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番外 一

第126章 番外 一

已經到了日暮時分,天邊有繾綣的流雲,太陽半邊臉掛在女牆上,把穹隆染得橙紅。白日里蜩鳴如沸,現下也終於肯歇了嗓兒。

皇后提著裙裾上階陛,檐下掛著一排水紅色的宮燈,有風吹過,宮燈下墜著的紅穗子就絲絲縷縷的飄拂起來。

崔尚宮多話,況且今日感慨頗多,今趟皇后執意回了侯府,世子爺是見著了,半條左腿卻潰爛得不成樣子。人倒是還精神,一張嘴跟小時候一樣,插科打諢,像不知道疼似的。

但是怎麼能不疼?她光看著心裡都抽抽。

她話溜到嘴邊兒,就咽不回去,知道這個時候說,皇后不能愛聽,但是她憋不住,嘴角開合半晌,眼瞧著就要進殿了,才跟在皇後身邊嘆氣道:「如今世子爺回來了,皇後娘娘總算了了一樁心事罷。人活在這世間,分合相伴,何必非要跟自己叫勁兒呢?奴婢瞧著萬歲爺也不容易,世子爺這不是也沒事兒了么?皇後娘娘就跟萬歲爺說兩句軟和話。又不能缺塊兒肉不是?」

皇后駐了足,側頭道:「弟弟受了這麼些年苦,他一點兒過錯都沒有么?」

崔尚宮一心想攛掇著帝后和好,再過了年皇后都二十又七了,不緊著生小皇子,還要等到什麼時候?她耷拉著眼皮子,繼續絮絮不休,「再怎麼有過錯,也這麼多年了不是?萬歲爺對皇後娘娘的心意咱們都瞧得見。別說帝王了,就是普通人家的夫君,又有幾人能做得到像萬歲爺這般。奴婢前兒見著萬歲爺,燈光一晃,萬歲爺那眼睛里發著綠光似的!男人么……」

她頓了一下,意識到不該說,忙掩了嘴,不敢往下說了。但聖上這些年過得也著實不易,和尚似的,後宮里的幾位娘娘干放著,都快被晾成魚乾兒了。她換了個聲口,話也盡量說得隱晦,「旁的不提,皇後娘娘好歹也要為著子嗣著想,萬歲爺想留宿坤儀宮,回回來了都盤旋著不肯走,娘娘竟一次都不留,讓言官們知道了也有話說不是?皇後娘娘對萬歲爺不盡心,傳出去也不好聽。」

她真是苦口婆心了,皇后脾氣倔,愛揪著過錯不撒手。聖上雖然有錯,可又能如何?今後的光景還長,總不能一直這樣別彆扭扭的過日子罷。

可惜皇后不肯聽她的話,若是肯聽,在她的盤算里,小皇子都該有了兩三個了。

皇后聞言蹙眉道:「你是我的乳娘還是他的乳娘?」說著就斂袖轉身進內殿去了。

繞過帷幔進內室,竟看見蕭宥正坐在玉色的露簟上,手裡拿著只竹制的香鏟撥灰。案几上擺著一隻錯金的博山爐,散出裊裊輕煙,將他周身籠成一道紗。

蕭宥擱下香鏟,道:「皇后回來了,用過飯了么?我還沒用,咱們一道兒罷。」

他不請自來,皇后臉色不佳,旋身道:「聖躬要緊,聖上還是請回罷,臣妾這裡的飯食只怕不合聖上胃口。」

她這樣端著跟他說話,他心中不由得搓火,半句話說不上就要攆他走,有他這樣窩囊的皇帝么?他想見自己的皇后,還要每天撐著額頭想對策。他臉色一沉,想要發火,在皇後面前卻發不出來,只悶聲道:「你要我往哪兒回?咱們是夫妻,夫妻本就是一體,我住在自己皇宮的寢宮裡,也是理所應當!」

他說的理直氣壯,皇后卻不為所動,轉頭對外喚人,道:「既然聖上喜歡在坤儀宮待著,不妨就命人搬過來住,臣妾去偏殿也是一樣。」她眼睛都不抬,轉身就要走。

這世上竟有這麼冷心冷肺之人,偏還讓他攤上了!他心腸都絞痛起來,霍地站起身狠狠一把摜住她的胳膊,郁聲道:「你折磨了我這麼久,什麼時候才肯放過我?不將我拆骨去肉,你就不甘心是么!」原本是因著阮年,皇后恨他,他心中愧疚,所以無話可說,可是如今阮年回來了,本以為她會對他有所改觀,可是她呢?自己捧著一顆火熱的心,她連看一眼都不屑!

他心頭篤篤的跳,她竟還想伸手推他,他陡然盛怒,他們兩個是被縛在一起的,自大婚那日起就是了,她想脫身,絕對不能夠!他死死將她箍在懷裡,強迫她仰著臉,她的唇瓣近在眼前,瀲灧生艷。他突然隱隱覺得燥熱難當,像是一個即將被渴死的人,尋著了水源。他也知道此時時機不對,可是覺得難捺,壓制不下去了。他一點點將唇湊過去,心裡緊張,簡直口乾舌燥,到了近前,細看之下,才發覺她似乎是哭過了,眼圈兒發紅。

如今阮年回來,她應該高興,但是隔了這麼些年,驟然相見,傷懷也是在所難免。這會兒要是親下去,說不準要挨她一巴掌,他還是有自制力的,艱難的咽了口唾沫,將視線移到旁處,轉移話題問她:「阮年怎麼樣了?」

皇后伸手推開他,牽起唇角淡聲道:「勞聖上記掛,他九死一生從戎羝的虜奴中逃出來,半條左腿潰爛不堪,因耽擱的時候長,若醫治的不妥當,只怕將來會不良於行。」

側頭往外看,月亮不知道什麼時候爬了上來,清輝滿地,月色森然。

她旋過身去,道:「外戚勢大,於朝廷不穩,如今他再不能領軍作戰,阮家之勢至於此也就到頭了。本朝少了外戚這個隱患,於國於民皆有益處,聖上趁此時收回他的兵權罷。我只希望他與長謹日後夫妻和順恬淡度日,我可望而不可及的生活,我盼著他可以。」

原來在她眼裡連「夫妻和順」他都不能給她。他突然就覺得心灰意冷,他這麼多年的努力在她眼裡竟什麼都不值!滿腔的愛戀都付諸東流了,無論他做什麼,都抵不過她心底的恨!他以為她總會有和軟的一天,沒承想他的皇後有一顆石頭心。

他漠聲應了個是,道:「皇後果然賢德,言官知道了也要稱頌的。皇后流芳百世,是咱們大周朝的聖德。」說著他驀然換了個聲口,道:「既然皇后想要千載揚名,難道皇后不知道婦德之中最重要的一項是什麼么?皇后無子,日後載入青史,要給皇后抹黑了。旁人不知情,只怕還要怪朕不肯儘力。」

他覷了眼外頭天色,夷然一笑,道:「這麼晚了,想來路難行。況且秋寒風大,霜也下得重。」他睜著眼說瞎話,還沒入秋,夏日的夜晚兜盆涼水在身上,都不會覺得冷,哪裡來的霜?

他沖外頭高聲喚人,高良忙躬著身子進來,揖禮請安,道:「萬歲爺吩咐!」

他好整以暇的道:「將敬事房的人叫來,叫他們記檔子,今晚朕要留宿坤儀宮。」

高良應了聲是,臨轉身時悄悄覷了覷皇后,果然見皇後面色不豫,心想聖上這又不是頭一回了,回回想留宿坤儀宮,最後還不都是被皇后攆了出去?這次聖上看著倒像是鐵了心,希望能成就!他也盼著帝后重修舊好,他們二人和順,他們底下這幫宮人也跟著安生不是?

高良前腳剛走,皇后也喚人進來,命崔尚宮收拾貼身物什,要搬到偏殿去。蕭宥一張臉冷得能下雹子,束著手立在一旁。

崔尚宮反覆規勸,喋喋不停,對皇后道:「皇後娘娘,現在天色晚了……」她將蕭宥的話搬來用,「雖說還是夏天,但好歹也快入秋,外頭冷得很。娘娘早前膝蓋受過涼,若再著了寒,關節又要疼了。況且偏殿本就陰寒些,中午歇個晌也就罷了,若過夜,怎麼行?」

她嘮嘮叨叨,皇后不為所動,拾掇了東西就往外走。

蕭宥狠聲道:「讓她去!」指著床榻上的軟衾,「將這個也拿到偏殿去,皇後去哪兒,朕跟著皇後去就是了!」他越想越氣,最後氣極了,將皇後手里的東西搶過來,狠狠摔到地上去,他攥緊了拳頭,只覺得心中的怒氣無法發泄。但是在看到皇后紅紅的眼圈兒時,他霎時委頓下來,心像是一鈍一鈍的被人撕裂開。

最後他閉了閉眼睛,轉身出去了。

之後的半個月,他一直都沒有再出現,直到八月初二萬壽節的那一天。

往年的萬壽節都沒有大辦,但是今年不同,西北方傳來捷報,西北軍痛擊戎羝,將他們擊退至行台以外去了。

舉朝沸騰,朝中上下皆主張大行宮宴,故而今年的萬壽節辦得尤為隆重。

各地藩王亦要入京,承野王自然也來了。

大宴一如往常,設在慶禧殿,只是半道兒上承野王虞紹跟聖上告了請,竟堂而皇之的離席了。

皇后從西章門過來,東側是個開鑿的圓湖,湖裡荷花正開得繁盛,荷葉碧碧,接連天際一般。繞過含章台,就見階上站了一個人,戴皮弁,著絳紗袍,他給皇後行禮問安,兩側的朱纓便隨風縷縷輕擺。他面上掛著笑容,道:「皇後娘娘一切都好?多年不見,沒承想會在此處相遇。聖上在席上灌我酒,如今年紀大了,喝多了些就支應不住,只得出來散散。」

皇后含笑道:「王爺何必自謙,王爺的酒量好,聖上還時常憶起以往來,說若是比拼酒,他與六弟兩個加在一起也不及你。」

虞紹就挑了挑眉,笑道:「皇後娘娘唬臣呢,他能時常憶起臣?臣日後可要常往廟裡燒高香去了。」

雖算不上極熟絡,幼時也都有過交集,說起閑篇來也不那麼一板一眼。

虞紹微笑道:「臣這趟來,正好將玉佩都集齊了,一併給皇後娘娘送來。省得日後時常來送,還要惹得聖躬不豫。他小心眼慣了,本以為歲數大了能好些,沒承想一點兒長進沒有,臣都替他覺得丟人。」

皇后也垂頭笑。

惠風和暢,皇后穿著大袖翟衣,梳三博鬢,領口處隱隱露出玉色的紗領邊兒,明眸皓齒,裙角飛揚,依然是他記憶中模樣,是這煌煌夏日裡,最明亮的那一道景緻。

聽她說起蕭宥時,言語中不自覺的帶著親切,或許她不自知,但是在她心裡,與他相比,蕭宥從來都是不同些的那一個。

他揚眉笑了笑,耳鬢的朱纓像拂在他心頭上,他望著刺目的日光,心裡一直緊著的那口氣,驀地就鬆了下來。

正好臨近含章台,皇后就請虞紹一起進去,虞紹拿出四枚玉佩來,擺在她身側的月牙桌上,含笑道:「加上之前那六枚,一共十枚。從東海到西疆,北陸至南洋,臣將皇後娘娘最想去的那十個地方都跑全了,每一處臣都親手雕下了那裡的景緻。皇後娘娘雖不能親自去,臣也算替娘娘略籌心愿罷。」

皇后拿著玉佩,一枚一枚的看,大漠滄浪,塞外涯角,如此,她也每一處都去過了。這是她八歲生辰那日,虞紹來跑來問她想要什麼禮物,這是她幼時的一個願望。

虞紹笑道:「皇後娘娘收起來罷,臣的這個生辰禮送得太晚了些,流光易逝,一晃眼,竟已經過去了十數年。」

從來韶華容易把人拋,如今正是最美好明媚的光景,山水亭台繁華盛景,皆綿延進時光的捲軸里。

隔著一幕湘妃簾,蕭宥在外面聽著,心頭瞬間火起。

原本他只當是普通的玉佩罷了,原來竟還有這麼個說法!

作者有話要說:對不住大家,昨天又沒更上。

我這兩天一直都在認真的寫,就是太慢了。。。

蝸牛都比我快些。。。

深深的挫敗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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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弦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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