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之碎片
堇菜叢中繁星般的紫花早已化作灰燼,橋邊曾經兜滿陽光的蓮葉也已經歸於塵土。
不過,只要當初的人還在身邊,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鳶尾立於船頭,船上睡著她的戀人。在枯藤環繞中奄奄一息的姑獲橋於月光中靜靜佇立。
記憶翻回了銘刻在時光中的某一幀。
「鳶尾嗎,我知道,怎麼說呢,香得很乾凈,花開的時候就像飛舞的蝴蝶。」
「真是個好名字。」
蜷縮在橋邊的孤女抹了抹眼角的水滴,一把土黃色的舊傘擋在她的頭上,沒有了雨幕的遮擋,她看清了少年稚氣而清秀的臉,
似是察覺到她眼中隱含的戒備,少年微微苦笑,在傾盆大雨中拉起了她的手。
「路還很長……」
「是啊,路還很長,」鳶尾回身跪坐在戀人身邊,拉起那曾經溫暖如陽光的手,笑容溫柔而哀傷,「該醒啦,陸……」
明鏡般的湖水開始涌動,「你再不醒,誰來為我打傘呢?」
一枚戒指從她的衣襟中升起,懸浮在小船的上方,閃爍著銀色的寒光。以小船為中心,一圈波浪瞬間被無形的力量推往岸邊,浪頭猛地拍擊土地,就像飢餓的野獸撲向獵物。
久經歲月侵蝕的姑獲橋終於轟然坍塌,但她再沒有回頭向這個充滿回憶的地方看一眼。
氤氳的紅色暗光在湖面上浮現,那是一個扭曲的符號,像一條在瓮中蜷曲掙扎的蟒蛇。
曾經在這片水面上,美麗的少女在人群的歡呼聲中,在竹筏上跳只為一個人跳的神樂舞。
同樣在這片水面上,少女懷抱著胸口被柴刀貫穿的戀人,用吞噬了所有村民,包括卧病恩師的湖水,淹沒了那股瘋狂的烈焰。
她屬於這裡,只是因為他在這裡。當戀人冷去的時候,年少巫女對這片土地的愛全部化作了恨。
她恨因幼稚的恐懼而向煙夕羅屈服的人,恨被妖煙迷亂而殺死自己戀人的人,甚至恨因斬妖而招來煙夕羅報復的恩師。
於是,少女的時間因怨恨而駐足,死者的詛咒托起了她百年的執念。
她咬破指尖,將泛青的血液滴入湖中,五芒星圓陣在水面之下顯現,其中心處,三個尾朝外的勾玉圍繞著腐水中的木舟。
無數的亡魂在水中浮現,他們被困在法陣中,徒然地尖叫悲鳴,而在最裡層的亡魂之上,隱隱可以看見一張張稚氣而驚恐的臉,那都是被橋姬游擄來的,新死不久的孩子,他們的靈魂力量脆弱卻純粹。
鳶尾伸出握住戈薇靈力的手,將那團潔白的光芒按在男子的眉心,四個黯淡的光球從他的胸前浮出。幸、和、荒、奇——那是他因為煙夕羅的力量而殘缺的四魂。
所謂死亡即使靈魂離開軀體,她能夠使殘缺的靈魂留在身體內,卻無法讓它真正地與軀體重新結合。
然而有人做到了——如今已經死去的巫女桔梗。
所以她才會用計將琥珀引來,為了描摹他身上靈力的痕迹。戈薇的到來是個意外,但也正合她意。
至於被煙夕羅之火燒化的部分靈魂,當然也只能用別的靈魂來彌補,這是她從很久以前就已經開始準備的事。
「回來吧,陸……」
從最裡層的孩童開始,所有的亡靈都被無形的漩渦吸進勾玉的中心。
黯紫色的光影聚集在小舟的上方,然後像細雨一般籠向船上的兩人。
然而就在此時,她忽然聽到了一個低沉沙啞的女聲,不同於她用咒術直接在霧腦中說話的方式,那個聲音彷彿響徹在天地之間,如天降神諭。
那句話只有簡短的三個字,卻讓她如聞驚雷。
——————
騰空的水牆失去了後繼的力量,轟然坍塌,水珠如暴雨般劈頭澆下,卻沒有哪怕是一滴落在君麻呂和他懷中的人身上。
而為防止力量互相干擾而沒有作出任何應對措施的另外三人,則被毫不留情地澆成了落湯雞。
「我能罵人么……」冰晶從風暮的身上片片落下。
「水牆的中心,身上火焰已經熄滅的霧狼狽地趴在水中,詫異地看到自己一直貼胸佩戴的淡藍色玉石竟懸浮在空中,一團拳頭大的水在它旁邊緩緩凝結,變成了一面平整的圓形水鏡。
然而,鏡中的影像根本不屬於他熟悉的那塊玉石。
玉石與水鏡相撞,碎裂飛舞的水滴之中,倒影變成了現實。
或者應該說,是深藏的現實,終於褪去了幻影的偽裝。
那個東西在空中劃過一道淺淡的白色軌跡,懸停在君麻呂的上方,然後就如沒有重量的羽毛一般,輕輕落於少女伸出的掌心裡。
那是一隻巴掌大小的水滴形水晶瓶子,樸實無華,卻散發著一種獨特的,安靜恬然的氣息,一如當初那個黑髮白裙的身影。
她顫抖地握住它,緩慢而用力,彷彿握住故人的手。
墜落的星辰終於等到了那雙重新拾起她的手。
半晌,她嘴唇翕動,卻並無聲音從喉間發出。
——「你輸了。」
——————
水陣驟然逆流五芒星被瞬間衝散,蛇形符號也散去了,銀環鏗鏘墜落。
「不!」鳶尾失聲哀叫,儀式只進行到了一半,她不敢相信自己百年來的努力就這麼毀於一旦。
她顫抖著撫摸男子的臉,話中隱隱帶著哭腔:「你醒醒,陸,你醒醒啊……」
男子的睫毛輕顫,,那雙眼終於在鳶尾狂喜的目光中睜開了,但是黑色的瞳仁中一片混沌。
「你……是……誰……」他僵硬地開口。
眼淚從鳶尾蒼白的臉上滑落。
背後洶湧的水面上,氤氳的水霧中,一雙流岩般的金瞳在燃燒,不同於殺生丸的優雅和驕傲,溢滿了凜冽的狂野。
然而鳶尾彷彿完全沒有察覺到背後那股駭人的氣息,她俯身緊緊地擁住百年未見的戀人,眼淚沾濕衣襟,而她卻仍在微笑。
「我叫鳶尾,是一種香得很乾凈,花朵就像蝴蝶一樣的花哦!」
「忘記了也沒有關係,在你記起之前,就換我來打傘吧,」
「——路,還很長……」
洶湧的浪潮淹沒了相擁的男女,流逝的時光中散落一地繁花。
伊斯雷站立在半空中,手中捏著那枚曾在鳶尾手中的銀環,臉上的笑意帶著些許明晰的戲謔,以及懷念。
他將手指按在銀環上的一根尖刺上,鮮紅中泛著深紫的血液流下,銀環平整的表面彷彿被血液侵蝕一般,緩緩凹陷出花紋。
那是一朵盛開的曼陀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