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順流逆流
外面安靜了半晌,終於傳來沐沂邯的聲音,飄飄蕩蕩的揪的出水:「娘子,你確定?」
一屋子女人被這聲音勾去了魂,包括蕭靜好,霎時間安靜如水,連沐秋陽都眨巴著淚珠子豎著耳朵在尋他爹的聲音。
屋外半晌無聲。
蕭靜好緊緊提著一顆欲跳出胸腔的心,透過窗紙凝視他的身影……
……清幽的梅香絲綢般浮動,隨著這縷暗香,起調幽悄蕭曲,音色漸漸轉為空靈,彷彿自九霄之外穿雲撥霧悠悠而來,又或是長空化作一軸紙卷傾薄,剎那間銀河一瀉而下,如晶瑩的水晶紛紛落入心間的玉盤,琳琅之聲萬里悠長,流轉不滅。
四年的別,離,聚,散,十六年前的緣定今生,如今在這一曲《蒹葭》畫上句點。
逆流而上的追尋,追隨她的道路險阻且漫長。順流而下尋尋覓覓,河水中央的那抹身影卻在虛幻中觸不可及,順流逆流一路追尋,她所在的方向就是腳尖的方向。
迢迢古道千里赴,苒苒韶華指間催,解不開兩地牽絆君莫悔……
君不悔,一生豪情拋擲,一指揮彈壯志,如畫江山不過是他眼裡的紅塵萬里,王圖霸業如浮雲,錦繡富貴埋黃土。
百花襇裙裙擺隨著如風步伐一線盪開,流動處如團團紅雲,飛若霞光,金線繡鞋止步雕花木門,手揚栓落,「吱呀」一聲,蕭曲隨著木門掃開的清風消散。
四目相對——一霎天地滿!
她的眸子迷濛宛如煙波,盈滿沸騰將近溢出的幸福,映著他燦若星子的烏黑瞳仁,就是一首用流光寫就的情詩。
沐沂邯一身緋紅,黑髮利落束金冠,眉梢眼角神采若初荷菡萏,猶帶朝露般的明澈純凈,卻在此刻的餘暉中含笑而綻,園子里的雪色皎皎為襯,剔透了男子一身火熱的紅,畫出圈圈陸離的光影,只一瞬便怦花了眾人的眼。
笑意盈聚的眼,在門應聲而開時,有那麼一刻的驚艷之色,隨之就是滿滿的得意,一個銅板沒用便叫開了門,真真娶了個巴家的好娘子。
在龍小妹反應過來這開門禮沒過禮就開了門時,方才還信誓旦旦揚言不得她的命令不讓開門的蕭靜好已經落入了某人的懷抱,兩人的含情脈脈的笑容在其他人眼中就是狐狸般狡猾的笑。
「紅包……」
有人委屈的小聲嘀咕。
紅包沒撈到,王爺也沒整到,虧大發了。
沐沂邯心情很好,騰出一隻手拿過沐悉手裡的一摞紅包當空一撒,立時間如火紅的楓葉在空中撲撲飄落,身後人群一哄而上。
八抬大轎在一地紅屑中靜待,沐沂邯將蕭靜好輕輕抱入轎中,放下轎簾,返身跨上轎旁白色駿馬。
一手包辦婚禮事宜的睿王此刻也是身兼數職。禮官,媒婆,喜娘全由他一人擔任。
手中系著紅綢的鑲金馬鞭正要揚起,突然想起什麼,問道:「沐悉,嫁妝呢?」
「啊,差些忘了。」
沐護衛一溜小跑邊跑邊喊,「把嫁妝抱過來,上後面一頂轎子。」
蕭靜好好奇,掀開帘子一瞧,差些吐血。
所謂的嫁妝還真不賴——沐秋陽小盆友是也!
鑼鼓一響,起轎!
神采飛揚的新郎官騎著白馬行在前頭,時不時回眸一笑,白牙閃耀。
當日來睿王府時是坐馬車直接入府中內院,真當瀛州王府不如永安的睿王府,如今坐著轎子行走在曲苑長廊花徑小道,穿過無數亭台樓閣才知道此府的規模,行宮相較之也不過如此。
兩台紅轎,踩著滿地紅屑,絲竹聲聲悠揚響徹整座王府,送嫁的侍女一色華麗的鵝黃長裙款款行在喜轎兩旁,樓閣長廊玉橋水榭掛滿了紅色絲綢,空中火樹銀花競相爭艷,璀璨的光芒映照不夜長空,幕幕奇景在今日掀開不落幕的錦繡長歌。
望極銀橋,十里紅妝!
喜堂金碧輝煌,紅毯長鋪綿延數十丈,廳堂頂端兩排水晶宮燈一線展開,堂前大紅喜字足有兩人高,禮官一身福字錦緞長袍,喜笑顏開。
新郎官親自抱著新娘跨過火盆,四周鬨笑不絕人聲鼎沸。
禮官一聲高呼吉時到,蕭靜好掀開蓋頭頓時熱淚盈眶,那禮官不是福叔又是誰?
老人家一臉欣喜眼含熱淚,喜極時臉上布滿的歲月痕迹在數十盞燈火的照映下,每一條溝壑似乎都樂開了花,卯足了勁喊著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高堂主位兩張座椅空空,兩人隔著透光的蓋頭相視一笑,相攜步到廳堂大門處雙雙跪下。
這一拜,拜的是仙游碧落雲天外的母親,與最愛的人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相信兩位母親必然是所願相同。
福叔深吸了口氣,將自喉嚨湧起的熱流稍稍冷卻,最後一聲:夫妻對拜!
「還差一句!」沐沂邯拜完起身等了會,忍不住回頭提醒這半瓢水的禮官忘記了最重要的一句。
禮官架勢擺得十足的福叔雙手交叉與腹前,站的直直的,只到沐沂邯提醒才晃過神,「哦」了一聲,叫道:禮成!
「哇哈哈哈……」
觀禮的眾人笑哄了堂,福叔也跟著樂呵,笑著笑著眼睛瞥到主子怎麼一副上火憋壞了腸子的模樣,陡然頓悟,還真差一句。
清清喉嚨,高喊:「送入——」
聲音被打斷,沐悉氣喘吁吁的跑到沐沂邯身邊,低聲道:「前院門政傳話,冀王來了!」
沐沂邯面色平靜,抱拳向觀禮的各位官員和家眷致歉,侍女立即魚貫而入,引著眾人到前堂入席。
牽了蕭靜好的手,兩人步出喜堂,來到偏廳。
偏廳光線不甚明亮,隔著前堂的喧鬧聲聲,相對來說安靜不少,沐萬正在一旁侍候著,見沐沂邯過來,便躬身告退了。
過來的途中揭了蓋頭的蕭靜好,一眼看到客座上這位傳說中的冀王,身材修長氣容清貴,面潔無須,和永寧帝有五分相像,只是少了些睥睨專執的霸氣,眉宇間多了些看穿世事的淡然和無奈。
冀王的禮單已經在途中過目,確實不愧為藩王,若說是作為父親,禮單上的數目也算是很不菲了。
在見到他們兩人進來時,冀王的目光似乎穿過二人身後瞄了眼,隨之眼中一抹自嘲之色一閃而過,和沐沂邯相互見禮,三人落座。
「王爺駕臨寒舍,實令小王受寵若驚,不如前堂進幾杯酒水,也好讓小王一盡地主之誼。」
沐沂邯一席話官腔十足,冀王面色雖有些尷尬,但也不枉見慣場面的人,溫和一笑扯開了話題。
「這位就是睿王妃?」
蕭靜好起身見禮,舉止自然大氣,態度從容誠摯。
冀王面露讚賞,目光在她頭冠上停留了半晌,最終一笑帶過。
「側門一路行來,在馬車裡領略了睿王府的風光,確實是層樓疊榭不落俗套啊。」
沐沂邯一笑,沒有接話。
冀王這句話並非廢話,光從他這一句看似寒暄恭維的話來看他這個人,蕭靜好只能用九曲心腸來形容他。
從側門坐馬車一路到偏廳,無非是告訴沐沂邯,前院官員聚集人多口雜,他來這裡沒有被一個人發現,只是為了避免此事傳入永寧帝耳中引發猜忌,給大家帶來麻煩。
而沐沂邯嘴上說只看重禮單上的數目,至於人來不來無所謂,但是冀王的到來卻讓他牽著蕭靜好這個新娘過來相見,實則是禮數相當到位,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對於冀王這個名義上的父親親自來賀兒子大婚,沐沂邯心中是高興的,所以帶著兒媳來見家公。
桌上有一個扁形四方錦盒,冀王放下茶杯,將盒子上的緞帶解開,從裡面拿出一張疊的整齊的拼綉被褥,將之抖開拿在手中,蕭靜好一眼認出是一張百子被,各色絲綿花布拼接起來的一張小被褥,是南晏百姓家添子的風俗,由婆家做一張由一百塊碎步拼接的被子給孩子蓋,寓意百子千孫,健康吉祥長命百歲。
「王妃得知你喜獲麟兒,特意挑燈連趕幾夜縫製的,送給……」
冀王面色和藹,笑望蕭靜好。
「沐秋陽。」
蕭靜好笑著告知兒子的名字。
「哈哈……這名字極好!」冀王收好被子放入錦盒,笑聲舒暢且欣慰,「心皎然如秋陽之明,氣肅然如秋陽之清,秋陽之驕堅百穀,秋陽之烈隕羣木,好,很好!」說罷又問道:「表字起了沒?」
「還未起。」蕭靜好笑道:「能否請王爺起個表字?」
冀王面色一喜,又看了看沐沂邯招牌似的笑容掛在臉上,也瞧不出他的意思,正躊躇著進退為難時,沐沂邯目光掃向門外,立即有人將沐秋陽給抱了進來。
冀王起身迎上前兩步,伸手就抱住了小傢伙。
輕輕掀開頭上斗篷,圓嘟嘟的小臉露出來,冀王目光微轉,又是笑又是嘆,一時間心情激越。
沐秋陽在滿月那會兒已經褪去了胎相,慢慢的越長越靈氣,小臉盤子被肉撐著圓圓的,光下巴都長了三結,特別是一雙桃花眼,黑多白少,只看見兩個烏溜溜的眼珠子鑲在眼眶裡,只要是醒著就像兩隻黑棋子,咕嚕嚕的四處轉,樣子討喜的不得了,
冀王雖然也抱了好幾個孫子,但此時見到這孩子非同尋常的靈氣樣便心生喜愛,又見孩子和沐沂邯幾乎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又有些柳瀟瀟的絕代姿容在五官輪廓里隱現,更是歡喜疼愛,抱了半晌不撒手,邊笑邊道:「和邯兒真像,看這眼睛更是像。」
蕭靜好偷偷看了看沐沂邯,他坐在四方椅上淺抿著茶,臉上掛著一慣的微笑,看似波瀾不驚閑閑散散,但是目光卻顯溫和,清茶的霧氣在他面容前氤氳,掩蓋了他漸顯於面的恍惚,三世同堂其樂融融的這一幕,只怕是他從不敢奢求的一個夢。
蕭靜好心頭一暖又有些酸楚,尋常人家裡,這些就是自然而然的,孺慕舐犢反哺天倫,寸草春暉承歡膝下,本是最簡單就能享有的,在他想擁有卻是這樣的難。
小秋陽在雲丹草原時就是見慣大場面的主,回了王府幾天,就如一不小心掉落花叢中,每日身投紅袖背貼軟香,養成了絲毫不認生的大氣從容,這會子被冀王抱在懷中,香也聞不到軟也挨不著,委屈的連扁小嘴,正要現出扁桃體大聲抗議,眼珠子瞥見這老頭子一臉的笑逗著他說話,突然覺得這人也不是那麼的討厭,於是免為其然的回了老頭子一個笑,且露出了光禿禿的奶牙板。
冀王一樂,更加殷勤的逗手裡的小傢伙,一邊欣喜的連聲道:「哎呀……秋陽對我笑了,哈哈……邯兒來瞧。」
沐沂邯起身,負手立在旁邊看著自己的寶貝兒子,餘光看了看冀王,淡淡道:「王爺也見著秋陽了,煩勞起個表字,上輩賜的字對孩子福澤更加深厚些。」
冀王倏然轉頭看向沐沂邯,嘴唇蠕動無語,怔怔半晌,輕嘆口氣,道:「秋陽我喜歡的緊,只是這表字我卻不能越俎代庖先給他起了,再說孩子還小,也不忙急在這一時,也許……哎,終歸是他的親孫,這表字由他親賜更妥當些。」
沐沂邯笑道:「王爺考慮周詳,是小王冒昧了。」
「聖上對我已有成見,我這般思慮並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
「我明白!」沐沂邯展袖一揖,「多謝王爺。」
又道:「還有一事煩請王爺。」
說罷喚進沐萬,捧進來一個托盤,上有一封大紅的婚書。
「王爺德高望重,請王爺為我夫婦二人主婚立證,不知可否?」
婚書當在拜堂前就簽好,沒想到兩人婚書竟還沒簽,冀王心道年輕人完全不照常規辦事,不禁失笑,突然心念一動,不僅脫口問道:「你可是特意等我來主婚見證?」
沐沂邯不置可否的笑笑,讓人抱走了孩子,又問道:「可能請得動王爺?」
「當然可以。」冀王展顏笑開,鋪開婚書,親自碾磨浸筆,「來來,各自簽下名字便是三書禮定。」看了看婚書上的內容,聘禮財物和本人姓名,生辰八字,田地財產都很詳細,只是祖輩、父親的姓名,官職,家世都未曾填寫。
沐沂邯為聖上親封的親王,按常理說娶正妻是為立妃,需要皇上下旨賜婚禮部操辦立妃吉典,而冀王此時看到的卻是不倫不類的成親儀式,沒有親王立妃大典,沒有聖上賜婚聖旨,沒有朝中要員八方來賀,就連婚書上的家世和他本人的爵位都未曾註明,他深知沐沂邯身份尷尬,祖輩不寫在婚書上也是無可厚非,只是連親王爵位都不寫,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正疑慮間,兩人已經簽好了姓名。
下人進來奉上新茶,蕭靜好以茶代酒謝過了冀王。
三人落座,沐沂邯似乎看出冀王疑惑,淡淡道:「四年前,我曾立誓一生一世只娶一人,只是天不從人願……」看了看蕭靜好,目光溫柔又帶歉意,「那時是以安睿候身份娶了蕭家長女,如今牌位仍供在侯府祠堂,既然已經成為事實,所以我只有摒棄身份,只以布衣平民之身娶妻,她則是我沐沂邯今生今世唯一的妻。」右手伸出,凝視蕭靜好,輕聲問道:「你可願意,可會怨我?」
冀王心中如潮湧,一時竟說不清是什麼滋味,目光投向蕭靜好,只見她笑著將手放到沐沂邯手裡,神情瞭然,目中泛著淚意。
「好,很好……」冀王聲音有些哽咽,笑嘆,「男兒成家立室娶妻生子,你眨個眼功夫就都完成了……你母妃在天之靈必定欣慰……」
——眨個眼功夫就都完成了!?
蕭靜好聽到這話笑出聲,眸子瞥向沐沂邯,神情得意,這眨個眼的功夫里最大的功臣可是她。
三人閑聊了會,冀王堅持連夜回冀州,送了他上馬車,沐沂邯將蕭靜好送到新房,念念不舍的到前廳招呼賓客,臨走時深情款款的輕聲道:「等我——」
聲音如水,目光如鉤子,踩著如踱雲端的虛幻步子,縹緲的去了。
新房足可稱為寢殿,連排八扇鏤空金絲楠木殿門高聳,門上竟然鑲嵌的是玻璃,整個殿堂寬敞明亮,點著數盞宮燈,一座白銅燭台上燃著一對紅燭,殿內火牆暖意融融,一室沁人心脾的淡香浮動,原是擺了幾盆青花瓷盆栽種的蕙蘭吐蕊,嫩黃的花碧綠的葉,擺在殿內平添幾分朝起和風雅的韻致。
北方天氣寒冷,整個寢殿鋪滿了奶白色的長毛厚毯,往裡走穿過墨綠色金絲帷幕就是內室,蕭靜好一眼望見的就是那張足以平躺十人的大床。
紅帳紅褥紅毯,一色大紅晃花了眼,床上灑滿了紅棗桂圓花生瓜子,蕭靜好吃了幾個桂圓花生,打算枕著早生貴子先睡一覺,卻聽殿外遠遠傳來喧嘩聲。
豎耳聽了聽,忍俊不禁,幾個操著北方口音的官員正擁著沐沂邯一路行過來。
「三日無大小,鬧一鬧精神好……」
「就是就是,王爺忒小氣了。」
「鬧洞房是習俗,王爺今日可得應了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