殘餘勢力,幾乎就沒有他們水手發揮的空間。此刻一回本土,自是格外親切。
尤其是秦航,他自從和若純成婚後。便沒有再見過妻子一面。此次有三日假期,他自然要急著回去看望老父和妻子了。眾人下得船后,便即各自分別。秦航忽然覺得有點彆扭,因為以往的每次下船,每次告別,都會出現司馬尚游的身影。可今時今日,那個生死與共的兄弟此刻卻已不知到了何處,他究竟怎麼了?又是去執行什麼任務?這些問號,在他心裡,已不止一次的出現過了。他心中隱隱覺得有點不太對勁。和司馬尚游相處日久,他有一種直覺能直接感受到司馬尚游此刻過得並不太好。只是為何會有這種直覺,卻是他說不清的了。
而後,他不再去想司馬尚游,和鄧孝明,郭承昂等人徑直回到了沙鎮。
秦航回到家中后,這才知道若純已有了身孕。他剛開始聽到父親的告知后,頭腦尚自遲鈍,待若純親口再告訴他。他終於像個孩子般歡呼雀躍。他快要做父親了,快要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了,還有什麼比這消息更來得喜悅?他和若純的愛情終於有了結晶,終於有了下一代。這是個多麼美妙的時刻。
對於秦航而言,他和最愛的女人走到了一起,從事了最愛的職業,並且有了一定的事業。此刻,他又有了孩子,他其實已是人生贏家。這一生。會碰上很多不如意的事,會碰到很多困難,能夠真正成為贏家的並不多。秦航能有此成績,確實是幸運之極。雖然在家中只有短短的三日,但對於他而言,已經夠了。即使此刻,他遠離了這個塵世,這一生,他也是沒有任何遺憾,何況他還如此年輕,他的日子這才剛開始,他們這一帶的時代,才剛到來。
第二日,鄧孝明、郭承昂、趙盛郅等人紛紛前來道賀,恭喜他香火得以延續,並起鬨要爭著當孩子的乾爹。秦航一一拜謝,並表示各位要當乾爹可以,但要先納乾爹稅。誰交得多,誰就是第一乾爹。眾人紛紛罵他趁火打劫,不講江湖道義。鬧了一天後,秦航便再次辭別家人,準備再次踏上征途。
若純見慣了他如此,以前她總是微帶埋怨,埋怨秦航帶給她的總是離別。可此刻,她已是完全地支持著秦航的事業,只要他平安回來,便已足夠。有妻如此,秦航還能再說什麼呢?他緊緊地抓緊了若純的小手,叮囑他一定要好好養胎,一定要等他回來,給孩子取名字。他算來此一去,至少兩年,到時候孩子已有一歲,可以走路,說不定還能叫爹娘。而他,要做的,便是給孩子取一個響噹噹的名字。千難萬不舍過後,終於,他還是再次踏上了征途。
司馬尚游那日回到客棧后,便即帶上茯蕶,一起出門。第二日和師父段江南會合后,眾人喬裝打扮成漁家子弟,乘著船從長江上順流而下,再經蘇州府太倉港向著東海而去。臨過太倉瀏家港之時,司馬尚游遠遠瞧見了停泊在港內的西洋船隊,心中一陣感觸,自忖此一去,便再難見到船上的眾兄弟們了,他心中有千萬不舍,可他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地瞧著帥船上的軍旗迎風飄揚,卻不能在軍旗下站崗立哨。
那面紅色大明軍旗,還在風中飄揚,它代表的不僅僅是一面旗幟,不僅僅是一個國家,更重要的是,它代表著一個時代。在這個獨一無二的時代,它創造出了無數奇迹,他將大明兩個字帶向了萬里之外的海外蠻地,它將華夏文明帶向了世界,它註定是一面傳奇的旗幟!而在這面旗幟下奮戰過,拚命過,微笑過,驕傲過的司馬尚游,此刻只能遠遠地目送著它。這種滋味,這種情感,不是尋常人所能領悟。
他痴痴地瞧著那面在風中繼續飄揚的大旗,眼眶中已有淚水打滾,而後,他右臂一揮,握掌成拳,緩緩舉向耳旁,對著那面軍旗的方向,重重地行了個水手之禮。他的目光眼含堅毅,對著旗幟飄揚的方向,執著地行完這最莊嚴的水手之禮。
一旁的茯蕶輕輕地從身後走了過來,給他披上了一件外衣,她滿含深情地瞧著這個男子,眼神中儘是無盡愛意。她曾經也和司馬尚游一同出海過,她也聽說過水手對於軍旗的情感,她更知道面前的這個男子,對著那面軍旗有著如何的敬意。她默默的站在身後。目光隨著男子的眼神一同瞧向了遠方,她深知他們此去,有生之年恐怕再也難以回到那面旗幟下了,甚至回到那離他們越來越遠的港岸,也未必能夠有機會。
片刻過後,司馬尚游緩緩放下了拳頭,他感受到了來自身後的溫暖。在那一刻,他至少還能感受到一絲溫暖,便不孤獨。他輕輕扯了扯因海風猛烈而快要下滑的外衣,輕聲道:「蕶兒。你後悔么?」
茯蕶自是知道他所言何意,她微微一笑,從身後抱住了這個男子,她輕輕地靠在他的後背,感受著他身上的那股濃烈的男子氣息,低聲道:「只要有你在身邊,去哪兒都是福地。我從來就沒有後悔過,能夠在你身邊一直陪伴著你,是我今生最值得慶幸的事。」
司馬尚游身心一動。多麼美妙的話語,多麼動聽的話語,多麼真情的話語!他失去了雙親,失去了兄弟們。有時候他都覺得他已是一無所有。但是,他身邊還有一個女子,不離不棄,生死相隨。在他最孤獨的時候。在他覺得最茫然的時刻,這個女子,支撐起了他的生命。讓他孤獨的心靈。再次感受到了存在的意義。他此時已是心滿意足,就這麼任她抱著,直到遠處的那面軍旗,漸成黑點,消失不見。
海上,西洋船隊。
公元1417年6月,也就是永樂十五年五月十五日,西洋使者鄭和再次率領西洋船隊五下西洋,大軍先從瀏家港出發,而後轉道泉州港,向著東南海方向行駛前進。鄭和按照成祖皇帝的密令,此次出發,並不急於向南海開進,而是直向著澎湖列島而去。
依照那個無名老者提供的情報,寶藏是在一張無字圖畫上,那老者窮盡心血,終於參透了那張無字圖畫,破解了圖畫上的藏寶所在地。鄭和接到他的消息后,當即率領船隊直撲那個神秘島嶼。而那老者,卻是乘著民船,先行上島勘察。
鄭和站立在船樓上,眼神眺望著大海,若有所思。依照他的性格,自是不屑於這種暗取財寶之事。只是聖意難違,他沒得選擇。出動如此龐大的船隊,卻只是為了尋取那虛無縹緲的寶藏,這要是傳出去,實在是有損大明國威。他心中不禁暗暗嘆氣,卻也理解成祖皇帝此舉用意。
若不是窮得沒辦法,誰願意去做這種挖盜之事?這和海盜又有什麼分別?一向以西洋船隊為榮的他,此刻也是自嘲不已。
大隊正自在海上行駛著,副使王景弘上來報告航向:「使君大人,船隊離那赤尾嶼還有百餘海里,是否要加快航速?」
「恩,儘快吧,未免夜長夢多,早一刻到總是妥當些。」鄭和回道。
「使君大人,卑職有話不知道該不該說。」王景弘接過命令后,卻並沒有著急下樓,反而是有話要說。
「你說來聽聽。」鄭和亦是微覺驚奇,在他印象里,王景弘並不是話多的人。
「使君大人,您說咱們這次行動,是從哪得到的風聲呢?」王景弘發出疑問道。
「本使也正自奇怪,聖上從未出過海,熟悉東南海一帶情況的只有我們船隊了。連我們都沒有聽到寶藏的消息,聖上卻又是從何得知呢?」鄭和聽聞他問的問題,心中亦是不解。他的眉頭微微一皺,似是再次陷入了沉思。
「那您說會不會有詐?」王景弘突然發問道。
「本使也想過這個問題,只是當今之世,論海上實力,再也沒有哪方勢力及得上咱們西洋船隊,即使有詐,詐從何來?使詐的人目的又是什麼呢?」鄭和反問道。他確實也不止一次的想過這個問題,甚至還向皇帝提醒過,但成祖皇帝似乎對這消息的來源非常信任,幾乎是以斷定的口吻交待鄭和務必完成使命。
王景弘面現疑色,又道:「您覺得,會不會,是和先帝爺有關?」他這一問,登時將鄭和驚出了一身冷汗。
鄭和道:「你何出此言?」
王景弘道:「卑職只是猜測。傳聞當年金陵城城破之後,惠文帝不知所蹤,而戶部的幾千萬兩白銀亦是不知所蹤。當時便有傳聞,惠文帝早就預料到會有不測。因此先行將這些財寶運出了城去。直至今日,這批財寶隨著惠文帝的不知所蹤而變得撲朔迷離。如今有傳言說西洋南海曾經出現過惠文帝的蹤影,現下聖上又讓我們出海尋寶,是以卑職大膽猜測,此次咱們要尋的寶,就是當日不知蹤影的那批戶部財寶。」
鄭和聞言微微一怔,當年成祖皇帝以「清君側」之名從侄兒手中搶到了江山,而當時的都城是金陵。金陵城破之後,成祖皇帝輕清點了惠文帝的戶部存銀,卻發現整個國庫竟然都是空的。這批戶部存銀下落不明,到後來也就成了一個謎。此事鄭和早已聽說,如今看來,王景弘的話確實有點道理。如果寶藏是在海外的話,那麼極有可能是惠文帝故意留下來的,以作他日的復國之用。只是此事隱秘之極,當世已沒有幾個人得知,卻不知成祖皇帝又是從何得知?西洋的事聖上向來是通過鄭和反映情況,此事鄭和既然都不知道。那麼皇上又是怎麼知道的呢?難不成皇上還派了密探在西洋公幹?
鄭和深知成祖皇帝疑心很重,因此近年來大力培養東西二廠和錦衣衛,依照他的性格,在西洋另派密探這種事絕對是做得出來的。只是鄭和為人臣子。有些事他不方便揣測,更是不敢亂說。此刻聽到王景弘說得如此直接,他便出言道:「好了,其他的事不是咱們該過問的。咱們只管將差事辦好,至於這種話,也就是咱們之間說說。萬不可在外人面前提起,以免惹禍上身。」
王景弘亦是贊同地點點頭,他也正是瞧在鄭和為人謹慎的份上,這才直言不諱。若是在外人面前說這種話,恐怕他早就大難當頭了。
鄭和又道:「聖上已有交待,此次出使西洋最重要的不是和各國加深友誼,而是務必要取得島上寶藏,只要找到了寶藏,咱們此次的任務便算是成功了。你交待下去,此次上島尋寶,全部給我找最值得信賴的人,新來的軍士一概不能上去!」
「是,卑職這就去傳令。」言罷,王景弘便即退了下去。
鄭和仍自負手而立,目光遠望著前方大海,心中不知在想些什麼。
自從司馬尚遊走后,鄧孝明便即被費信調到了帥船上,填補他的空缺。調他來和秦航搭檔,自然是秦航在管事面前一力保薦的,費信也知道鄧孝明的本事,是以幾乎是沒有二話,便即讓這兩個鐵友終於同坐了一條船。
不知為何,秦航在沒有司馬尚游的日子裡,話也變得少了,平日里在底艙都是鄧孝明交待這那的。他很少再去管底艙的事,究其原因,自然是因為秦航隱約猜到了司馬尚游並不是像王景弘說的去執行別的任務那麼簡單,而是徹底地離開了船隊。在出海之前,他向副使王景弘問過多次,為何司馬尚游還不回歸。剛開始王景弘還是以老借口打發他,後來見他問得多了,乾脆直接發怒,讓他不要再問下去,而且言語間更是奇怪,似乎不想再提司馬尚游這個名字。憑著直覺,秦航可以肯定,司馬尚游一定是出事了,不然出使西洋這麼大的事,王景弘不可能不想到他。但他又搞不清楚司馬尚游到底出了什麼事,是以連日來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就連日常的海上訓練,他也懶得再去過問,一有時間,總是坐在船頭甲板上愣愣出神。
好在鄧孝明還算盡心負責,將底艙的事打理得妥妥噹噹,否則以秦航現下這種狀態,真要遇著個什麼風浪,估計要大亂陣腳了。
秦航站在船頭上,目光直眺著大海深處,又是一次遠航,又是一次征途,身邊的人依舊,只是少了那個最懂自己的。他們都是同一類人,都是為大海而生,都有著一樣的使命和責任,可是,卻不能一起走到最後,這是最讓人惋惜的。曾幾何時,他們一起站在船頭,笑對風雨。可如今,站在船頭的只剩下他一個,他真的很不習慣這樣的日子。他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會不會就是永久,他希望不是。他還在期望,期望著曾經的鐵友能夠再次回到帥船,能夠再次和他一起站在船頭,笑對風雨。只是,他的期望能成真么?
他默默地嘆了一口氣,前方的路漫漫,不知何時是個盡頭,他要做的,只是一如既往地走下去。可是那曾經的夥伴,曾經的海上驕子,你現在身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