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生死兩茫茫
殷甲死了。在龍隱司的人全部都準備就緒的時候,他們的第一步就撲了個空,已然是打草驚蛇,迫不得已只有提前行動。楚留奕不在所以逃過一劫,其他人,全軍覆沒。
殷甲臨死前,帶著滿身的鮮血找到郝如意,他說他們龍隱司有內鬼,所有人都被出賣了。而如今,他也要死了,楚留奕成了這次行動唯一的倖存者。別人會怎麼想?殷甲一死,再沒有人能證明他的清白。
郝如意不知道楚留奕現在人在哪裡,殷甲誰也信不過,她更不敢拿楚留奕的性命開玩笑。殷甲這樣出現在江南山莊門口,不可能沒有人知道,但這件事情他就告訴了郝如意一個。郝如意思慮再三,還是沒有找江北羽幫忙,而是出了江南山莊,去見一直在湖州修養的洛心然。
她急急忙忙的趕了去,迎頭就撞上了同時想要進門的另一個人。衝力太大,她後退兩步跌倒在地上,她連罵人都來不及,爬起來就要接著往裡沖,,卻被人一把拉住。郝如意眉頭一皺回頭就要開口罵人,卻愣住了:「大哥?你回來了?」還有……姐姐?
郝如意目瞪口呆,也忘了自己原本在急些什麼,三步並作兩步來到湘雪凝面前,「姐你去哪兒了?這些日子我都聯繫不到你,都快急死我了!你沒事吧?」問著問著,又想起來楚留奕更是去辦危險的事,忙又轉身拉起楚留奕的手急急的問道:「大哥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楚留奕頗費了些功夫,才將八爪魚似的郝如意規整回老老實實的人,「我沒事,大家都沒事,我們先進去再說。」
彼時,洛心然手執一本線裝書,正懶懶的陷在躺椅中曬太陽。一旁伺候的寒影聽到了門口的吵鬧,見洛心然並無反應,便悄悄地下樓去看,便見楚留奕、郝如意、還有兩個不認識的人已經到了樓下的大堂。
寒影碎步上前,向楚留奕行禮道:「少爺回來了,小姐正在二樓小憩,要叫醒她嗎?」
楚留奕看了一眼樓梯,道:「麻煩姑娘幫我招呼一下朋友,我去叫她。」
「不用叫,我已經來了。」話音落後,方才見洛心然白皙纖細的手搭在欄杆上。以前她的聲音利落脆冷,這一病倒顯得溫柔了許多,加上身形更加消瘦,寬大的純白衣衫籠在身上讓她整個人都弱不禁風似的。
楚留奕見姐姐的身體非但沒有好轉反而越發嚴重,正待開口說些什麼,卻被洛心然截話道:「你帶了朋友回來?這位姑娘是什麼人,也不介紹介紹。」
楚留奕知道她故意岔開話題,無奈道:「這位是湘雪凝姑娘,如意的姐姐,這位……」他指著柳星璃,卻突然想到這幾天根本沒問人家的名字,「厄……這位姑娘孤苦無依,我正要請姐姐想辦法安頓一下她。」
洛心然「哦」了一聲,下樓梯便走到了柳星璃的面前,伸手要摘掉她的斗篷。柳星璃怕嚇著她,忙倒退了幾步。楚留奕以為是她害怕,便開口道:「姑娘不必害怕,我姐姐是大夫。」
洛心然沒有扯下她蒙著臉的布,卻看到了她渾濁不堪的瞳孔,眉頭一皺似是想到了什麼。「寒影,帶這位姑娘去客房,給她換套乾淨的衣服,我一會兒去找你們。」
寒影應聲,柳星璃也沒有反抗,跟著她退下去了客房。
楚留奕目送他們離開,轉身向洛心然道:「姐,我有話跟你說。」
「這邊。」洛心然一面帶著他離開大堂,一面道:「湘雪姑娘、師妹,你們就請先在大堂坐一會兒吧,我這裡只有寒影一個下人,怠慢了。」
郝如意郝如意根本就還是個孩子,突遇大事心裡早已是一團亂麻,慌亂間剛才根本就沒看見還有一個帶斗篷的人跟他們一路,一經發現便只顧瞪著大眼睛看著她,全然忘了自己的初衷。等大堂里的人都走了,她才突然反應過來:「姐你先坐會兒啊,我也有事跟她說來著——」話音未落,人已經追了出去。
楚留奕將殷甲葬在了湖州城外。他記得殷甲生前曾經說過,喜歡有山有水的地方。這裡山明水秀,日落時金光普照,景色甚好。他想,殷甲應當是會喜歡的。龍隱司里有多少人,奔波勞苦一生,到頭來就這樣默默的死去,連弔唁的人也沒幾個。他覺得悲傷,不只是為殷甲,也是為自己。他在這個連最後一面也沒見到的好友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來。
心裡有太多的算盤和疑問,他已經幾天幾夜不眠不休,還要接著馬不停蹄的趕去京城。站在殷甲墓前的那一刻,他突然感到了深深的疲憊,疲憊的不想再去做任何事情,連眼神中都是深深的倦色。他的眼前一恍,險些就倒了下去。
郝如意卻不罷休起來。「好好的怎麼會昏倒呢?我看你現在臉色都不是很好,要不然你就休息休息我幫你看看好了。」郝如意糾結著,似乎不是很放心的樣子。
楚留奕抓開她伸過來的手,不理會她的胡攪蠻纏。
他怎麼能休息呢?他還有那麼多事情要做。朝堂上多少雙眼睛盯著,他這處於權利中心的人,一著不慎就是個死!說不定哪天,在所有人都還不知道的時候,他就成了一犧牲品,成了枯骨一具。一將功成萬骨枯,又有誰會在乎他們的性命?而他記掛的那個女子。。。。。。
早早的,他就決定好了一切,放開這朵雲,讓她走吧。可她偏偏又一次次的出現,讓他的心開始痛苦徘徊、開始搖擺不定。
他也實在不明白,為什麼命運一而再再而三的戲弄他?
他畢竟不是神仙,承受不起太多的離別。一次,就足夠了,兩次,已經太多。
他並不需要看大夫,只是,真的累了、倦了。
洛心然站在他的身後,突然開口叫了聲「小奕」,楚留奕回頭看她,卻猝不及防被點了個正著,昏睡過去。洛心然使力抱住他倒過來的身軀,道:「寒影,送少爺去休息。」他太累了,再這樣超負荷的運轉下去,他遲早會吃不消的。
郝如意見狀便要過去幫忙,卻被洛心然叫住。「寒影一個人可以的,你跟我來,我有事情要問你。」郝如意「哦」了一聲,只得跟著洛心然走了。
洛心然卻是帶她去看楚留奕那日帶回來的陌生女子。
她已經換了一身乾淨的衣裳,一個人若有所思的蜷縮在床頭。洛心然叫郝如意給她端來了葯,然後坐到了床前。「我早說過了,你有什麼話想說,都可以告訴我,什麼都不用顧忌。」
柳星璃看了她一眼,終究還是搖了搖頭。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自己現在這副樣子。
郝如意看看她,又看看洛心然,納悶的撓撓頭,道:「師姐,你說有事要問我,到底是什麼事啊?」
洛心然看了她一眼,讓出一個地方將她也拉到了床前,「你看看,她得的是什麼病?」以她的判斷,這根本就不是病,而是毒。但郝少山收了兩個徒弟,兩個徒弟的所學雖有重合卻不是完全相同,她無法確診,只有找郝如意幫忙。
郝如意瞥了她一眼,想也不想就回道:「麻風啊。這病也不是沒得治……」一句話未完,卻突然發覺了不對,「等等,她得的不是麻風……是九毒鴆!」
九毒鴆是一種毒藥,集九種毒花毒草提煉而成,內服與外敷同時使用,中毒者四肢乏力,皮膚潰爛,且伴有嗓音嘶啞、瞳孔渾濁逐漸失明等癥狀。這種毒並不能一下子致人死命,而是令中毒者飽受折磨,非常磨人。九毒鴆製作工序複雜,千金難求,若非有深仇大恨,又有誰會用這個?
「知道怎麼治嗎?」洛心然問道。
「需要……一點時間。」郝如意有些心虛的回道。
「多久?」洛心然甫一問完,便知她並無十成把握,也只得嘆了一聲,「沒關係,我給你時間,需要什麼就告訴我。師傅沒有教過我九毒鴆的配製方法,只能靠你了。」
柳星璃聽著她們討論自己的病情,在郝如意的回答后失望,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在這之前,洛心然已經告訴過她,所以到沒有太吃驚。
江南因為楚留奕托的事去了京城,洛心然只說怕江北羽擔心,叫郝如意趕快回去,等屋子裡只剩她們兩人時,洛心然重新坐回床邊。「關於你是誰這個問題,你不想說的話,我不會再問。我會盡全力治好你,你什麼都不用想,如果哪天有什麼想告訴我了,就來找我。」
話說完,洛心然便起身要走,一直沉默的柳星璃卻突然一把拽住她,「湘雪凝……你要提防她……只有你肯聽我說話……你要相信我……提防她。」
洛心然回頭看著她,輕輕點了點頭。「我知道了,你放心。」洛心然聰慧通透,只此一句,她可放心。
郝如意已經走了,湘雪凝卻還在。她是楚留奕的朋友,所以寒影沒有攔她。而現在,她正在楚留奕的房間里。
楚留奕被洛心然點了穴道,強制性的休息著。寒影有其他的事要做,洛心然一直在柳星璃的房裡也顧不上管他。被子沒有蓋好,他的手露在了外面。湘雪凝溫柔的笑著,輕移蓮步來到床前,伸手就要觸到被子時,胳膊卻被人一把抓住。
抓她的手纖細蒼白,但卻用上了內力,叫她掙脫不得。那隻手的主人,正是洛心然。「洛姑娘,你忙完了?」
湘雪凝笑的親切,洛心然卻並不領情。她自顧自的在床邊坐下來,幫楚留奕掖好被角,無可無不可的說道:「忙不忙的,我自己的弟弟自己會照顧,就不勞姑娘費心了。姑娘雲英未嫁,出入男子的房間多有不便,這樣的情舍弟受不起,於姑娘的名聲也無裨益,姑娘還是請回吧。」言下之意便是委婉的警告她不要不知羞恥。
這話說得重了,但湘雪凝被人抓了個現行,卻也是無話可說,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匆匆告別而去。洛心然也不去管她,只是看著睡夢中的楚留奕一陣嘆息。
次日,楚留奕便啟程回了京。洛心然情知攔不住,任他去了,卻在他走後不到一個時辰就吩咐寒影也啟程。原來她早就命寒影備下了車馬。洛心然原本打算將無人照看的柳星璃送至江南山莊,又怕湘雪凝暗中再下毒手,只得將她一同帶著。至於郝如意……她與江北羽相識日久,洛心然走之前也特意囑咐過九毒鴆之事絕不可外泄,應當也不會有什麼意外。
三日後,京城
楚留奕快馬加鞭回了京城。他已經不再是大內密探了,還被整個龍隱司下令追捕,可他還是不得不回去。龍隱司的密檔室里,存了他們所有的行動計劃和情況。從那裡,或許能查到些蛛絲馬跡。
在他任職龍隱司的幾年裡,他曾無數次到過這個地方,只有這一次,他是偷著來的。龍隱司里高手如雲且都警惕性極強,他不得不小心翼翼。
這一次的行動是隱秘的,知道整個計劃的人幾乎全都參與了行動,除了他還活著,參與行動的人全死了。那麼是誰把他們出賣了讓敵人一網打盡?會是有人詐死嗎……
密檔室里的卷宗架整整齊齊,楚留奕一排一排的看過去,直到最近的一次行動記錄。他小心翼翼的將卷宗拿下來,看著卷宗上的「絕密」二字舒了口氣,正準備打開翻閱時,卻突然愣住——架子的另一邊,是一雙鷹勾般犀利的眼睛,正直直的盯著他,彷彿一直看到他的心裡去。
那是蘇不青的眼睛。
「你是我一手帶出來的人,到今天這個地步,我也很遺憾。」蘇不青道,「但我不得不這麼做。」蘇不青帶著他,往龍隱司的密牢中走去。龍隱司的密牢不同於一般的牢獄,一旦被關進去絕對是插翅難逃。
他不能被關進去。他還有事沒做,殷甲和那些枉死的兄弟不能白死。一旦他被定罪,龍隱司就完了!楚留奕跟在蘇不青身後,想著該如何尋個機會脫身。他的身後還有兩個龍隱司的同仁,若是單打獨鬥,這兩個人的武功均在楚留奕之下,但兩人聯手,他的勝算就不大。這些且還不論,蘇不青做了十幾年的龍隱司指揮使,他雖極少在人前顯露身手,但他的實力絕對深不可測。楚留奕沒有贏他的把握。現在他們對他還算是客氣的,就連表面上的手銬腳鐐都沒有用,一擊不成反而打草驚蛇,就絕對不會再有第二次機會。
「你跟著我也有些年頭了,做事一直都很令我放心,我也不相信你會出賣龍隱司。」蘇不青領頭走在最前方,負手頭也不回的說道,「你放心,這件事情龍隱司會接著調查,若你無辜,我一定會盡全力保你平安無虞。所以,」他突地回過頭來,雙眼緊緊地盯著楚留奕,一字一句的說道:「別在我的眼皮底下動那些小心思,你們都是我帶出來的人,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你們,出了事,咱們都不好交代。」
楚留奕注視著蘇不青,半晌才嘆了口氣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密牢眼看著就快到了,再不走,就真的走不掉了,但他真的沒有機會,蘇不青不會給他任何機會。如果此時有人能救他,那就是……
「秦王爺的人已經來過了,我沒有允許他來見你。」蘇不青帶著他繼續往前走,冷不丁的說了這麼一句,「龍隱司直屬於皇上,他救不了你,如果這個時候讓你們見面,閑言猜測只會更多。」
「我明白,」楚留奕道,「秦王爺,最好不要牽扯進來。」否則事關皇室,話題一旦敏感起來,他才是真的萬劫不復。「但是有些事,我想應該跟您彙報……」
「有什麼話現在就說吧。」
「我只能告訴你一個人。」
蘇不青再一次停住。「你不相信他們?」
此言一出,跟在楚留奕身後的兩個人面面相覷,初時一頭霧水,但很快就想了過來,複雜的目光雙雙落到楚留奕身上。
楚留奕一時無言以對。指揮使……他怎麼會這樣說呢?這豈不是令龍隱司內部人心惶惶?龍隱司不同於其他朝廷部門,這種無法收拾的信任危機是會致命的!
就在一干人等僵在原地的時候,獄卒急匆匆的跑來,附在蘇不青耳邊說了些什麼,蘇不青面上表情驚訝,還不待說什麼,便聽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傳來。龍隱司的密牢沒多少人可以進出,故而所有人都好奇的循著腳步聲望去,那竟然是……內侍總管秦進?!
「皇上有旨,傳蘇不青、楚留奕入宮覲見——」
楚留奕終於還是沒有逃走。秦進將他和蘇不青帶出了龍隱司,從龍隱司進宮的一路上,他至少有三次機會可以脫身,但他沒有。只因他在見到秦進的時候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只靠他一個人,是不行的。如果他想要阻止龍隱司的滅亡、如果他不想看到更多的兄弟枉死,他就必須想辦法團結可以團結的所有人,這樣他才有機會。如果蘇不青不打算聽他的解釋,他就只能冒險越級,直接告訴皇上。
因為洛心然的存在,他存著僥倖心理,覺得自己還是有可能會成功的。
蘇不青被攔在了宮門口,照秦進的話,這是皇上的意思。他們在皇帝身邊共事多年,這點事又怎會不明白?從一開始,朱弘想見的就只有楚留奕一個人,把蘇不青也帶上,只是為了掩人耳目。
空曠的大殿里,楚留奕跪在中央,對著那位高高在上的君主坦言自己所想到的一切。
楚留奕覺得,他或許想錯了一件事情。朱弘還是他印象中那個高高在上不可靠近的君主,他的柔情和平易近人只有洛心然在的時候才會有。
「你說的事情,朕知道了。」朱弘沉吟,「那你打算如何做?」
楚留奕低著頭,嘆息了一聲。「臣不知。」天威難測,就算是出現了這樣的情況,他也還是無法毫無顧忌的說出自己的打算。
朱弘瞥了他一眼,緩緩踱步離開他身邊,坐回了那把華貴莊嚴的龍椅上。「你姐姐的身體怎麼樣了?」
「傷是好的差不多了,但身體……大不如前。」
朱弘嘆了一聲,一提起洛心然,大殿里的氣氛都輕鬆了不少。「身體可以慢慢養,精神沒問題就好。」他靜默了許久,突又問道:「留奕,朕的身邊有許多人,文臣、武將、后妃、還有宦官……你說,這些人里有多少人是對朕忠心不二的?」
「這個……」
「算起來,你跟朕是表兄弟,秦王是朕的親叔叔,在普通四世同堂的家庭里,我們的關係是很親近的,」朱弘幽幽地說道,「因為心然的關係,朕也從沒將你當做外人。」
「皇上厚愛,臣……」
「朕知道你的忠心,朕信你。若……朕要你死,你當如何?」朱弘目光如炬,凌厲的直射過來。
楚留奕抬頭看著他,看著他的目光,忽然明白了什麼。他立直身體,莊重的對著他磕了一個頭,堅定的說道:「君叫臣死,臣不死不忠。」
楚留奕死了。洛心然帶著柳星璃回到京城聽到的第一個消息,就是他死了。
楚留奕在龍隱司中作內應,背叛朝廷導致多人無辜喪命,其罪當誅。這命令是皇上親自下的,處死的時間就在她們進京的前一天。
洛心然在西郊洛宅遇到了也剛得到消息的江南,,兩個人一時手足無措。因著先前的事情,江南特別怕洛心然的身體再出什麼問題,另一方面,他又無論如何都不肯相信這件事情。
楚留奕真的死了嗎?柳星璃還下落不明,這樣一大堆的爛攤子,他真的就這樣對下不管了?不,他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