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二十九章 故人相錯
傍晚時便到了黃山北面的一座小城,玄震決意便在城中住宿一夜,在城門前落了下來。誰知剛入城便是一怔,但見四處張燈結綵,人頭如攢,議論聲更是紛紛擾擾從四面八方傳來,其間竟還可隱隱聽到鼓樂奏響。
玄震下山以來從未見過如此熱鬧的場景,心道:難不成是趕上了什麼節日,全城百姓竟都出門來慶祝?
此時城中道路已被堵得人山人海,玄震走幾步便要拱手令前方之人借過,好容易擠到路口,正要拉過一位路人詢問客棧方向,便聽到前方有數人大聲喝道:「讓一讓,都讓開!」
玄震抬頭一看,原來是幾個高大壯漢從街那頭奔了過來,竟都是一身衙役打扮,長相也都甚是威武。街上百姓紛紛避往路邊,無不伸頸而望,看模樣不似畏懼這些衙役,倒像是等著看什麼稀罕事一般。
那幾名衙役一路叫嚷著過去了,沒多久,便聽鑼鼓喧天,一陣嗩吶喇叭聲熱熱鬧鬧地從那邊街角轉了出來,圍觀者中早有孩童喜孜孜地叫道:「來啦,來啦!」來者極是排場,遠遠地便見一長串車馬並許多年輕男女走了過來,好似一團團紅雲透著股喜氣。
街旁那些百姓更是爭先恐後般翹首去看,不多時那些車馬便到了面前,當先的是一匹高頭大馬,那馬兒頗為神駿,只是騎在背上的那位卻有些對不起它,原來竟是個胖嘟嘟的年輕男子,年紀不過二十齣頭,小眼淡眉,模樣頗為慈善,咧著嘴滿面喜氣,只是腮邊腹上好些贅肉,不只將喜氣擠到了臉中央委委屈屈皺成一團,更將一身新郎官的紅衣撐得緊繃繃似是隨時都要裂出一道大口子來。
後面還跟著一頂花轎,轎身裹著一層鮮亮紅綢,前面的綢簾上還以金線綉著鴛鴦戲蓮的精緻圖樣,轎頂四個角上均掛著五色流蘇,各墜著一長串金鈴鐺,隨風搖擺中叮鈴脆響不斷。轎夫們亦是穿著得十分喜慶,還都是模樣清秀年輕力壯的小夥子,那花轎雖是人抬卻十分平穩,似乎生怕顛到了轎中人,反倒更顯出那人的嬌貴。
玄震這時已知曉,原來不是什麼節慶,而是趕上了城中顯赫之人娶親。身旁幾個老婆子已嘀嘀咕咕地議論起來:「這柳縣令年紀輕輕,又是讀書人,想不到那麼多門當戶對的姑娘看不上,偏偏娶了阮家的老小姐。」
另一人正伸長脖子欣羨不已地瞧著面前掠過的一抬抬嫁妝,頗有些嫉妒地道:「可不是么。誰叫這阮家財大勢大,還是咱們壽陽城的首富呢!」
「嘿,我聽說啊,阮家那位老姑娘當年也不是沒人要,求親的人上了門,人家自己瞧不上,都給拒了!」先前那個老婆子咂巴著嘴絮叨著,「尋常人家的女兒十五六歲都做娘了,她卻是橫挑鼻子豎挑眼,愣是熬到二十才出閣。這回還是阮家老爺看這位新上任的柳縣令對眼,硬是把女兒許給了人家!」
「也只有這等富家小姐才熬得起。」另一人嘖嘖嘆道,「咱們壽陽城雖不大,模樣、家世配得上阮小姐的男子也不少,我活了這麼把年紀,還是頭一次見著眼界如此高的姑娘!」
花轎平平穩穩徑直朝前方一棟高門大戶去了,後面那些百姓知道還有熱鬧可瞧,亦或是首富家的老姑娘能嫁出去實在稀奇,腿腳快的早已追了上去。玄震擠在人群中身不由己,一步一步地竟也被推向那邊去。
到了跟前才看清楚,朱門上一塊鑲著金邊的匾額,額上大大兩個字「柳府」,顯然便是那位柳縣令的宅邸。高高几級台階之上,正門角門全開,門前那位胖新郎已經立定,似是太過喜悅竟多走了幾步,忘了本該在階下等著自己的那位嬌妻才是。
花轎到了階前被穩穩放下,四個抬轎的小廝垂手避到一旁。那胖乎乎的新郎官又忙不迭地從台階上跑了下來,似是十分迫不及待,只是才跑到轎前,還顧不得迎新娘子,先扯著闊嘴喘個不住。
還是隨在轎旁的丫鬟機靈,趕忙輕推了那位新郎官一把,順手撩起了帘子。這位柳縣令這才挺直了身板抖著肚子上的肉伸手入轎,只見一隻纖纖玉手從轎內出來,輕輕落在柳縣令肥厚的手掌上,更顯得指如蔥管,膚似凝脂。接著便見一道纖細秀麗的身影自轎內走出,雖面容被蓋頭遮了無法看到,但只憑那隻柔嫩的手和那曼妙的身姿,便可看出這位阮小姐定是位難得的大家閨秀。
這時圍在府門前的百姓之中,忽然鑽出幾個小孩子來,站在最前面拍手齊聲笑道:「騎大馬,迎花轎,來年再生個胖寶寶!」這本是童言無忌,可偏偏十分應景,便是玄震在一旁聽了這話都不由得莞爾一笑,目光在胖新郎那堆肥肉上多打量幾眼,更何況那些湊熱鬧的百姓,當即都是哈哈大笑。
那新娘被新郎官扶著正走上台階,聽了這話腳下竟是一顫,險些歪倒,那位胖新郎倒還算體貼,忙在旁將她小心護住。只是那塊同樣綉著鴛鴦戲蓮圖樣的蓋頭卻是微微一晃,露出了下面半張面孔來,玄震目光似電,早已瞥見那尖尖下頜,玉臉朱唇,只是這驚鴻一瞥,卻讓他不禁有些恍惚,還未及思索,忽地一陣劇痛自腦中傳來,如同一隻大鎚重重地擊打在他的頭顱之上。
「沈哥哥!」
一個極清脆的聲音似是從何處飄入耳中,似熟非熟,好像曾經多次聽到過,卻又無法想出那聲音主人的模樣面容。玄震一手扶著額頭無力地四下張望,觸目所及皆是喜氣洋洋的陌生面孔,沒有人朝自己瞅上一眼,方才那個聲音更是無影無蹤。
到底是誰?沈哥哥又是誰?為什麼這聲音如此熟悉,可它的主人自己卻一絲半點也想不起來?為什麼這聲叫喊似乎曾多次聽到過,可一旦細細思索頭顱中只剩下針扎般的痛楚和一片空白?又為什麼……此刻的自己,心中會如此酸楚?
不知不覺鼓樂聲漸漸遠去,玄震稍稍恢復了些神智,發現自己已半靠在一個巷弄的磚牆上,原本扶著額頭的那隻手此時卻是緊緊抓著胸口。指節早已泛白,衣襟亦是皺作一團,便是與妖獸相鬥之時也從未如此狼狽過,在瓊華派中更是一向以穩重的大師兄模樣示人的他,此刻卻是腦中一片恍惚。
鋥的一聲,陰暗的巷弄中一道絢麗光芒閃過。玄震幾乎滑坐在地上,雙手緊緊抓著面前熒光透亮的春水,獃獃地望著劍身上倒映著的那張面孔。但見臉白如紙,雙目茫然,原本整齊束在玉冠中的烏髮更是凌亂地橫出幾縷,哪裡還有半分往日的氣度風範?
過了不知多久,久到外面的人聲鼓樂聲俱已散去,久到頭頂的天穹一片漆黑。玄震睜開雙目,只覺手足酸麻,胸前硬硬的硌著長條條一物,他慢慢抬起上身低頭去看,發現原來是春水劍正橫於懷中。
我這是怎麼了?玄震怔忪地將劍柄握在手裡,扶著磚牆緩緩站起,方挺直腰背便覺一陣頭昏腦痛,自從隨師尊修行強身後還是首次體會到這種苦楚,玄震只覺一陣難受,卻不知這感覺到底是來自何處,是身體上還是內心中。
「啊,對了……要找客棧……」他喃喃自語道,緩緩將劍收回烏鞘中,慢慢朝巷外走去,一面順手輕輕拍打拉平身上的衣衫,待到走回大街上時,又成了昆崙山瓊華派那個永遠穩重大方的大師兄。
夜色深沉,一股寒風自街那頭卷著幾個破燈籠颳了過來,那皺成一團的紅紙在柳府門前翻滾了幾周,恰恰撞上玄震的靴尖,長身玉立的青年道長不過微微一怔,側目望了望緊閉的府門,目光毫無所覺地在門上那個大大的紅喜字上一掃而過,接著搖了搖頭,繼續緩步朝前走去,全然不知自己是否……錯過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