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第三十章 花城偃師
出了壽陽城門后,玄震又在黃山一帶流連了數日,只是往日記憶如東逝江水一般,始終無法迴轉,無奈之下,他索性便將此事丟開手,一心尋訪起師尊要他去找的陰陽極盛之人。一路且行且遊歷,不知不覺竟去了許多地方。他在昆崙山不問世事地修行了十二年,如今到了山下自然覺得許多事情十分稀奇有趣,遍訪名山大川之餘,順道也做了好些除妖衛道之事。不過大半年時間,竟將中原大半土地都踏了個遍。他本自北方而來,一路南行,這日便到了南方極偏僻處的一座小城之中。
時值三月,正是暮春時節,便是和風中彷彿都夾著一縷縷暖香氣。小城中房前屋后,俱是奼紫嫣紅,路旁與院牆內更是種滿了鳳凰花樹,新吐香蕊的花團一簇簇壓在枝頭,芳香四溢,緋紅滿地。柳風熹微,似女子欲伸卻又遲疑的纖纖玉手,略一撥弄,便見花枝亂顫,抖下好一陣紅雨。
玄震踏在那青石板鋪就的長街上一路賞玩,只覺便是醉花蔭也無這般盛景,便有這些肆意綻放的芳菲,也無那許多賞花惜花種花的人。
一路走來,途中見到不少裹著包頭,身著短褂的異族男女,想來是因這小城靠近南疆,是以那些南蠻人便到此換些平日生活所用的油鹽醬醋或是米糧布匹之類。這些異族人與城中漢民倒是相處融洽,只是習俗與中原大有不同,少男少女手挽手四處遊玩,全然不顧男女之防,女子拋頭露面不說,更是常常□著一對臂膀和一雙小腿。玄震側目看了一眼便轉過頭去,心下微窘之餘,只覺大長見識。
走走停停在城中逛了許久,忽聽得前方人聲鼎沸,到了一個極熱鬧的所在。玄震舉目四顧,見此處花樹雖多,房屋卻漸漸稀少,露出一塊極敞亮的空地,樹下及道路兩旁擺了好些攤子,更有許多小商小販在那裡叫賣,原來是城中的市集。
玄震聽得分明,許多攤落後面的喝賣聲雖是漢話卻略顯生澀,攤上所陳也俱是奇貨異物,那些商販穿著打扮也與周遭其他漢人明顯不同,想來是一些南疆異族人帶了族中特產來此換些銀錢。對這些攤販玄震自是更多感興趣幾分,在攤落前停留也比在其他處略久一些,遇見少見的精巧什玩更是禁不住掏出銀兩買上一兩件。
市集之中亦有買些小吃雜食,玄震見一漢家女子攤上的糕點精緻可愛,便順手揀了幾個包成一個紙包拎在手上信步朝別處又逛,忽地三兩個孩童不知從哪裡鑽出來,恰好撞在他腿上,玄震猝不及防,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內勁,將那孩子彈了出去,忙正要低頭去問,卻不想另兩個小孩先急了起來:「虎頭,快走,快走,再等會木頭鳥兒就飛走啦!」
地上那孩子更是連朝玄震瞪上一眼或是哭嚎一嗓子都顧不得,忙爬了起來,帶著屁股上兩團臟污跟著玩伴們徑自朝旁邊跑去。
玄震望著那小孩屁股上兩團灰撲撲痕迹越奔越遠,呆了一呆,心下好奇道:木頭鳥兒?木頭做的鳥雀怎麼可能會飛?這等奇事,倒要去瞧瞧。想著便轉步跟了上去。
走不了多遠,便看到一處攤落前圍了好些人,還都是些半大不大的孩童,里三層外三層將個不大的攤落堵得嚴嚴實實,再看不到裡面賣的是什麼,只聽得一陣陣喜悅笑鬧聲。
「呀,飛啦,飛啦!」
「這個還會走呢,哈哈!」
「再飛高點,高一點哪!」
站在裡面的孩童拍手跺腳,興奮不已,被擠在外面的孩童則是焦急萬分,其中一個格外矮小的,踮起腳尖都無法瞧見那些孩子所說的物事,急得伸長脖子鼓起腮幫不停地跳來跳去,像只站在火炭上的小鴨子。玄震一眼就認出了那小孩屁股上的兩團黑,可不就是自己撞倒的那個虎頭么?
他莞爾一笑,右手捏起劍訣一引,左手伸臂一撈,將那孩子穩穩妥妥地放在了自己的春水劍上就如騎著竹馬一般,劍鳴清越,帶著那小孩朝前飄了一飄,那名叫虎頭的小孩瞪大了眼睛,哇的一聲緊緊抓住劍柄,不過一瞬小臉上便露出得意洋洋的神情,朝著下面自己那幾個玩伴大聲道:「看,看啊,我也會飛啦,比那隻木頭麻雀飛的還高呢!」
地上那些孩童聽到頭頂那小孩叫嚷,均抬頭去看,一見之下又是驚訝又是羨慕。玄震笑道:「這下看得清楚了罷?」
恰在此時,那些孩童後面一個極蒼老的聲音忽地輕咦了一聲,道:「這位……這位能御劍的俠士,可否上前來?」
一聽此話,玄震心下有些疑惑,卻還是輕飄飄地從那些小孩頭頂縱了過去,無聲無息地到了那攤落另一頭。那些孩童本就見了他用劍把虎頭送上天去,此時見他自己竟也能飛,更是拍手驚呼起來。
他方落地,面前忽地襲來小小一物,玄震忙抓在手裡一看,原來竟是只巴掌大的雲雀,翅膀兀自不住扇動,只是不聞半點啼鳴聲,再一細看,這雲雀分明是個死物,捏在手裡更是硬邦邦的,只是塗了一層漆,雕刻得又精巧,乍一看竟宛如真鳥兒一般。
他再一掃那攤落,這才看清這小攤上擺的物事原來都是些木頭玩意兒,既有鳥雀走獸,亦有車馬房屋,雖是尋常木料所制,卻是精緻玲瓏。正看得出神,一隻乾枯如鷹爪般的瘦手從旁探過,將那雲雀接了過去,玄震側目一望,原來旁邊站的還有一個瘦伶伶的老頭兒。
那老者頭裹深色包頭,穿著短褂短褲,腳上穿著一雙破破爛爛的草鞋,顯是個異族人,只是滿面皺紋如溝壑縱橫,老眼更是渾濁一片,看起來頗不起眼。
但玄震下山畢竟歷練了一些日子,知曉有些奇人異士,便是喜歡裝扮成尋常人四處行走,是以並未因這老者的模樣輕視於他。更何況他曾聽派中長老說過,世間有一些能人,雖不通武藝道法,卻天生心靈手巧,極擅長機括製造之術,便是普普通通的樹枝木料到了他們手中,轉瞬便能制出精巧絕倫的神奇機關,這些能人便是世人所說的偃師。只是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如今竟能在南邊一座偏僻小城裡遇到一位,當真是難得之極。
「我曾聽聞世間有偃師者,能以雙手制出不必馬拉便可自行的車,雖是死物卻能飛翔的鳥,不想今日竟能得見,真是有幸。」玄震拱手笑道。
那老者一雙昏花老眼將他一瞟,搖頭笑了笑說道:「不過是隨手做些小物件博人一笑罷了,當不起俠士如此誇讚。這木頭鳥兒飛得再高,哪裡及得上俠士御劍騰空那般高遠?」說著望了望虎頭騎著的春水,目光微凝。
玄震順著他眼光亦是望了過去,疑道:「那柄劍可有什麼奇特?」
老者又搖了搖頭:「劍自然是好劍,但我看的卻是那墜在劍柄處的東西。」
春水劍柄上充作墜子的是玄震拜入瓊華時系在腰間的木刀小墜,雖時日久遠卻十分耐磨,不僅那柄一指長的鈍刃木刀沒有半點破損,連綁在刀上的五彩絲線都還宛然如新。玄震原本只覺得這不過是尋常什玩物件,但下山後方知,尋常人系在腰間的多是些玉石環佩,像這種古樸之物反倒難見,此時聽著老者言下之意,這木刀劍墜似乎另有奇異之處,忍不住問道:「這劍墜又有什麼奇特?」
老者道:「我眼睛不大好,還需得細看一看才敢下定論,俠士若是不介意,可否將那劍墜解下讓我瞧瞧?」
玄震自然毫不介意,揮手將春水召到身前,先將那虎頭抱下來令他自去玩耍,才解下那柄小小木刀遞到老者手中。那老者拿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看了又看,乾枯的手指細細摩挲著刀上淺淺紋路,許久后吐出一口氣道:「果然沒認錯……俠士,這可是南疆之物啊。」
「什麼?」玄震將小木刀劍墜拿回手中亦看了又看,心中大感驚訝,想不到自己隨身所帶多年的一個掛件竟與南疆扯上了關係。
老者在旁指點道:「你看看那刀身上可是刻著花草紋理?那些都是生長在南疆用來制毒的奇花異草。那花紋後面還隱著幾個字,南疆各族中唯有黑白巫族創有自己的文字,其中又以黑巫族最擅用毒,想來這把木刀是制於黑巫族中人之手。」
玄震更覺驚詫,問道:「卻不知上面寫了些什麼?」
老者搖頭道:「我又不是黑巫族的人,如何能知曉他們的文字?我看俠士你也不像是我們南疆遺族,想來能得到此物也是與我南疆有些牽扯,同你略講些南疆之事倒也無妨。」
玄震忙再一拱手:「多謝老先生,玄震自是洗耳恭聽。」
「嗯,你叫玄震?漢人的名字果真有些古怪。」老者咧嘴笑道,露出口中幾顆黃牙,「我姓禍,族中人都稱我禍叟。南疆遺族雖住在深山裡千百年不出,可也並不是你們漢人眼中的茹毛飲血之輩,未開化之民,我們的血脈中流傳著的是女媧娘娘的遺力。各遺族雖然都信奉著女媧娘娘,可是千百年過去,彼此之間也有了許多分歧,諸族間各自聚居,漸漸也少了往來,有些巫族慢慢地便消失了蹤跡,有些巫族卻慢慢強盛起來。黑巫與白巫便是如今南疆諸族中最為強橫的兩族,只是黑巫族因擅養蠱用毒而強,白巫族卻是因歷代女媧後人而強。」
「女媧後人?神靈也能留下後代不成?」玄震奇道。
禍叟笑道:「不過是傳言罷了,有巫族信,但也有些巫族不信。不過聽聞那些女媧後人確實生的有些奇異之處,據說與上古時期留下的女媧娘娘塑像頗有些相似,只是是否真事尚不能斷定。畢竟我不過是常出村子到處走走,才知道這些傳說。」
玄震緩緩頷首,又問:「那禍叟又是哪一族的人?」
禍叟沉吟了半晌道:「告訴你也無妨,我來自靈巫族,住在一處名為烏蒙靈谷的地方。至於其他,礙於族規不能再多說。」
南疆山巒眾多,許多山默默無聞,便是有名字也只有住在近旁的人才知曉,玄震初來此地,對烏蒙靈谷這個地名更是從未聽聞,當下也並不在意,不過一聽便罷。禍叟又略講了些遺族的其他事迹,玄震更是大長見識,原來南疆諸族中竟還留有巫師一職,他們稱之為巫祝,一族中的大巫祝便是地位最高之人,族中大小事務均可過問,大多巫族便如禍叟所在的靈巫族一般,如無巫祝允許,便是擅自走出村子都不可,若是出村,多也只是為了到漢人地界採買些用物。諸族之間既不來往,彼此知之甚少,如禍叟這般能大略知曉一些他族之事的已是十分難得。
玄震聽得出神,手指輕輕摩挲著那柄小小木刀,心下忽地一動,暗道:這掛墜來自南疆……南疆……難不成我的過去竟與南疆有些什麼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