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當天晚上,封悅住在康慶在波蘭街的住宅,因為康慶堅持說,只要封悅回到波蘭街,他就會罩著他,照顧他,不可以落單。封悅本來有點不太情願,卻給他黑著臉教訓道:」是不是兄弟啊?唧唧歪歪的,真煩人。」並且,確實很晚了,封悅也是累的不行,向來在別處睡不塌實的他,那一晚竟然是半點時差的困擾都沒有,沉沉地睡到天亮。
封悅一覺醒來才覺彆扭,他坐起來,不禁惶然,對陌生的環境依舊有些抗拒,即使知道這裡是康慶的家,但他從沒來過,十分不熟識。翻身坐起來,客房帶了個私人的洗手間,他草草洗了臉,將昨天的衣服再穿回來,拉房門走了出來。
康慶住的是以前桂叔的舊房子,上下兩層。他住的房間在樓上,對著康慶的主卧,樓上靜悄悄地,他倚著欄杆往下看,樓下客廳里,幾個保鏢在打牌,看見他醒了,說:」二少,康哥讓你等他。」
封悅有些不自在,嗓子發緊,他咳了聲,問:」他人呢?」
「桂叔一早叫康哥過去說話,應該快回了。」
封悅實在很想回去換身衣服,剛要下樓,康慶房間的門開了,走出來的人是俞小發,從他身邊筆直地走過去,甚至沒有看他一眼,在樓梯上說:」你要不愛等,就走唄,大門又沒鎖。」
封悅的心緊緊地攥著,並不是因為小發的話,而是小發明顯剛起床,他怎麼會從康慶的房間走出來?看來自己太天真,畢竟過了六年,並不能期待很多事依舊原封不動。他整理了一下,沒有顯出慌張或不耐。在樓下,他對那個看起來有點印象,好像叫阿昆的人說:」你和康慶說,我回家換衣服,他有事可以找我。」
康慶這裡的人,似乎都很討好小發,阿站對封悅倒是很認真,他鄭重地點頭,說:」好的,二少,話我一定傳到,我送您出去。」
旁邊的小發卻刻薄地挑釁:」阿站,你很閑,沒事情做嗎?」
封悅先前忍讓,此刻也覺得臉上掛不住,只想快點離開,他攔了阿站一把,說:」留步,我認識路。」
封悅出門,抬手叫了計程車。車子在林蔭里穿行。這一帶確實不同,甚至有點看不出是波蘭街。非常安靜,地勢又高,綠樹成蔭,掩映著幾幢精緻的小房子,住的都是波蘭街上的富人。當年封悅沒搬家的時候,康慶就曾經和他說:」將來我也要住到那一區,封悅,我要接你過去和我一起享福!」
當時的封悅還太小,他還是喜歡破爛的公寓,桂叔住的區對他來說太靜了,不夠熱鬧,他想做的,只是天天和康慶一起傻跑而已。而如今,當康慶終於住進這一區,與他分享的,卻不是自己。封悅呼吸突然有點難,有點換不過氣。
他摸了摸口袋,藥瓶不在那裡,於是催了催司機:」師傅,麻煩您開快點兒。」
他下了車,趕忙要上樓,沒有注意周圍靜靜停著的幾輛車。突然有人拉住他的胳膊,他回頭一看,是阿寬。
「二少,大少找你有事。」
封悅正難受,心情煩躁,沒好氣地:」我沒空,改天再說。」說完抬腿就想走。
阿寬近身跟著他,捉著他的手似乎更用力:」別任性,二少,跟我走吧!」
封悅本來給小發弄得心煩意亂,這裡連自己的人都這麼橫,頓時來了脾氣:」放手!你是誰呀?用得著你管我?」
阿寬似乎楞了一下,記憶中,封悅很少這樣,他從小就在心裡藏事,連反抗都是無聲的。阿寬真的放了手,他意識到封悅臉色不好,說話著急,甚至有些喘。封悅見他退讓,轉身就往樓上跑,他胸口悶得難受,快挺不住。
阿寬緊緊跟在他身後,剛上了幾級樓梯,封悅忽然栽倒,他喘得厲害,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了。阿寬攔腰抱住,返身就往樓下走。封悅捉著他,講話很費力:」葯……樓上。」
「大少在,別怕。」
停在不遠處的房車,車門突然開了,裡面跑出來的人,正是封雷,他在車上已經覺得不對,見阿寬半拖半抱著把封悅弄出來,腦袋裡」轟隆」一聲,他奔跑過去,和阿寬一起把封悅塞進車裡,從口袋裡掏出葯,讓他含住,用力噴了一下。見封悅漸漸平靜,呼吸穩定下來,封雷才發現,自己也跟著冷汗一身。
封悅累了,渾身無力,蜷縮在座位里,他想不出上次在大哥面前發作是哪年的事,於是開玩笑說:」你那葯不是過期的吧?」
「從你回來,我在每個地方都備了新的葯,就怕你馬虎忘帶。」
「我沒忘帶,」封悅說,」可能昨天晚上出去丟在哪裡了。」
「丟三落四的,別說話了,歇著吧!」封雷嘴上溫柔,心裡憤恨。
封悅的哮喘好了很多,許久也不發一次。這次回來,剛剛見了康慶那小子,就給刺激到發病,封雷默默地,把這筆帳都算在康慶的身上。封悅最近缺覺,加上那葯本來就有鎮靜的作用,車子還沒到家,他又已經睡了。封雷見傭人將他安頓好,才出了卧室的門。
「簡叔在電話二線上等您,」阿寬上來說。
「知道了,」封雷朝書房走,進去前再囑咐阿寬說,」你看著封悅,他醒了,別讓他出門。」
康慶到的時候,桂叔正在拜神,他沒進去打擾,在外頭等著,他能大概猜出是為了封悅的事,畢竟桂叔是格外囑咐過。可康慶覺得無所謂,他雖然尊重桂叔,也不會言聽計從。過了會兒,有小弟出來對他說:」康哥,桂叔讓你進去。」
裡面香霧繚繞,跟在旁邊都是貼身的,見他進來,紛紛點頭,算是行禮。
「桂叔,康哥到了。」
「嗯,你們都下去吧!」桂叔遞給康慶三柱香,」你也來拜拜,別禍事近身都不知道。」
康慶順從地接過香火,拜完插好,然後跟著桂叔走到一邊,那裡有人沏好了茶。
「聽說你昨天晚上留二少過夜了?」桂叔接過康慶遞來的茶水,臉上似有不悅。
「是,封悅是我兄弟,他六年沒來,我當大哥的當然要留他。」
「兄弟?」桂叔笑了,並不友好,甚至帶出怒氣:」這波蘭街現在都把你當大哥,你倒還真不知道自己老幾了?」
「桂叔!」康慶聽他這麼說,有點氣悶,」你說哪裡去了。」
桂叔喝了茶,順了氣,繼續說:」康慶,你和你老大都是我一手養的,我自己沒後代,把你倆當兒子看。你老大短命,死得早,這些年我一直栽培你,希望你將來能繼承波蘭街。」
「桂叔……這些我都知道。」
「你知道我也得說!你小子主意正,我要不整天盯著,你指不定給我捅出什麼簍子!你和二少有交情,從小你倆就要好,但是你得明白,現在封家兄弟不是以前了,如今是連『那頭兒』在大少面前都得做小伏低!」
桂叔嘴裡的」那頭」,指的是他的拜把兄弟,簡叔。多少年前他們一起出來闖江湖,這些年,桂叔主要就是經營波蘭街,簡叔則忙著做軍火買賣,據說生意勢力越來越大。黑道上,輩分很重要,雖然簡叔和桂叔多年來並不怎麼太來往,但是一年也有幾次要會面,康慶在簡叔面前也是要規規矩矩的,因此簡叔對康慶印象還不錯。
「那又能怎麼著?」
見康慶不服輸的倔強,桂叔氣得伸手照他後腦勺,給了一巴掌:」怎麼著?他不喜歡二少過來波蘭街,早就放話下來,你可好,還給領家裡去了!你怎那麼不省心?」
「封悅自己想回來,他大哥唧唧歪歪個什麼勁兒?再說了,他有能耐自己來領封悅回去啊!就會隔門窮叫喚。」
桂叔給康慶頂得說不出話:」別那麼多廢話,你將來混得好,地盤大了,底氣足,你愛怎麼跟他鬧就怎麼鬧,我管不了!可如今,我說什麼,你就去做!再自作主張,看我怎麼收拾你!」
康慶悶悶不樂,但也沒有再頂撞。桂叔這才放緩語氣:」過兩天簡叔大壽,阿卓負責操辦,你派人過去問問,要不要幫忙。」
「哦,已經讓阿昆找人去問過了。」
這些事,康慶其實想得很周全,並不怎麼用桂叔親自怎麼操心,」那就沒什麼事了。你回去吧!別把我的話當耳邊風,我還沒死呢!波蘭街還輪不到你說的算!」
見康慶走了,桂叔的」怒氣」漸漸平息,他並不真的生康慶的氣。這個年輕人雖然脾氣暴躁,衝動,但他畢竟二十多歲,囂張是難免的。想自己那年紀的時候,動不動就拔刀,也不見得比康慶好到哪裡去。況且,康慶做事果斷,絕不拖泥帶水,作風很是硬朗。他接手波蘭街這幾年,表現相當不俗,外界都很看好他。
桂叔心裡明白,就算當年康慶的老大活著,也未必能有他乾的好,這種能力,是娘胎裡帶來的,康慶天生就是做老大的命!簡叔的得力助手,張文卓,也是近年江湖上罕見的狠角色。桂叔和簡叔之間還是難免暗自較勁,比地盤,比生意,也比未來的接班人。
他不想康慶輸給張文卓。
桂叔也並非那麼怕封雷,只是,他自己也不想康慶和封悅有太多瓜葛。他沒法直接跟康慶說,」你和封悅不會有好結果」。他怕康慶追究起來,六年前的事就要露餡。
封悅醒過來,抬頭想看錶,結果胳膊上什麼也沒有,衣服也早就被換成睡衣。
阿寬走過來,說:」下午四點多。」
「哦。」封悅應了一聲,沒再說話。
「要不要吃點什麼?」阿寬問,」大少出門,很快就回來。」
「我不餓。」
「你睡大半天了,多少吃點兒吧?」
封悅坐起來,在枕下摸了一把,他習慣睡前把手機放在枕下,如果自己忘了,傭人也總會幫他放。可那裡空空的,什麼也沒有。他抬頭看著阿寬,平靜地問:」你們打算關我多久?」
「二少這是哪兒的話?大少疼你都來不及,怎捨得關你?只是你現在需要多休息,別四處跑的好。」
封悅不想再和阿寬這麼無結果地聊下去,他翻身又躺下,背對著阿寬說:」大哥回來,說我找他。你出去吧!」
阿寬輕輕帶上門,鎖」咯噠」響了一聲。封悅睜眼躺在床上,媽媽對他的愛,總是帶著太多期待;大哥是想把他關起來保護;只有康慶,願意用最自由的方式愛護他……然後,封悅不止一次地想,康慶真的只是把自己,當兄弟而已。
封雷晚飯時間才回來,聽說他醒來也沒吃東西,坐在床前看著他的時候,黑著臉,隱忍不發。封悅並不理會他的怒氣,在大哥面前,他倔強而任性,從來不肯退步。
「我想回波蘭街。」他冷靜地說,」你關我也沒用。」
「封悅,我凡事忍讓你,是怕你受刺激生病,並不代表我支持你的選擇。波蘭街有什麼好?你回去做什麼?爸爸早就不在那裡了,你難道就非要找康慶嗎?」
「這和康慶沒關係!」封悅高聲阻止他繼續說下去。
「那和誰有關係?啊?你說!」封雷步步緊逼,見封悅不肯就範,繼續說,」我不會讓你回去,封悅,你想都比別想。換身衣服,下樓吃飯。」
封雷剛要離開,卻被身後封悅傳來的冷冷一句話,鎮住了。
「別讓我恨你,大哥。」
封雷慢慢轉身,面對著坐在床上的封悅,他的目光那麼哀傷,彷彿隨時都會有淚水傾泄而出。封雷的心,被那沉重的表情狠狠戳了下,疼得跟中了邪一樣。他想起六年前,在山頂找到封悅時,封悅殘破不堪的樣子,他一遍遍地哀求:」大哥,你讓我等康慶,我要等著康慶。」封雷當時真不明白,康慶能幫上他什麼忙,他想,那不過是封悅鏡花水月的一點殘念,似乎若康慶來了,便能幫著他走出夢魘。
轉眼功夫,封悅臉上的線條柔和下來,絕望的表情不見了,他低低地說:」大哥,我不是想找康慶,我只是想回到過去的生活。我從國外回來,不是為了過柏林道的生活,你知道我從來都沒喜歡過這裡。我想回到從前,回到很久很久以前,大哥,我希望這些年就是一場夢,某個早晨醒來,我依舊躺在我們擠在餐廳里的那張摺疊床上……」
封悅說著,眼淚猝不及防地淌了下來,他慌忙伸手揩了一下,卻引發了源源不絕的淚水……他雙手捧住臉,伏在膝頭,偷偷地哽咽。封雷走過去,將他的肩膀摟在懷裡,他明白,歲月並沒有癒合封悅的傷口,他回來,並不代表他痊癒。也許波蘭街的生活,是他最後的希望。
「給我幾天時間打點一下。」封雷只能退步。
康慶回大家,聽說封悅走了,臉立刻拉得老長。他瞥了瞥在沙發上打遊戲的小發,見阿昆不吭聲,心裡頓時有數,厲聲喝道:」俞小發,你給我滾起來,書房等著!」
俞小發正玩得起勁兒,不情不願,嘴裡嘀咕著,偷偷觀察康慶的臉色,被滿面怒氣嚇得心裡一哆嗦。雖然康慶對他向來遷就,可這人脾氣暴躁,發起火來,就是天王老子也照踹的。俞小發趕緊拍拍屁股,灰溜溜地鑽進書房。
「你撥個電話給封悅,看他現在在哪兒。」康慶對阿昆說,」以後小發要是刁難封悅,你別袖手旁觀。」
「知道,康哥。」阿昆正色道,他跟了康慶十多年,是康慶身邊最信任的人。
康慶不看書,這間所謂」書房」不過掛羊頭賣狗肉,一般就是用作會議室。每個月波蘭街各處的頭目會在這裡跟他彙報生意。然後他再揀些重要的,跟桂叔請示。桂叔老了,並不怎麼拿主意,康慶大部分時候還是說得算。此刻小發正很沒形象地躺坐在沙發里,手上不知何時又多了個掌上遊戲機,玩得旁若無人。
「你能有點坐相不?」康慶朝他那叉開的雙腿踢了一腳,」成天就知道玩遊戲,你還能幹嘛?」
「我一直就這德性!怎麼了?那個封悅才來一天,你就看不上我了?」
「你別什麼事都扯上他,我是在說你!」康慶瞪他。
小發縮著頭,吭吭嘰嘰:」幹嘛?我還能幹嘛?幫里什麼事你都不讓我插手。」他知道康慶象他這麼大的時候,走在外頭,兄弟都是成群結隊,威風得很。
「你當你是誰呀?什麼都想管。前幾天給你大哥上墳,你跑哪裡瘋去了?正事找不到你,旁門左道誰也沒你能耐。」
「上墳有屁用啊!能幫大哥報仇才是真格的。他死六年了,誰還把他當回事?根本沒人在乎他死得冤不冤。」
這話將康慶噎住了,他開始有點明白小發最近為什麼找彆扭,終於放緩聲音,問:」你怪我不追查當年設計殺害老大的兇手啊?」
「我可不敢怪你。康哥現在是誰呀?哪有時間管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破事兒?再說了,現在眉清目秀的發小兒來了,還不得好好風流風流啊?」
聽他這麼說,康慶的氣又來了:」給你臉,你還上鼻子了是不是?我告訴你,你別老欺負封悅,他不和你一樣兒的,那是給你台階兒下,別給臉不要臉!」
「我還就不要臉了!你幹嘛那麼在乎他啊?他一來,你整個人都變了!眼珠子就光圍著他轉悠!他那幾個臭錢,還不是靠貼他大哥的熱屁股換來的?我最看不上他這樣的了!他比我還不要臉呢!」
康慶憤而揚手,恨不得甩他幾個巴掌,可胳膊高高舉在那裡,就是打不下去。俞小發也不躲,梗著脖子,眼淚」啪啪」地就淌下來了,邊哭邊說:」你打呀!你倒是打呀!你答應過我大哥好好照顧我,可姓封的一來,你就變模樣了,還因為他當著兄弟的面吼我!」
康慶見他哭了,也不忍心再罵,只好打圓場說:」行了,大小夥子,哭個屁呀!」
他伸手給小發揩了揩臉:」封悅是我兄弟,你讓你對他客氣點兒,有什麼難的?我說你一句,你有十句等著我,跟你講點道理怎麼就講不通?」
「你算了吧!你和誰將過道理啊?你說黑的,白的也得是黑的。」小發抽著氣,」你讓我順著他,我就順著他唄!不過,你不能對他比對我好。」
「這能比嗎?」
「怎麼不能比?你以後要是再為了他,在兄弟面前不給我面子,我就把他的臉毀了,不男不女的,我最恨那模樣的……」
「哎!又上臉了啊!」康慶喝止,他知道小發就是嘴上解恨,並不真敢那麼做,」你今兒晚上搬自己房間住,別跟我擠。」
「搬就搬,你當我愛和你住一塊兒?打呼,放屁,咬牙,說夢話……給你吵死了。」
「那是你吧?」康慶推了他一把,」出去出去!打電話給你大嫂賠個不是,說下次上墳不敢忘了!」
小發苦著臉剛走,阿昆就敲門進來說:」康哥,有兄弟看見上午的時候,二少樓下一直停了幾輛賓士房車,二少一回來,就有人把他押走了。據說是象大少的人。」
他還真來搶人了,康慶陰沉地想。
「對了,七哥剛剛也有來電話,說有空找你喝茶。」
阿昆說的」七哥」就是張文卓。他比康慶大幾歲,兩人除了場面上的應酬,並不時常來往。因為簡叔的生意對封雷甚為依賴,康慶估計這肯定也是封雷安排的,讓張文卓盯著自己。封雷對自己從來都不信任,小時候,他帶封悅出去玩,經常挨罵。封雷向來野心勃勃,不屑封悅和他這個小混混來往。
「簡叔大壽,你派了多少人過去幫忙?」康慶邊往外走,邊問阿昆。
「七哥說人手夠,需要的話會問我要。酒樓要在波蘭街定,我已經找了幾家,就看他們怎麼選。」
「禮物定了沒有?」
「這個……還沒呢。」
「抓緊時間,我最近沒空忙這些。你上點兒心。」
車庫門緩緩升起來,康慶的車,轉了個彎,消失在茫茫一片綠蔭之中。小發站在二樓的窗口,看著康慶離開,玻璃窗上映現出不甘的表情。自從幾天前,封悅到了波蘭街,簡叔特別交代過後,康慶就神叨叨的。小發沒想到這麼多年後,封悅還是能這麼輕易地影響康慶。
記得小時候,他總是想和康慶一起玩,可康慶只帶著封悅,成天圍著封悅轉。後來封悅搬走,他以為這下他倆算斷了吧?結果,康慶三天兩頭騎著摩托車去找他,甚至有次跟人打架掛了彩,連傷口都不處理,就急忙出門,原來他約了封悅,怕他等著擔心著急。
康慶暴躁,專斷,又粗心,只有在封悅面前,他的溫柔來得莫名其妙,這讓小發嫉妒得發狂。康慶答應過大哥照顧自己,他就應該對自己最好,而不是那個嬌生慣養的該死的封悅!小發從口袋裡掏出一瓶哮喘噴劑,狠狠地扔進垃圾箱里。
封悅看著眼前的三層洋房,看似普通,實則裝備著優良的保安系統,連車庫裡停的車也是防彈的。大哥的防備心很重,封悅不知道是他對康慶周圍的環境不放心,還是他這些年也得罪太多人,怕自己被遷怒,或綁架了要挾他。總之,大哥不會給他輕易的自由,他的寵愛,永遠都有條件。
康慶晚上來找他,封悅闊綽的一切,確實讓他有些不知味。他不禁感到挫敗,封雷能給封悅的,自己終究是趕不上。但他看見封悅喜悅的臉,又覺得那股酸溜溜情緒漸漸平息。康慶雖然不明白封悅為什麼要回到波蘭街生活,但他自己,對封悅陪伴身邊的日子,其實還是期待。
「你大哥出手夠大方!」康慶坐在封悅的客廳里,這裡的裝修很現代,簡潔到有些古怪,看著對面形狀奇異的裝飾花瓶,」就是品味好像有問題哦!」
封悅笑了,這真象康慶說的話。他心中十分清楚康慶和大哥多年來潛在的危機,並沒有在這話題上盤旋太久,他走到酒櫃前,給康慶倒了杯馬丁尼:」你一個人來的?」
「阿昆在外頭等我。」
「我說么,現在很少見你一個人出來,做老大很危險嗎?」
「做小弟比較危險,老大還成。」康慶伸著兩條長腿,悠閑地說,」省得他們把你新家弄亂了,再說,也怕你煩他們。」
「怎麼會?我以後跟你混,還得和他們好好相處。」封悅隨意地說,臉上帶著溫馴的笑容,康慶被他這話說楞了。
「你要跟我混幫派?」
「對啊,需要考核什麼的嗎?我能不能及格?」
康慶剛剛還笑眯眯的臉,沉了下來,他玩弄著手裡透明的酒杯,垂著眼帘,封悅看不出他在想什麼。康慶個子很高,肩膀寬寬的,此刻,他胳膊肘拄在膝蓋上,突然顯得格外深沉。封悅看他出神,不禁感嘆,如今的康慶再不是十幾歲穿著花襯衫的小流氓了。
氣氛在瞬間冷凝下來,好一會兒,康慶才說話:」為什麼呀?封悅,為什麼要回來?」
「我的理想啊,」封悅說得洒脫而輕快,好像並不覺得這決定多麼突兀,」我小時候不就是很想跟你混的嗎?而且,你也答應了啊!說一輩子兄弟,一輩子罩著我。你忘啦?」
「我沒忘,可是我覺得你沒必要。你大哥如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你想要什麼沒有?混幫派很危險的,波蘭街上龍蛇混雜,你不害怕嗎?」
「我哥又不是龍王,怎麼管得了颳風下雨?」封悅輕笑。
「我就做個比喻,你看你。」康慶苦笑不得。
「知道,」封悅聲音忽然低沉,但是,卻顯得認真而嚴肅,」康慶,我們一起打拚,也能做得很我哥一樣好。我不會看錯。」
「呵,你那麼自信哦?」
封悅搖了搖頭,臉色忽爾哀傷:」我不相信我自己,但我相信你。」
幾天後,康慶帶封悅見桂叔。剛下過一場中雨,院子里的植物越發顯得綠得嬌嫩,透過寬大的芭蕉葉子,封悅能看見花園裡傭人正忙著清理泳池,暗處巡邏的保鏢,象影子樣不聲不響。守在門口的見到康慶來,行禮問候;」康哥早上好!」
康慶點了點頭,徑直走進屋。桂叔正叼著煙斗看晨報,他的眼睛透過報紙,看見站在康慶身邊的封悅,臉上立刻現出笑意,放下手裡的報紙:」二少?喲,長這麼大了!」說著更站起身招呼他:」來,來,請坐。上茶,把前些日子送來的新茶拿出來!」
「桂叔客氣了!」封悅被桂叔出奇的熱情弄得有些末不開,趕快把帶來的禮物遞上前,「康慶說桂叔還是那麼喜歡抽煙斗,這是託人找門路弄來的,稀有貨。桂叔笑納。」
桂叔是識貨的人,那是一盒價格不菲的昂貴煙草,連包裝用的紙都是純金的,他眉開眼笑地:」二少有心了!你看看,當年那麼個小不點兒,如今大小夥子了,我看你和康慶差不多高了吧?」
「沒他高,」封悅說著,看了看站在桂叔身後的康慶,」我這次回到波蘭街,還得桂叔多指點,希望不會給您添麻煩。」
「哪裡的話?波蘭街這些年也沒少受你大哥的恩惠,大少已經打過招呼,更是得好好招待二少,是吧?康慶,這差事交給你,你替我好好照顧二少。我人老了,很多事做不動,都是康慶這小子管呢!他還算爭氣,不過就是暴躁,有時候好衝動,沉不住氣。二少你性子冷靜,做事小心,要磨磨他這身臭脾氣才行。」
桂叔說到這裡,就是默認了封悅跟著康慶。封悅抬頭,康慶沖他伸了伸大拇指,他飛快地笑了一下。桂叔低下頭,假裝沒看到兩人眉來眼去,心裡暗想,但願這麻煩精呆幾天就厭倦,早早離開的好。
從桂叔家裡出來,天已經完全放晴。上了車,康慶說:」老頭子兩面三刀的本事真是了不得,前些天還把我罵到臭頭,在你跟前,裝得象見到他兒子一樣高興!」
「波蘭街不喜歡我的,不光是桂叔吧?」
「誰管?反正有我康慶在,就不會讓他們給你氣受。」康慶胸有成竹,」況且老頭子也不是不喜歡你,他只是怕你出事,他在你大哥面前兜不住。封悅,我其實比誰都高興,真的!兄弟,歡迎你回來!」
他伸出手,封悅用力和他擊掌,然後,兩隻手緊緊握在一起。康慶的日子在封悅回來以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每次風波襲來,他總能看見封悅堅定沉靜的雙眼,近近地跟隨著他。當時的康慶,交給封悅的只是一隻手而已,雖然時時刻刻握著他,離他的心終究還是有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