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第88章
君惜竹的一席話並沒有迎來滿堂喝彩,而是換得了滿室的沉默和壓抑。
整個紅顏樓內外的所有人,都在她這番話語當中沉默不語,包括王進和歐陽明月。
不是她說得不好,也不是她說得不對,而是她說得太過透徹,透徹到將每個人的心活生生的掏了出來,將那些陰暗的、自私的念想和野心,都示於眾目睽睽之下,讓他們無所遁形。
所以,紅顏閣內外,包括荷塘四周圍看期待著論述結果的眾人,都沉默不語,因為,沒有任何人可以反駁君惜竹的這一番論述。
包括公子白朮,包括王進,包括歐陽明月。
楚卓甚至在想,這白衣女子明顯是永輝公主那邊的,她這番話語是不是在指桑嗓槐,暗罵他與其父搶了先王的位置,失了人性。
後來,在那樣的壓抑和沉默中,群英會不歡而散,不論是想來爭名尋利的各家公子少爺,又或是求揚名立萬的名士才子,最終都是懷揣著各種心思匆匆離去。
數日之後,整個南楚流言萬千,當年楚王之死被一再提及,甚至還有人自稱是先王遺妃,當眾跪在王宮前,哭訴先王英年早逝,死於驚天陰謀。
就這樣,在日復一日的流言蜚語中,今上楚文弘終於再也無法安坐於王宮大殿寶座,在與太子楚卓及其太子妃公孫瑤多番商議之後,終於決定詔永輝公主入殿,並藉此行論功宴,封賞當時參與西風城一戰的諸多將領。
楚王行宴,朝中百官盡在其列,而這些官員大多是世家貴族出生,早就已經將如今南楚的形勢看得清清楚楚,知道楚王這論功行賞是假,想要藉機給永輝公主難堪才是真,所以,他們早早的就已經擺出了看好戲的神態。
除了這些擺出看戲姿態的世族貴胄,那些官職不高也不低,家世不好不壞的中層世族們也在磨拳擦掌,他們有族中弟子在西風城時曾被永輝公主綁到校場曝晒,就此結下了怨懟,此際楚王設局,正是他們找回羞辱的最好時機,又怎容放過?
夜漸深,月漸明。
隨著樂聲漸起,論功宴終於在南楚王宮的偏殿開始。
今上楚文弘高坐純金寶座,武侯歐陽明月位於其左邊下首第一位,而太子楚卓則隨侍於楚王右邊,餘下百官分列兩旁跪坐,皆暗自翹首以待明顯可以預料的精彩。
酒過一巡,侍衛入殿稟報,永輝公主正在梳妝打扮,稍待片刻即可入殿面王。
楚王面色稍冷,太子暗以冷哼相應,諸官神色各異,或是暗喜,或是暗憂,或是暗怒。
酒過二巡,侍衛入殿稟報,永輝公主鳳駕已經擺,正在趕往王宮的途中。
楚王面色鐵青,太子目光森冷,百官互斟互飲,晃若未聞。
酒過三巡,侍衛入殿稟報,永輝公主鳳駕已經然入宮,正在趕往偏殿赴宴。
楚王面顯怒色,太子楚卓幾欲摔杯拍案,倒底還是忍下來。滿朝文武皆竊竊私語,唯有武侯歐陽明月漠然以待,無悲無喜無怒,仿若事不關己,卻又時常側目,凝望著偏殿門口。
菜過五味之後,侍衛再次入殿稟報,永輝公主鳳駕入宮,已至偏殿。
與此同時,有侍候在殿外的侍者高聲唱喏:「永輝公主到——!!!」
霎時,滿殿靜默,皆盡置杯停箸,望著那名滿南楚永輝公主。
在這滿室靜默中,在這滿朝文武百官的眾目睽睽之下,銀甲紫披的永輝公主施然踏步上前,在距離楚王二十步之遠的地方停下了腳步。
頓時,整個大殿中,除了歐陽明月之外,所有人都在這一刻不由自主的摒住了呼吸——二十步!僅僅二十步的距離,對於處心積慮要對付的敵人而言,那是一個危險到至極的距離!
所有人都緊緊盯著那腰懸寶劍英姿颯爽的永輝公主,看著她——
低下頭顱,
撩起衣罷,
單膝跪下,
「楚懷謹——拜見王上!」
她的聲音平靜而清冷,無悲無喜,不帶任何色彩,仿並不知道對面高座上這人正在想方設法的對付她,並不知道,那個人是她的敵人。
太子楚卓望著那跪在距離距離他僅僅二十步之遠的佩劍女子,籠在袖中的雙拳緊緊握了又握——他與楚王當眾擺論功宴,為的就是想藉此機給永輝公主難堪,煞煞她凱旋歸來的威風,可他千想萬料,卻沒有想料到,竟然是這永輝公主明目張胆的來打他與楚王的臉!!!
是的!
永輝公主這就是在當眾打楚王的臉,殿中在場百官都是見證者!
楚王行宴,永輝公主遲遲而來,又大膽佩劍入殿,若不是她最後那低頭一跪,只怕誰都能夠想象到楚王又或者是他人血濺當場的畫面。
然而,即便是她低頭跪下,可她的脊背卻筆直挺拔,如同蒼茫山上那萬丈雪山,孤傲絕倫。
即便是跪著,也如同傲立萬眾之巔!
望著那一襲銀甲紫披,楚王豁然起身離座,驚惶間竟然撞倒了桌案,當即便脫口喚道:「雍……雍王弟……」
太像了!
真的太像了!
撇開那七分緣自先王後秦慕雪的容貌,那清冷的神態,那平靜而沉寂的雙眸,那颯爽的英姿,以及那凌傲萬眾的氣勢——竟無一不像南楚先王楚文雍!
在此時此刻,沒有人敢否認,如果永輝公主身為男兒的話,絕對可以繼續先王遺風及其英雄姿態,帶領南楚走向另一片輝煌天地。
可惜……
終究還是太可惜……
在這大片大片飽含惜色的目光中,楚王終究還是穩住了心神,定下了心中的驚惶,邊安慰自己死人不會重生,邊走裝出滿臉和善,上前扶起楚汐邊道:「汐兒莫要行如此大禮,我與你父王乃是血脈手足,你行此大禮,將你父王置於何地?又將你王伯父置於何地?還是說汐兒心中對你王伯父有怨,所以置血親之情於不顧,故意疏遠你王伯父?」
一口一個汐兒,一句一個王伯父,明說永輝公主疏了血緣親情,暗指她目無尊長、不敬君王,心懷怨恨有的不軌,若真讓他落實了這些個罪名,只怕永輝公主今日不丟臉面,也得落人口舌。
大殿上那些看戲的貴胄世族們知道好戲已經開場,邊暗中互通有無,邊看著場中演戲之人,便見永輝公主抱拳應對道:「懷謹豈敢對王伯父有怨?只是懷謹自小在西漠邊關長大,苦寒之地,比不得王都繁華高雅,也無人教我詩書禮儀,只知見君王行大禮方可顯敬意……」
誰都知道永輝公主這是在睜睛說瞎話,若真是沒人教她詩書禮儀,她又怎麼會知道什麼是大禮,什麼是小禮?再說了,若是無人教她詩書禮儀,她那一身武藝兵法又是從何而來?難不曾生來便會?
但楚王卻被此話噎住了嘴,將他心裡的千言萬語都死死的堵住,原因無它,因為楚汐有一句話說到了他的痛處——西漠乃是苦寒之地,比不得王都繁華高雅!
當年正是楚文弘下旨給永輝公主划的封地,也是他親自令人將永輝公主送到封地,並且監視她的所有舉動,若非是當初監視之人出了意外,落水身亡,也許永輝公主根本就活不到現在。
眾人都聽懂了永輝公主的意思,楚王自然也不會聽不懂,所以,他一邊暗悔不該聽信太子劣計時,邊言不對心,假仁假義道:「是王伯父的錯,讓汐兒受苦了,不過,年輕人多吃些苦頭也有好處,汐兒如今已是名滿南楚的女將軍,權掌一方兵權,西風城一戰更是為我南楚王室增添莫大光輝,百姓們都贊汐兒身懷先王遺風,定可護我南楚安危……」
冠冕堂皇的話越說越順口,楚王舌頭都不帶打結的連說了半盞茶的時間方才停住嘴,將永輝公主的戰績大大吹噓,高高捧起,並在最後親切道:「王伯父前段時間身子有些不利索,知曉汐兒回都也沒能及時詔見,不知道汐兒這段日子在王都可過得舒坦?可有所短缺?」
大庭廣眾之下,楚王將這慈善長輩越演越順手,永輝公主不禁舒展了眉目,似乎被楚王的親情所感,頗為恭敬孝順道:「一無府邸,二無奴僕,三無華服,四無美飾,又怎生能過得舒坦?」
如果不是楚王在歐陽明月面前伏低作小了那麼多年,只怕當場就要暴跳如雷——府邸?奴僕?華服?美飾?你所想到的,到底僅僅只是公主府邸還是整個王宮?
楚王必竟不是太子楚卓,心裡再怎麼怒,他也能夠忍奈下來,否則的話,他也不可能在歐陽明月的手底下活過這麼多年,所以,他當即便故作豪爽哈哈大笑,招來侍者,開始封賞道:「西風城一戰,永輝公主護國有功,賞六進公主府一座!賞奴僕百人!賞華服箱!賞美飾……」
永輝公主淡然謝過封賞,與此同時,太子楚卓向他身側一人遞了個眼色,緊接著,便聽有人起身上前,撲跪到楚王面前呼道:「永輝公主名不符其實,無功受賞!臣心有不服!」
楚汐著眼瞧去,便見那撲跪而來的人,竟然是那日在英雄樓上說君惜竹投機取巧的錦衣少年。
瞧瞧這少年,再想想楚王先前那些將她高高吹捧的言論,楚汐不禁眼神一凜,心中暗道,軍師所料果然不差,楚王竟真是在行捧殺之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