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深謀遠慮

168深謀遠慮

168

又是個很冷的冬天。

十一月六日,江州下了第一場雪。

華苓立在階前,身披溫暖的貂皮斗篷,雙手攏在斗篷里。廊下的茉莉花盆栽、院中的桃樹漸漸被雪覆蓋。下雪天總是陰陰沉沉。

江州是個不錯的州城。如今一家人是遷到江州城北的一座大宅居住,距離長江更近了。這宅子只比金陵的丞公府略小些,亭台樓閣、校場馬廄一應俱全,兄弟姐妹們便又各自挑了喜歡的園子住下。仆婢們都還在身邊,一應用物也依然想要就有,這一點上,江州和金陵並沒有多少不同。

二郎也從江陵將妻子柚娘接了回來。倒是四郎,才十一二歲,還需老老實實進學,大郎直接將他送回了族裡,江陵謝的族學並不比王家的族學差的。

日子是驟然清凈不少,江州畢竟沒有金陵那樣繁榮,相熟的人家也少,應酬也就少了。

城南二十來里之外,便有一片極大的屬於謝氏的土地,大致有一半開墾為良田,建有農莊,另一半都是略帶起伏的山地。林木繁茂,甚至可以打獵。

原本她對江州很期待,對一家人在江州的生活都很期待。

但如今她根本不能保持心平氣和。

爹爹在的時候,不論是大丹哪一個角落裡傳來的信息她都能第一時間知道,但如今總要慢上幾個時辰,甚至是一日。

原本消息從東北送回江南便有三至五日的延遲,再這樣一耽擱,到她得知的時候,緊急情況都已經過去了。如果身在權力的中心,東北任何的動向,她就能第一時間知道。

渴望權力。華苓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看著呼出的氣在冰涼的空氣里凝結成白霧。

十日之前,從東北傳回的消息里說,新羅人趁夜集結兵馬,從鴨綠水中段橫渡過河。新羅人選擇渡河的位置名為礫灘,那處河道略微狹窄,水流湍急,橫渡的船隻易被湍急的河水沖走,兩岸子民想要過河,也很少選擇這個地方。

所以大丹人在鴨綠水北岸布置了七八處大型駐防地,處處重兵防守,但在礫灘這樣的地方,就只安置了一個百人團紮營,以作瞭望警戒。營地與營地之間以信號彈互相示警,若一處營地遭受敵襲,兩旁營地立即出兵支援,原本這樣的布置並沒有錯。

從這處橫渡非常不易,新羅人也只能先派遣了近百人橫渡,暗作襲擊,輕易地將大丹的這處營地拿下。其後,新羅近萬大軍花了一日一夜渡河,就在礫灘集結,大丹人懵然不知。

直至揮師順水南下,露出利爪獠牙,攻打下游的新灘營地,大丹的軍隊才反應了過來,調兵支援。

但已經晚了。大丹人在新灘營地布置有兩千五百精銳,營地堅固,卻被新羅人以威力極大的炸藥炸開了門,一舉攻破,兩千五百人死守營地,幾乎全營覆沒。

在大丹軍隊來援以前,新羅人毫不戀戰,早已發兵往北去,目標怕是百裡外的遼城州。

華苓得到的信息便只有這麼多,但她知道,這是大丹軍隊近三十年來未曾遇到的敗仗!

江州、金陵都已經下雪,想必東北如今已經漫山銀白,江河封凍。在這樣寒冷的冬季,大雪封山封路,只要指揮官是個有腦子的人,都會選擇暫時休戰的。

而她粗粗算過了衛羿一行人的行程,若是衛羿能在十月初就將物資送到,那時候東北的大河還沒有完全封凍,衛羿必定會立即率隊返回。即使新羅人並未出兵攻打,衛羿也會這樣做的,何況在路上,還出了諸監軍攜機密叛逃的事。

諸清延是別國探子?……誰想得到?這消息由忠武將軍殷林力火線加急傳回金陵,要求朝廷速速將與諸清延有關人等關押審問,將蘇州諸氏闔族抄家起底,在朝野又是一場軒然大波……

大郎身邊的一名侍婢匆匆從前院來了,尋見了華苓,趕緊笑著稟告道:「九娘子,大郎君回家來了,命婢子來喚娘子去呢。」

「知道了。」

……

大郎將前院的主院辟成了書房,到底是受父親熏陶不少,書房的格局和布置都很像瀾園。

華苓也沒有心思細看布置,在大郎的書案旁側安置的椅子上坐下,問道:「今日有什麼新消息?」

「蘇州諸氏闔族都抄了。」大郎揉了揉眉心說:「諸氏嫡系人丁單薄,只有一房,原本就只有諸清延一子,及兩名庶女。旁系倒是人丁興旺。諸氏在蘇州是大姓,闔族總也有上千人。如今是盡數捕入牢中,清點家財,搜尋證據。」

華苓更關心王霏,畢竟是從小就熟識的朋友,而且是那樣漂亮而溫柔的一個女郎。「當真尋到裡通外國的證據了?霏姐姐是王家接回去了罷,她現下月份大了,可經不起折騰。」

大郎面色沉肅。他和諸清延是少時就有的過命交情,大了也不能就如此忘了。諸清延入朝以後官途順遂,也有大郎和老丞公使的一份力氣在裡面。

相對靜默半晌,大郎點了點頭說:「王霏你是不必擔憂,她是相公家女郎,論是誰謀事,王家都要保她。——至於諸清延此人,若是謀反者另有其人,諸清延是清白的,我定然力保他。」

華苓道:「大哥有情有義,這樣是很好的。只是,」她握緊了拳頭,說道:「只是恐怕,此人是當真處心積慮潛入我大丹來的。你看他是爬到了什麼位置上?弩坊長官,主掌軍需製造。在別的什麼文職上都沒有干係,但在軍器監,他在軍器監一干幾年,恐怕是將軍器監的底子都吃了個透。」

「在前唐,也並非沒有周近倭國、百濟、高麗等國遣使來中原學習,但我中原人教他們些禮義廉恥罷了,從不肯叫他們學到我們製造武備的機密。此人就這麼回了新羅,若是我們大丹不能迅速反擊,一舉攻克,給新羅留下喘息之機,那麼,等新羅人消化了那些技藝,他們能帶來的麻煩比現在更大!」

大郎道:「你所想不錯。只是東北已經入冬。」

兩兄妹對視一眼,心中都覺有些悚意。

新羅兵馬渡河攻打大丹州城,準確地避開了大丹軍隊最強的地方,又是在十月底才發兵。這個時候發兵,正好能越過大丹在鴨綠江的封鎖,在大丹轉上一圈,搜刮資源。新羅軍行進快速,很明顯有諸清延的指點,對大丹軍隊的了解不淺,只要行軍路線設置巧妙,完全可以不與大丹的大批軍隊正面對上。

進入十一月,鴨綠水很快就會封凍。屆時不論是從上游還是下游,新羅的軍隊隨意找一段河面,就能重新返回新羅。

而此時,東北區域已經太過寒冷,大丹的兵馬不可能大肆攻打新羅,大雪紛飛,即使打下了也未必能守住。

諸清延此人將時間算得太妙了!

華苓問:「新羅出兵攻打,第一是為從大丹奪取糧食罷?」

大郎說:「定然。今歲新羅田土是嚴重失收,不從大丹奪些糧食,到來年開春青黃不接的時候,新羅子民便要挨餓。」

「到那時,他們的戰力也會是最弱的時候。」

大郎細細想了想,嘆道:「誠然。返回頭來想才發現,新羅人在此時發兵也是不期然中的必然。」

「大哥,此人心計太過可怕。」華苓睜大眼,她想起了數年以前,江陵謝氏族內曾經發生的動亂。她催促大郎將當時留下的備案記錄都取了出來,說道:「你可還記得,當時你隨兩位族兄坐族裡的樓船下金陵,結果樓船起火的事?」

「若是當時他便處心積慮接近於你,這事的真面目又是如何?」

大郎面色漸漸如千里江河封凍,冷聲道:「你說得對。是我還未想到這一層。此人包藏禍心,害我全族。今歲是不成了,來年開春,不論如何,定然要將新羅納入我大丹版圖,將此人揪出凌遲而死,方能消我闔族之恨。」

華苓點了點頭。她站起身,福了一福身說道:「那我先回園子里去了,若是還有新的消息,大哥便派人來告訴我。特別是……特別是與衛五有關的,不要漏掉。大哥,拜託你了。」

大郎頷首,又安慰了華苓一句:「衛五武藝高強,定能平安歸來,你也且放寬心。」

華苓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默默回了園子。若是付出些什麼,就能明確無誤地換衛羿平安歸來的話,那是真好。

……

金陵,大長公主府邸。

「趙戈,過來。」

晏河走進趙戈習字的偏廳,淡聲道。

小小的孩子正跪坐在矮案之前,手握狼毫,吃力地臨著帖子。才不到五歲的小孩子,能有什麼耐性?趙戈身邊是晏河給他請的教授,專門選的一位特別嚴厲的男教授,教學生毫不容情,只要趙戈一個坐不住,有些神遊的跡象,教授就取戒尺打他的左手心,直打得趙戈柔嫩的掌心皮下充血,腫起來老高,五指連合都合不攏。

也不知是吃了多少回的苦頭,直到左手都結了幾層痂,趙戈才終於學乖了,不論是不是真的定得下心,都學會了在面上裝一層乖巧的顏色。

「娘。」趙戈恭恭敬敬地朝教授請示了一下,才站起了身來,小跑步跑到母親跟前,小臉上是燦爛的笑容。

這孩子有一張很普通的面容,頂多能算是有些清秀,與給予他基因的父母都如此不同。

庭院外是下著薄雪。

晏河袖著手,垂眸朝這個孩子看了許久。年近三十,這位大長公主的面容依然極美,眼角上挑,眸色如點漆,眸光瀲灧,也不知是在想著什麼。

趙戈期期艾艾地湊過去,小手扯著母親的衣角,問道:「娘是要帶戈去玩耍嗎?」

晏河緩緩頷首道:「明日你苓姨姨會回金陵來。娘近日忙,送你去與苓姨住一陣子罷。」

聽到能見總是十分溫柔的姨姨,趙戈很高興,但聽到母親說要他與姨姨住在一處,又不情願了。他吸了吸鼻子,說道:「戈自己在家中,不去姨姨家住。」

「你需去。」晏河淡淡說完,叫教授來領趙戈回去習字,轉身走了。

趙戈站在屋子簾外,泫然欲泣,扁著嘴看著母親的身影走遠。

……

「霏兒,飲了這碗葯罷!」

「霏兒,飲了這碗葯罷!」

王霏縮在床角,雙手環抱著隆起的腹部,面色蒼白,眼神獃滯。

王家三房太太坐在女兒床前,一手捧著一碗熱氣騰騰、才熬出來的葯,一手持帕抹著淚,哭求道:「霏兒那,霏兒……飲了這碗葯罷……當初是娘害了你。千挑萬選,才給你選了這樣一個十全十美的好夫婿。怎料得,那卻是個殺千刀的,就一張好皮兒,裡頭全是黑的,髒的!……裡通外敵……殺千刀的啊……是娘不好,是娘不好啊……這塊肉就不要了罷……霏兒,我的霏兒,你還年輕著呢,趕早再選一個好夫婿,照樣還過好日子……」

王磷立在床尾,眼目含淚,也是說道:「姐姐,喝了葯罷。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姐姐,我們家是好不容易將你保下,但你腹中孩兒是那諸奸賊的血脈,是絕不能留的。姐姐如今也不過二十二歲,往後還有許多好日子。」

看著母親將葯碗越端越近,王霏尖叫了一聲,將那碗打翻。滾燙的葯汁有一半灑在了三房太太的身上,燙得她跳了起來。

一屋子的人都是手忙腳亂,給三房太太抹拭衣裳上的污跡,扶正釵環,潔凈顏面種種,又有要上去給王霏整理的,被王霏一臉驚恐地揮開了。

王磷不知所措地站著,想了想,還是勸王霏道:「姐姐千萬莫要念著那奸賊了。若他當真心中有你,又怎肯將你置於如此境地?我們家將你接了回來,你可知蘇州諸氏如今是滿門抄沒!若你還在那其中,你想想,你如今會是什麼下場?叛國賊子滿門抄斬,偏支婦孺全數罰入賤籍。你是出身我金陵王氏的世家族女,你細細想想,若你也被罰入賤籍,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如浮萍一樣孤苦無依,召之幾來,呼之即去,你真能過那樣的日子?」

「他不是那樣的人!他不是……」王霏捂住了臉,痛哭失聲。忽然,她抬起頭來,面上滿是希冀。她面上甚至有幾分笑容,輕聲說道:「你們一定是哄我呢,阿延他只不過是出外公幹,待明年開春便南返了罷?阿延與我成婚數年,他待我是極好的。好容易為他懷上了孩兒,這是他的嫡長子,我定要為他生下來。」

眼見著竟是有些痴然樣子了。

「我的兒啊……你這是怎的了啊……」三房太太撲上去,抱著王霏大哭,搖著她道:「乖兒啊……快快將葯飲了罷,飲了就好了,好好睡上一覺,往後爹娘重又與我兒選一門好夫婿,這回定然是擦亮了眼睛,細細選了,絕不委屈我兒一分!……」

王霏微笑著不說話,輕輕撫著自己的肚子。

「霏娘,是你不聽管教,竟給家族蒙羞!」王家三房老爺大步走進來,疾言厲色呵斥道:「左右,還不快快侍候霏娘將葯飲了!若不是念在你畢竟也是我王家血脈,若是流落在外,越發是令我金陵王氏蒙羞,你以為我王家還能容你在家中?你腹中的是孽種,是禍根,絕不能留!左右!還不速速聽令行事!」

「是!」

左右侍婢們壯著膽子,上去固定住了王霏的手腳,又有人倒來了一碗熱騰騰的葯。

「爹,爹!不要,爹!這是我的孩兒啊……求爹饒他一命罷!」王霏拚命掙脫了束縛,滾下地去,五體投地給父親行拜禮,哭著哀求道:「孩兒無辜啊……爹,我不求能養他,讓我將它生下來罷!生下來,留他一命,不論是送到那裡……爹……」

王家三房老爺分毫不為所動,冷聲道:「都是泥塑木胎的嗎!還不快快將她扶起,這般滾倒在地算什麼!服侍霏娘將葯飲了罷。」

王霏不住哭求,終究還是抵不過人多勢眾,被硬灌了一碗打胎葯下去,半日後小產,娩下一個已成型的女嬰來,元氣大傷。

親家竟選了一戶通敵賣國賊,金陵王氏深以為恥,從此諱莫如深。王霏雖然被接回了家中,但闔家上下都不如何願意看見這個女兒,過了半年,給王霏選了一戶殷實江南人家,將這個女兒又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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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重生之苓娘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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