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作繭自縛
不論是蒼冥還是祭壇,如今都已無他們立足之地,索性還有蒼冥北邊的琉璃國。兩人依照唐郢給的地圖往琉璃國方向出發。
沿途的風景和鄴城大相徑庭,小販叫賣,商品琳琅,雜耍賣藝,應有盡有。當一切都齊全的時候卻少了賞玩的心情,這也是一種悲哀。
帶著不寧的心緒走在路上,不知是她愚弄了世事,還是世事隱瞞了她,明明一切都已塵埃落定,卻又彷彿剛剛開始。
前方一座石橋,橋身只是半拱,卻幾乎看不到橋的另一頭,不知是水是路。盛樊余鬆開肩上的包袱放在傅瑾言腳下,對她說「我去橋頭看看,你和孩子在這裡休息等我」
傅瑾言點點頭,目光隨他的背影一同走向石橋。
與盛樊余擦肩而過的是一個花甲老人,術士裝扮,髮髻束起以一支木簪固定,兩鬢微白似霜染,長須隨風,他正朝著傅瑾言的方向走來,只見他一手提著鈴鐺,一手握著拂塵,一路走一路搖,鈴鐺與腳步齊聲,黑白相間的服飾上畫著一隻仰天鳴嘯的白鶴,拂塵隨著衣擺翩翩搖曳,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感覺。
傅瑾言低頭逗著懷裡的孩子,只是一恍神,再抬首時那花甲老人已然站在她面前。
老人像個孩子一般圍著她轉了一圈,將左手的鈴鐺轉到右手,捻著長而白的鬍鬚盯著她望了片刻,目光深邃彷彿要將她看穿,傅瑾言被他瞅的毛骨悚然,眄了他一眼,回問「你是什麼人?」
「枯木道人」老人家答得爽快,就連答話的當下也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又清澈,很少看到年過半百的老人有這麼清澈的眼睛,宛如一灣清泉,又似深潭,裡面暗藏漩渦,是傅瑾言看不懂的玄機。
被他這清澈的眼神盯上,傅瑾言渾身不自在,有種無所遁形的窘迫感,她抱著孩子轉了個身,側面對著那枯木道人,不耐煩道「我不需要算命」
「我沒打算替你算命,泄露天機會折壽的,我還年輕不想早夭」
我還年輕不想早夭……此話一出,傅瑾言滿臉黑線,轉頭鄙夷地看向他——
「那你幹嘛盯著我看!」
「在你身上感覺到我徒兒的氣息,她肯定替你算過命」枯木道人萬分肯定,邊捋鬍鬚邊說著。
「你找錯人了,我根本不認識你徒弟」
傅瑾言把孩子還了個胳膊抱的緊緊的,這老頭看著仙風道骨正經,實則越老越不正經,說起話來這般浮誇又荒謬,莫不是江湖騙子,想販了她的孩子?一想到這個可能,她果斷退後幾步,與這老道拉開些距離。
「我該要去找我徒弟了」枯木道人笑吟吟地捋著鬍子,突然中指一不小心捋斷了幾根長白鬍須,他肉痛地捻在手裡塞進廣袖中。
傅瑾言將他一系列莫名奇怪的動作看在眼裡,直到他從她身側走開,傅瑾言這邊長吁一口氣,那邊老道又猛然退了回來「相見即是緣分,提醒姑娘一句——莫要作繭自縛」
盛樊余回來時就看到傅瑾言站那兒發獃,他走上前將包袱提起來拉著她的手將她思緒拉回。
「橋那頭是條河,我們得渡船過去,我已經打點好一切,快走吧」
「樊余,謝謝你」
兩人通過石橋來到渡口,小河很寬,只要渡到河對岸就算徹底離開蒼冥國境,開始到琉璃國境。船夫帶著斗笠將船靠近岸邊,盛樊余將包袱放到小船上,餘光瞥到船夫,只見那斗笠壓的低低的,幾乎遮住整張臉,之前和他交涉的船夫也帶著斗笠,但他人很隨和,沒有『羞澀』到這種地步。
河水泛著漣漪,一圈大過一圈,比之前渾濁些,還帶上些血腥味兒。
傅瑾言不明情況,催促著問他何以不上船。
殺手天生的敏銳,盛樊余突然按著傅瑾言的肩膀拉著摟著她的要就往回走,傅瑾言正要問話,卻聽盛樊余在她耳邊悄聲道「這裡不安全,快離開」
話音剛落,那船夫見他們往回走,緊忙將船槳朝兩人擲出,盛樊余眼疾手快單手將橫空飛來的船槳劈成兩段,摟著傅瑾言飛向石橋。
傅瑾言抱著孩子驚魂甫定,剛在橋頭站穩了腳,隨後便被一大批銀面殺手包圍。她要顧及孩子又要抵擋殺手,幾個回合交手便處於下風,盛樊余也被數十個殺手圍攻,本就自顧不暇,卻還拚命地殺到她這邊保護她和孩子。
當兵器架在傅瑾言脖子上,四周一片寂靜,一拍一拍的掌聲從殺手人群中響起,二皇爺從中走出,「想不到樊兒的警覺性還是一如既往的敏銳」
盛樊余對他的誇獎嗤之以鼻「敏銳又如何,還不是逃不過你的狡猾」
「樊兒這麼說可真傷為父的心」二皇爺衣袖掩面佯裝泣意。
「你少在這裡故弄玄虛,想做什麼就直說」
「為父就是想請樊兒回家而已」二皇爺終於道出目的來。
盛樊余不屑道「我已和祭壇沒有關係,那裡不再是我的家」
他語氣生硬的讓二皇爺幾乎動怒,卻偏偏又壓制了,矛頭轉向一旁懷裡抱著孩子的傅瑾言。
盛樊余按捺不住,激憤著暴動起來「你別動她們的」
「既然樊兒不願與為父回家,那我只能將這可愛的孫女帶走了」他的手指劃過嬰孩水嫩嫩的小臉,嬰孩立馬啼哭起來,哭聲慘烈,傅瑾言整顆心都被揪了起來。
她正要開口求饒,盛樊余卻搶了先「我答應你,你放過了言兒她們」
「既然樊兒這麼在乎,那就一家三口一起回祭壇吧」
說罷,兩人被押回祭壇。
祭壇大殿之上兩人並排站著,二皇爺居於高坐,俯瞰著兩人。
「兜兜轉轉又回到了祭壇,樊兒有何感覺?」
盛樊余第一次無所畏懼地迎上他的目光「沒什麼感覺,放過言兒母女,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如此決絕的說辭倒讓二皇爺心中一凜,當初決定用傅瑾言綁住盛樊余是件好事,如今看來又不是那麼回事。
不禁有些怒上心來「本座若堅決殺了她呢?」
「二皇爺……」傅瑾言急了,臉色煞白。
盛樊余拽過她冰涼的手,將她護在自己身後「你若殺了她,我便永遠不再效從祭壇」
「說的好,只可惜你這般維護她,她卻不像你愛她那般愛著你,本座就讓你看看她的真面目」
二皇爺拍了拍掌,一侍女從端上一隻托盤,上面放了兩顆黑色的藥丸,侍女將藥丸分別放在二人掌心。
只聽寶座上傳來二皇爺的詭秘聲「這是毒藥,你們兩人只能活一個,我給你們三天的時間,三天之後我只願見到你們其中之一,如果兩個都沒死,那本座就親手送你們一同下黃泉」
這是讓他們自相殘殺,好歹毒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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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夜寥寥星茫然,唯孤月懸挂於天際,女子醍醐斟酌,細細酒水之聲在暗夜裡格外清晰,須臾,兩杯清酒立於檀木案幾之上,杯盅泛著寒光,傅瑾言執起酒杯朝他莞爾一笑,「樊余,我敬你。」
有多久,他們沒有坐在一起舉杯對飲了?
盛樊余接過玉杯,伴著燭光月色,清涼酒液中泛起點點的漣漪,將他若有似無的苦笑照得清晰瞭然,玉杯靠近薄唇邊時停頓住,他道「這酒……」
「……好香」半晌,他才道出『好香』二字。
而傅瑾言的手早在他停頓的時候一抖,杯中濺出幾滴清酒,滴落在她紅色薄衫之上,濡濕的衣裳如淚痕未乾,凄涼絕絕。美眸不再流轉,而是看著他仰頭將那玉杯清酒悉數飲盡,洒脫瀟然絕塵於世。
心中五味陳雜,道不出是何滋味,垂眸,一滴眼淚落入杯中,嘀嗒一聲細響,她將手中清酒飲盡。
抬眸之際對上他的眸光——繾綣留戀,如將死之人凝望世間最美好的景物。
盛樊余看著她,那張精美絕倫的傾城之顏……日出前,怕是見不到了。
今晚正是三日期限的最後一晚。
伸手覆上她的臉,苦澀的笑容在他唇邊蜿蜒,「如果可以,我願用自己的生命換回你當初的純真善良」
『啪』傅瑾言手中的酒杯落地,裂成無數碎片,「樊余……」
「你知道了……為什麼還要喝?」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是顫抖的。
二皇爺給他們的毒藥,他一出大殿就給扔了,而她卻留著,如今正下在他的杯酒中……
「言兒,我願下修羅地獄,生生世世永淪孽海,只願你能回到初見時的美好」修長的手指滑過她臉頰,冰冷的觸覺那麼刺那麼痛。
「你……」傅瑾言忽然捂住胸口,肺腑間血氣翻湧,一口鮮血自口中哇的湧出。
血液噴出,濺在他的白袍上,瞬間變成黑色——
「言兒——!!!」盛樊余驚喊,抱著她的身子神色俱慌。
傅瑾言艱難地張合著唇瓣,「酒……有毒……」
刺耳的開門聲,將兩人的視線混合為一道,投在門外的身影上。
二皇爺邁著闊步走了進來,嘹亮的嗓音堪比地獄閻羅,「樊兒,如今你該看清這女人的蛇蠍心腸了吧」
他說的什麼,盛樊餘一句也沒聽懂,怨毒的目光射向他轉而又變得悲戚,「把解藥給我!!」
他伸手,得到的卻是他的漠然。
「言兒……」傅瑾言口中的血越吐越多,任他怎麼也擦不盡,灼熱的血液像開水澆到他心上,痛到極致。
男兒的錚錚熱淚在此刻落下,「把解藥給她,我什麼都聽你的」
二皇爺執起玉杯,把玩一圈,隨手扔到地上,脆響在房中回蕩,他道,「酒本就有毒,但是解藥……我早給過你們,是你自己把它扔了」
如閃電劃過亘古的黑夜,只短短一瞬,盛樊余腦中一片空白,只有當時,當時他親手把那顆藥丸扔下後山,原來那是解藥……
傅瑾言也在此刻方明白枯木道人那句『作繭自縛』,果真,一語成讖!
她和盛樊余只能活一個,樊余為了她誤把解藥給扔了,她卻為自保而一心置他於死地,結果卻陰差陽錯解了他的毒,天意,天意呵!
「樊兒應該知道,我們祭壇的煞紅顏只有兩顆解藥,你已將另一顆解藥扔了,傅瑾言日出之前必死無疑」二皇爺轉身陰鶩的大笑,暗黑的袍子在夜空中劃出一道殘風。
此時的屋中只剩他們和兩根殘燭搖曳著或暗或冥的燭火。
盛樊余捧著她的臉,將自己的唇貼在她的額間,溫熱的淚水落在她臉上,從未有過的舒適與溫暖。
「樊余……我想去桃花塢……」傅瑾言沒有波動的情緒,認命一般,虛弱道。
「好,我馬上帶你去」盛樊余將她打橫抱起,快速地衝出祭壇。
日出之前,她還有兩個時辰。
桃花塢,花瓣漫天飛舞,呼嘯,翻飛……
花瓣將地面鋪了一層又一層,盛樊余倚坐在桃樹下,肩膀上三兩朵桃花形如孤寂,傅瑾言靠在他懷裡,嘴角邊的血跡被擦拭乾凈,蒼白的臉色如透明的玉,即便虛弱,卻也很美,褪去濃妝的素雅之美,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
人生若只如初見,初見時的一切都是那樣的美好。她的純真善良,柔美敦厚……
白衣勝雪,紅衣如火,兩人依偎在桃樹下,宛如染了色彩的水墨畫卷,令落花為之遜色。
女子泛白的唇瓣,幽幽吐息,「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
「記得」盛樊余嘴角扯出一道驚艷的弧度,伸出手將她的身子摟緊,讓她靠得更加舒服些,適才回憶道,「那時我受了傷躲進你閨房,你正在洗澡,木桶里全是花瓣」
猶記得,當時他身著黑衣,帶著鐵制面具從屏風處緩緩走出。傅瑾言將身子往水裡縮了縮,木桶中的花瓣漫到她的脖子處,儼然一種萬花叢中探出頭,說不出的美感展現在外,她目光灼灼地盯著他。當時月光正好,他就覺得面前的女子好美,好可愛。
第二次見她,是她被賈寶賢的人暗殺,他救了她。摟著她的纖腰飛出落於樹間,戲謔嘲諷之際為她美貌所攝。
第三次,她于山間救了他。
他說「你為什麼對一個要傷害你的人這麼好?」
她一邊往火堆里添柴,一邊道,「你要傷害我是你的事,但我不能見死不救,而且……」
「而且我相信這世上還是有愛和真情,只要一直善良下去,總會有回報的。」她說的很堅定,不容置喙。
他笑了,很冷,很冷「但願你的善良能得到回報」
「其實你放下仇恨,也可以活的很快樂」
後來,他教會她殺人放火,陰謀算計,把仇恨的種子撥在她身上,將一個純良溫婉的女子拉向地獄。
咳咳咳……
一聲聲清脆的咳嗽聲將他的思緒拉回,傅瑾言氣若遊絲,靜靜看著對面的桃花,花瓣飄零似紅雨,好美,「木桶裡面的花瓣……是桃花」
那時的花瓣澡,是桃花。
盛樊餘震驚,眼眶泛起霧氣,面前的桃花林越來越迷濛。
卻聽到她淺淺道,「盈香曾問我為什麼喜歡梅花,你知道嗎?」
「因為他喜歡梅花」盛樊余直接道,他說的是夜無殤,傅瑾言愛夜無殤,他一直都知道,可是他愛她,只愛她,無關她的所愛。
傅瑾言輕輕搖頭,虛弱的腦袋彷彿馬上會垂下,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的笑,她堅持說道,「因為它長的像桃花」
因為它長的像桃花
因為它長的像桃花
……
盛樊余來不及咀嚼便聽到她一聲高過一聲的咳嗽,血沿著嘴角流出,由殷紅到暗黑,觸目,驚心。
傅瑾言看著天邊,一滴清淚滑入雲鬢,「天快亮了……我好睏……」聲音中充滿勘破世事後的疲倦。
一生設計者,一生受累,少有善終。
終其一生在仇恨中奔跑,她真的累了,倦了。
「不要睡,不要離開我」喑啞顫抖之聲在耳畔低喃。
瑾言感到幾顆水珠落在她的臉上,冰涼的,伴隨著盛樊余斷斷續續的呼喚「言兒……言兒……」這聲音忽遠忽近,來回反覆,飄渺若遠山上的寒煙,擦過耳邊。漸漸的,漸漸的,連這個聲音也變得模糊,她有些聽不清了。
「其實我心裡……喜歡的是桃……桃花……」傅瑾言斷斷續續的道,臉上猶帶著一抹凄美的慟色。
當天邊出現火紅的晨光之時,盛樊余懷裡的聲音逐漸細微下去,終於什麼也聽不到了。
她喜歡梅花是從桃花塢開始的,後來她才明白自己為什麼喜歡梅花,因為梅花和桃花很相似,歸根結底喜歡的是桃花,傅瑾言喜歡的是樊余,盛樊余!
可惜明白的太晚……
桃花塢的桃花一年四季盛開不謝,如今卻像一場大雨,花瓣築成的雨滴,紛紛揚揚飛紅遺落凋零殆盡。盛樊余紋絲不動地摟著她冰冷的身體在漫天飛舞的緋紅花瓣下坐了良久,彷彿天地間只剩他們二人。
殘紅紛飛又是一番凄艷絕美,亦如她的舞姿劍招……歸於落紅永寂。
留戀時有恨,繾綣意難終。——唐元稹《鶯鶯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