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 逍遙嘆(上)
?有身側諸位能臣賢臣,人間平定之勢已仿若水流直下一般而順理成章,而我為他等引以為帝君,卻有可能無法帶他們重回五靈,甚至能不能替他們保全這人間,似乎也充滿變數而無法確定。
其實時至而今,得汲月潭靈息引轉,於漩渦前靜思冥想,我早已明白這人間原本是由我未竟之念所生,其存在只是因我太想彌補往生憾悔,其實直到今天,我仍然陷於那五百年前舊因緣,儘管當初我不惜魂滅,以為可以忘記五靈也藉此保全五靈,然而我到底是對青龍衍一世牽絆至深,竟至於重塑人間,以為摒棄所有靈力相關,便能夠重新開始哪怕只是重頭再來,只是我沒想到,人間既是因五靈前緣所生,那又怎麼可能不與五靈牽扯半分?
而事實上,如今的人間早已因靈息奔流而受五靈之動而動,然而單向的靈息流動卻從來無意叫兩界相融,其實人間只是五靈殘缺不全的復刻,或者說更像是一場我一廂情願的幻夢,然而宿世因緣糾葛,竟叫我在夢境中依然轉醒,到頭來卻將人間做成了五靈靈息遊走避讓的緩衝,其實身在人間,我根本無法也無力造一個能叫眾人復回五靈的坦途,而五靈,可憐五靈則更是因我再次身臨,陰差陽錯地復現了水靈為禍,滅世端倪……
其實若只是針對保全人間,我並非參不透,事實上從當初禁城毀塌,我憶起往生時,便有兩界諸路靈場通道閉塞,已好似在為人間與五靈分離做準備,甚至於靈塚,那高山交縱實則為兩界支點的靈塚,亦在我恢復記憶后出現通道與屏障閃回不定,以至於最終成阻隔。換言之,如今的兩界交融之所唯在龍城漩渦,只要這漩渦弭合,人間便會徹底脫離五靈,得一個現世安穩,而若想弭合漩渦,其實只需我十成靈力,或者還不如說,我正是可以借弭合漩渦而化散十成靈力,將人間徹底做成一個毫無靈力的太平世,只是,只是一旦如此,那五靈,那曾經繁華的盛世五靈,於我,於聚靈轉生的眾位,都終將會成為一個夢,一個遙遠而再也無法企及的夢,至於五靈界本身,則更是會註定風雨飄搖,災禍頻生,甚至最終會湮滅於,茫茫滄海之中……
這叫我如何下得去手?
哪怕我知道自己渴望留在人間,哪怕我也清醒地意識到讓人間與五靈徹底分離,讓自己在人間得一世真正的輪迴或許該是最完美的選擇,可是五靈,我曾經為之付諸所有的五靈界不該還是落得個滅世之兆,我想去挽回,天知道我有多麼想去挽回,雖然我知道縱是我遲遲不下手去封閉漩渦,除了讓五靈靈息得人間緩衝以稍稍延止覆滅之禍,卻無法真正扭轉結局,甚至人間亦會因五靈所禍,到頭來兩界一團亂麻,無一善終。
事實上該如何挽回五靈宿命我根本不知,其實我內心明白,或許那根本就是無法挽回。
我的心裡很亂,也很害怕,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該為五靈再作努力,還是該一狠心弭合了漩渦,至少得人間現世安穩。其實我想找個人問一問,可是我卻開不了口告訴錦鯉他等如此殘忍的真相,其實初開始在還沒明晰所有前,我最想找如歌問一問,可是如今在明白了如此兩難后,我卻又最害怕告訴如歌,我怕他勸我乾脆弭合了漩渦,也怕他勸我再為五靈作嘗試,因為我知道這次無論如何選都勢必成遺憾,我不想他出於任何成全我的考慮來助我作選擇,更不想日後萬一有遺憾須得他來承擔責任安慰我,我,我到底該怎麼辦?
漩渦靈息依舊不停,我卻緩下了南城之行,我盼望時間能過得慢些,再慢些,直到幾日後,龍城裡迎來了故人。
白暨來時依然是給我帶回了碧螺青玳,想來他憶起過往後必是先從淮川回去了碧泱山,而今時龍城相會,我一見他本欲聲喚小白,然一想起過往今生這許多事,話到口邊卻道,「白卿,別來無恙?」
聞我喚他白卿,白暨顯有片刻閃神,然他復又瞭然,只朝我一笑答道,「陛下與微臣,真的是太久不見了。」
是啊,太久太久不見了。
說起來或許有些不可思議,白暨雖年少與我深交,然不管今生抑或是過往,他其實並不如錦鯉在我身側事事輔佐,可今天面臨這兩難之境,我對錦鯉開不了口,對白暨倒反毫無壓力,我雖不會與他言訴所有實情,但在這靈息漩渦邊倒不免問起他在過往五靈與今時人間中會如何選擇,「白卿,你想回去五靈么?」
我一問白暨,私心也是在為自己尋求建議,然而白暨聞我所問卻淡淡笑道,「隨緣吧,可能就不回去了,呵呵,也許根本就回不去了。」
他道回不去不由叫我心下一緊,我心知他不該知曉如今五靈與人間境況,是真正會叫人間的眾位難以回去,然他言下之意,卻又有何指?
「白卿,你可知當年你故去之後,朕為保水鴻靈源完整曾納娶她為水族貴妃,不過朕與水鴻之間從來有名無實,如今水鴻在五靈界很好,她很想念你,你們的女兒非常可愛,就跟你小時候一般,是一尾胖胖的小白豚……」
說起小魚蘭,說起小白小時候,我難得的緩下心神,笑意亦不覺爬上眉梢,而一見白暨此刻亦有些神思懷想,我不由得又問他道,「你不想回去,與她們團聚么?」
我再一問喚回了白暨心神,他一時定定來看我,片刻卻道,「陛下深恩,其實白暨已自碧螺青玳處得知不少,若說水鴻得陛下保存靈源還能說只是幸運,而我的女兒,魚蘭她恐怕已是得陛下再造之恩,小傢伙甚至還被陛下冊封為水族公主,呵呵,陛下,你這是叫微臣想回去,卻也不想回去啊。」
「哦,白卿此話怎講?」
白暨所言我益發不解,然他見我茫然之狀卻更是哂笑不止,「陛下,你可知微臣現在後悔了,其實有人間這一世,微臣想起往生來早已是後悔萬分,我有時候都在想,為什麼你貴為龍帝至尊,卻對我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臣子百般尊重遷就,卻叫我從前,大約是真的有些恃寵而驕了,是啊,想起來微臣當初真是膽大包天,水鴻是羽族玄天護法,我作為你龍帝近臣,無論如何也不該與她相交,可是我……」
「唉,微臣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只能說所有發生的事都已經發生了,我與水鴻之間有深情,但那終歸已是往生,水鴻既然有幸能成為你龍帝貴妃,甚至碧螺還說過陛下你曾有意立她為後,想來她未必會真心允我今生,至於魚蘭,對魚蘭而言我本即是一個不負責任的父親,甚至在她的生命中幾乎從未出現,陛下你想一想,今時我即便回去,又能如何?」
「白卿……」
白暨一席話我雖心覺不妥,亦有多處並不認同,其實我本欲與他言訴水鴻待他情深,決不會不允他今生,至於水鴻之水族貴妃身份,亦不會成為他二人之間阻礙,然而話到口邊一想起五靈界或許真的回不去,我卻也語塞半晌,終只是再問了一句道,「白卿,若我們所有人再也回不去五靈,再也不能夠身負靈力,悠然川上,你不會遺憾么?」
一問出,白暨注目於我,眸光更是複雜難辨,半晌后他仍是笑了笑,「遺憾哪,陛下,只要微臣一想起你來,滿滿便都是遺憾,至於是在人間遺憾,還是回去五靈遺憾,於我,又有什麼分別?」
白暨始終如此,他好似態度淡然,實際上卻如他滿口所言是真正的遺憾,這一時竟叫我不知該如何接話,而最終他見我注目那始終不停的靈息漩渦,卻勸我道,「陛下,你是不是自己也不想回五靈,但卻又舍不去五靈,舍不去多少人想要回五靈?陛下啊,微臣我雖不是什麼經天緯地之材,但對你總歸還有些了解,其實我並不相信碧螺青玳提起過陛下你本是龍神之靈,其實在微臣眼中,陛下從來只是那個被深情與責任束縛的青龍帝,其實有的時候,陛下你根本無須顧及其他,你喜歡做甚便做甚,你喜歡欺負誰便欺負誰,其實這世間到處都是遺憾,你又管得了多少遺憾與你相關?」
白暨說出這一番話來,委實叫我有些吃驚,而今時他見我瞪圓了眼睛看他,竟更是一笑悵然道,「龍衍,原諒我還是想喚你一聲龍衍,忘掉過去吧,大約那如歌王,也是想要叫你忘掉過去,過往的太子殿下,今生的山間少年,你不總是嚮往著一世逍遙,身寄江海么?」
小白總是來得那樣匆忙,卻又走得那般悄無聲息,我其實明白他滿口的遺憾是指什麼,甚至我也在想,如果當年他未曾避我而遠走,會不會根本就不會有過往今生如此的各種遺憾,可是哪兒來那麼多如果,我若真的能像他所說那般想做甚便做甚,喜歡欺負誰便欺負誰,我大約也早就不是青龍衍了。
我終究還是去了南城,去見如歌,而化龍御風,雲間穿行,一低眼看人間蒼莽大地,我卻見那山回關大水傾覆,水勢竟毫無緩解,我知道,這必定是五靈界陌陽苦戰,靈獸長他等依然未佔上風,是啊,五靈界水靈復盛,父皇又身負龍神真力,縱有羽帝幽魔君主相助,靈獸長縱想固壤陌陽,卻也是不易啊!
心裡的不安益發翻騰,我甚至在那山回關附近直下雲間,復作人形后也只能在高山之巔尋個立足之所,而那百越百姓為洪水所苦,形容狼狽,人成魚鱉,今時他等匆匆往山間避走,更有人直呼欲尋山神庇護,哦,何方山神,卻又如何庇護這大水?
我竟不知那百姓口中的山神乃是數月前才一意移魂作山鬼的天祿公主鼎貞,或許貞兒身佩碧海明珠,確會有些辟水之效,然而今時我順那百姓所指再見貞兒,遠遠地卻見眾人拜服於她身前,而小公主眼神懵懂驚恐,她身側赤豹文狸逡巡,匆忙間已是避開眾人直往山間,卻也叫我心念一動,堪堪追去……
再見貞兒,貞兒已不識我為何人,而我與她對面卻不由自主停下腳步,我欲喚她貞兒,卻又不敢打破她執意要來的山間逍遙,可方一待我轉身欲走,卻又分明能夠感覺到她躲在大樹之後投來的視線膠著,唉,小白告訴我這世上處處是遺憾,可為何偏生是我,竟作下如此多的遺憾?
我若拋去過往,放棄五靈,就當真對得起留在人間的諸位,當真對得起我自己?人間原本是夢,原本存在即是讓我彌補往生憾悔,可是為何事到如今,我怎麼覺得自己非但不曾彌補半分,卻仿似還要造成更多的憾悔?
如歌,我希望你能替我解惑,更希望你能說服於我,然而一當我身抵南城,一當我真的見到如歌,我一張口卻問他,「如歌,你怪不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