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皇后薨
年年歲歲總有一場大雪在領略三季風光之後悄然降臨。
今年的雪,來得特別早。
寒漪今年還是和往常一樣,帶著陌陌打雪仗、堆雪人,玩的不亦樂乎。
夜陌寒兩個月前就已回到宮中,如今已被夜無殤封為太子。少明把陌陌接回的很及時,寒漪自青山寺回宮便一直卧床不起,剛剛傷愈,睜開眼就見到了朝思暮想的陌陌。
福禍總相鄰,伴隨太子回宮的另一消息是戚染的失蹤。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就這麼消失在去山莊的途中。
游少明的紈絝氣息也從那一刻消散殆盡。眉宇間多了幾分沉重,坐在亭廊的身影,蕭索的可堪枯枝。
見寒漪從雪中走來,他才慢慢起身,恭恭敬敬地朝她行了一禮。
天氣寒冷,迴廊里一桌三椅,旁邊一隻小爐煮著酒,淡淡的酒香瀰漫,令人聞之欲醉。寒漪攏了攏肩上的狐裘,就著身旁的紅木椅子坐了下來,她伸手示意游少明不必拘禮,隨她一同坐下。
游少明在她對面坐了下來。
寒漪也不拘謹,開門見山就問他「你今後可有什麼打算?」
游少明知她所問何事,沉默片刻后將溫好的酒液斟入酒樽,親手遞到她面前,淡淡道「還能有什麼打算,順其自然唄」
沉著的語調在迴廊里穿梭著,就像杯中酒,甘醇清冽,耐人尋味。
他說的清淡寡涼,寒漪卻從他沉著的語調中聽出了不折不饒的堅定,她執起酒樽靠近唇邊微微抿了一口,又聽他道「我打算在去一趟灕江客棧」
因為有任務在身,他沒能好好地去山崖下尋找戚染,可是潛意識裡,他總覺得那個女子沒有死。
她就像個精靈,時而糊塗,時而清醒,精靈怎麼可能那麼容易就亡了呢,況且夜無殤後來派去的人什麼也沒找到,就連衣冠都沒有,沒找到就意味著另一種可能,就是戚染還活著。
他相信戚染只是暫時的離開,帶走了時間,也帶走了他的腳步,他打算從蒼冥出發,在車水馬龍的鄴城走她走過的路,觀她賞過的花,最後站在灕江的懸崖峭壁等她……
————
大雪一直下了六天,將皇城徹底地粉砌了一遍。
寒漪和日前一樣站在迴廊觀雪。
今年的雪是她有生之年可見的最後一場雪,六年的時光說長不長,說短卻也無憾。
從她將生命定格六年起,她的每一天都是充實的。
雪地里跳躍的小小身影就是她充實的最好證明。
前幾日堆的三個雪人還在,那是他們一家三口。陌陌又在它身側加了一個小雪人,小雪人頭上還別了一枝紅艷艷的梅花,是從雲瑟宮外摘的,誰都知道雲瑟宮外的梅花最美、最香。
陌陌早上告訴她,那個頭戴梅花的小小雪人是妹妹,他希望有個小妹妹可以讓他寵著護著。
寒漪當時只是會心一笑,笑過之後不禁有些惆悵,她想到鍾粹宮的那位,鍾粹宮就是冷宮。算著時日,傅瑾言的孩子開春就該出世了,男孩或是女孩她應該看不到了。
「嘆什麼氣呢?」
夜無殤不知何時來的,站在她背後,將她的嘆息都窺個一清二楚。
一襲白衣比雪還白,上面映著的梅花圖案栩栩如生,寒漪瞬間就生出賞梅的衝動,她要看看,梅花和他,孰美?
「陪我去賞梅吧,雲瑟宮的梅花我還沒仔細看過呢」
「好,都依你」
盛樊余和廬舟子忙了兩個月,依舊沒找到梓棠花實,夜無殤心情沉重,可就她剛剛無意間的一笑,竟將他心中惆悵驅散一半。
兩人背著陌陌悄悄『私奔』。
一路上寒漪拉著他冰涼的手,穿過幾個宮殿,一邊走一邊打趣著說「神醫和盛公子忙碌了兩個月,不知錯過了多少雪中美景」
她說的俏皮輕快,看淡生死。可他卻無法看淡,無法看淡她的生死。
劍眉不由自主成結,將傷懷暗藏心底——
我也怕錯過雪景,更怕錯過雪中賞景的你。
雲瑟宮的梅香遠遠就聞個清楚,走到雲瑟宮,彷彿踏入了一個雪中仙境。滿目的梅花,紅的勝血,一團團,一簇簇。若將視線比作畫框,這副『素雪紅梅』圖已然延伸到畫框以外,美的更是沒有邊限。
「好美……」
寒漪由心讚歎,更是不顧寒冷地步入其中,不由自主地踏起舞步來。
夜無殤很少見她跳舞,她的舞姿並不優美,可是穿梭在梅花從中卻是自成一派的清麗脫俗。
同樣雪白的錦衣,漩渦的紋絡拖在雪地上拽出一道蜿蜒的波紋,袖領部分是絨絨細羽,她停在梅樹間伸手將一纏滿紅梅的枝椏拉下靠近鼻尖,斂眸細嗅,袖口的潔白的細羽與紅梅相映,淡淡的溫馨流轉其中。
夜無殤看得出神,寒漪睜開眼仔細端詳著枝間紅梅,漆黑的眸子似繁星點綴,微微彎成半月狀,唇間淺淺的笑容漣漪般散開,在這白茫的天地間更具清洌。
寒漪的笑容具有感染力,他起初迷上了她的笑,現在更是不由自主地隨著她的微笑而欣悅。
只是這微笑僅持續了片刻,寒漪眼角上驟然浮出的暗紋令他心頭一震——
「無心水藥力完全消褪的警示就是病人眼角浮現暗紋,那是弱水最後一次毒發」
盛樊余之前對他說的話在耳邊響起,宛如一記驚雷擊中心脈。
前一刻還賞梅言笑的女子,此刻也感覺到身體的異樣,單薄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後倒去……
「寒漪——」
夜無殤飛奔過去,伸手將她抱個滿懷,摟著她卧在一片白雪之中。
天空又開始揚起細白,雪花翩翩而下,每一片都似承載一段浮生舊影。
寒漪口中的鮮血如泉涌,無法抑制,一滴一滴落在雪地,他的懷抱一如既往的冷,她卻從中找到安全感,只屬於她的安全。
口中含著血,她依然笑得眉眼彎彎,咽了口血水,「不要傷心……咳咳……」抬手想撫平他額前的『川』字,卻只能抓住他的衣襟。
「不要說話,你不會有事,不會……」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顫抖又蒼白無力。竭盡全力的去挽留,始終抓不住,生命面前都是脆弱的。
寒漪染血的雙手揪緊他胸前的衣服,上面的紅絡梅花圖案真好看,滿眼留戀的看著他眼底的疼惜與痛苦,瞬間眉眼一彎笑得水光瀲灧,「我這輩子……有你和……和陌陌……足矣」長長的眼睫上沾滿淚珠,在雪光下晶瑩剔透。
雪中的景色壯麗無限,天地之間渾然一色,只得窺見一片銀色與夕陽交替。
黃昏素雪,深深切切,潔白的雪彷彿有千絲萬縷的情緒,能覆蓋一切,又能不著痕迹地洗濯一切。
紅梅在雪中開得更盛,細碎的花瓣自她眼前徐徐飄落,香氛浮動,冷香瀰漫。血一樣的顏色,在半空飛舞,鑲嵌在潔白紛飛的大雪中,美到妖艷又不失清冷。此般美到極致的雪景倒映在她渙散的瞳孔里漸漸模糊。
耳邊的聲音逐漸薄弱,是風聲還是泣聲,已然聽不真切。
寒漪緩緩的閉上雙眼,頭無力的在他的臂彎里歪了下去,一直緊緊揪在他胸前衣襟上的氣力消散,她的手指漸漸下滑,直到,輕輕落在雪地上。
一灣流水山莊外,幾縷炊煙老屋中。山莊環繞千株柳,曲澗縈迴十里花——最美的一段時光留在玉斛山莊,一家三口,其樂融融。
梅香,風涼,夜沉靜。
她感覺自己的世界突然寧靜了,猶如夢幻寂雪,積攢了幾年的光景,終將融於煦陽暖風,什麼都幻化成煙,消散溶逝。
————
窗牖被朔風拍的隆隆作響,鵝毛般的大雪從空中而降,傅瑾言站在屋內往窗外望去,今年的雪霰的最久。
寒漪,你終究還是死在我前面。
她死了,自己應該高興的,可是為何笑不出來呢。
了解自己的除了親人近人,還有仇人。
寒漪一死,她往後的日子裡又少了一份等待,多了一份空寂。
傅瑾言伸手抓在窗柩上,窗柩因長年累月的風吹雨打變的鬆軟腐朽,女子長而尖的指甲只用三分氣力便深深陷其中,就像她處心積慮設計謀划怎麼也除不掉心中仇恨之人,而那人卻在她禁足冷宮后的等待里殞殆薨逝,這種感覺很諷刺。
時間一晃而過。
次年春,傅瑾言於冷宮產下一女,夜無殤照約定封其為長寧公主。
長寧公主滿月當天冷宮突然走水,大火燒了三天三夜,昔日的鐘粹宮在火海中成為一堆廢墟,傅瑾言與小公主亦不見了蹤影,或被大火塗為灰燼,或失蹤,眾說紛紜
……
鄴城一如既往的車水馬龍,來往的人群中轆轆駛出一輛馬車,馬車出城時被城門守衛所攔,駕馬車夫摘下斗篷從腰間拿出一道明黃令牌,守衛立即放行。
馬車行至城北荒郊停下,車夫從馬車上跳下,將斗篷扔至一旁的草叢,一身青衣與草色交相呼應,此人正是唐郢。
他將車簾掀開,馬車內一白衣男子率先跳下馬車,隨即轉身伸出手去扶由馬車內走出的女子,女子穿著一身粗布麻裳,卻是生得一副好容貌,懷中抱著一個熟睡的嬰孩,女子胳膊被白衣男子攙扶著緩步平穩的走下馬車。
「我只能送你們到這裡」唐郢一邊梳理著馬鬃一邊對面前的兩人說「沿著城北這條路一直走,三天即可到達琉璃國」
他頭也不抬冷冷的說完,轉身已重新跳上馬車,「我要回宮復命,後會無期」
「替我們夫妻多謝皇上」
白衣男子說完,唐郢駕著馬車已駛出兩人視線。
身邊的美貌女子抱著嬰孩久久佇立,目光遼遠,一直延伸到他們出發的那個皇城。
「言兒,你在看什麼?」
「皇宮」傅瑾言言簡意賅,隨即抱著孩子往城北走去。
她那一眼實為疑惑,疑惑皇城中的那人何以放過自己,她僅僅只是疑惑,但盛樊余卻理解為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