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Chapter 65
據說中國古代禁錮女性的物理措施是裹小腳,而古代西方的類似措施是緊身胸衣,海倫娜終於體會到了。
就在聖誕節前兩個星期,蒂爾尼先生陪著伊莎貝拉一家四口,還有大家的新朋友馬爾沃斯上校終於先後到了蘭頓,蒂爾尼先生忙著上任和安頓家人,稍後大家又圍觀了一對雙胞胎的洗禮,男士們還開始幫馬爾沃斯上校物色合適的地產,據說年底前後是買賣地產的好時機。總之,這裡終於熱鬧起來了。
整個過程中最高興的人除了一家團圓的老霍華德先生之外,就是查理了,他每天都跟朋友們混在一起,任何事情他都要參與,並請求朋友們去陪他狩獵、玩牌、晚餐,但這些都還不夠,他決定趁著人多熱鬧,那個計劃已久的盛大舞會應該立刻舉行。
為了參加查理這場一呼百應、高朋滿座的舞會,伊莎貝拉熱心的建議海倫娜,是時候穿上菲茨威廉為準備婚禮時買回來的某件法國時裝了。但這條昂貴的長裙配有一件特別的緊身胸衣,它不但特別小,而且還保留著一部分中世紀的傳統,在裡面縫了強度堅韌的鯨骨內襯,以保證可以將任何一具身體勒成它想塑造的樣子。
為了穿上這件可怕的刑具,海倫娜從早餐之後就不能再吃任何東西,才能在傍晚時抱住床柱拚命吸氣,讓兩位女傭一起抽胸衣上的繩子把她綁住,塞進這件胸衣,然後新裙子就能順利的穿上了,一照鏡子,居然還穿得無比服帖。
范小予默默安慰自己那些正在哀嚎的肋骨們,起碼這輩子第一次見識到真正的巴黎御用裁縫頂級手工訂製了,偶爾嘗試一次也不錯嘛,能穿上它而一根肋骨都沒斷,代價已經很小了……
哈里和查理兄弟二人在附近一帶可算是非常體面的舞會主人,所以收到邀請的人家都不願意錯過這次舞會,那些沒有收到邀請但是最近正好在附近的人們也很樂意跟著本地的親朋好友一起來玩,於是萊姆林的大廳被擠得滿滿的,因為是鄉村舞會,沒有什麼拘束,附近一些人家的孩子也來了,像大人們一樣穿著漂亮的禮服,被允許隨意吃東西,在走廊下嬉戲,偶爾也艷羨的看著大人們跳舞。
總之,這就是查理最喜歡的那種鄉村舞會,它要隨意得多,更加顯得熱鬧和親切,而且那些不請自來的賓客也讓查理非常開心,因為不請自來的賓客數量就是舞會主人魅力的明證啊。
海倫娜只跳了三場舞,第一支舞與未婚夫菲茨威廉,第二支舞跟哥哥海因茨,第三支舞跟主人查理,其他時間跟著伊莎貝拉,由伊莎貝拉幫她介紹認識舞會上的大部分賓客,與人們寒暄交談。
她把這當做一件工作來做。說起來,像小燕子一樣大呼小叫、橫衝直撞的穿越無疑很爽,不失為一種美好的幻想,但要贏得他人的尊重,首先就得尊重他人的生活習俗,這是最基本的禮貌。作為附近最大的莊園的未來女主人,來自異國的海倫娜這還是第一次出現在本地的重要社交場合,註定要接受所有人的全方位審視。海倫娜可能永遠也報答不了老霍華德先生對她的善意和接納,但她起碼可以做到盡量不給老人家丟臉。
「累了嗎?」趁著兩人剛好單獨在一起的空檔,菲茨威廉不知什麼時候走過來。
伊莎貝拉會心的笑,看看哥哥又看看海倫娜:「哥哥一夜都在四處張望,誰都看得出來他有多心不在焉,那我還是把你還給他好了……咦?查理在那邊找什麼呢?」說著就輕快的走了。
這年頭有個風俗,進入社交圈的年輕男女可以自由交際直到訂婚,但訂婚後的未婚夫妻在社交場合就有了相當於「社交畢業生」的責任,在公開場合不能還膩在一起,而應該各自負擔起交際應酬的責任,連在在餐桌上也應該分開坐,負責與兩邊的人交談製造話題,在舞會上也應該承擔起介紹人的責任,幫助活躍氣氛,介紹年輕人們互相認識……據說這個習俗的理由大概是,夫妻兩的一生已經有足夠的時間來單獨相處了。
所以海倫娜和菲茨威廉跳過第一支舞之後就按慣例分開了,菲茨威廉一直跟他父親和海因茨、查理這群男士在一起,而海倫娜則跟著伊莎貝拉。說菲茨威廉「一直在張望」可能有點誇張,但海倫娜每次看到他時,他確實都正好轉頭在人群中尋找她。
「我已經跟伊莎貝拉抱怨了一百遍關於法國時裝的問題,就不好意思再跟你抱怨啦。」海倫娜苦中作樂,上下打量著英俊魁梧的未婚夫,「畢竟,它讓我更有自信跟你站在一起。不過我猜,它的最終目的是想把穿上它的每個姑娘都勒暈過去,好給男士們一個表現的機會,幸好我們之間已經不用耍這種可惡的小花招了,你覺得呢?」
看著海倫娜俏皮的笑容,菲茨威廉不耐煩的雙眼終於找回了渴望已久的焦點,而且他似乎沒有意識到,剛才一直維持著的那個跟往常一樣高不可攀的固有形象已經瞬間崩壞了,因為他看上去一副很想大笑的樣子。
最後他還是相當節制的把愉悅的笑容放回眼底,握住海倫娜的手輕輕一吻:「幸好如此,因為讓你受苦絕非我的本意,你的美麗也根本無需華服襯托,只要你希望,我就再也不為你買什麼法國時裝了,或許讓伊莎貝拉自己保留這個愛好就夠了……請你務必了解這一點:無需額外做任何事情,你也足以勝任蘭頓莊園的女主人,因為這是我的決定——將我的一切都交付給你。」
「噢……」
海倫娜尷尬的掩面而笑,不是因為這霸氣又肉麻的情話,而是……她確實為這次舞會偷偷做了不少準備。
是因為上一次的互相坦白吧,明明知道了瘟疫可能到來,菲茨威廉卻反而有了更多笑容,這簡直嚇到了剛剛回來的伊莎貝拉,最近一直嘀咕說這個人都不太像她哥哥了。
海倫娜卻很能理解那種一顆心終於落到實處的感覺,因為她也有同樣的感受。今後無論發生什麼,始終有一個人願意理解她,跟她站在一起,因為這個人的存在,連這個陌生的世界都終於變得真實起來:這裡可能不再只是她暫時停駐的地方,而她在這個世界的家。
這種想法讓她有種奇異的震撼感,她想試著融入本地生活,所以突然變得認真起來:提早了解並記住舞會主要賓客們的身份和姓名,用心搭配了得體又時髦的造型而不是把一切交給女傭,悄悄跟伊莎貝拉練習社交舞蹈,獨自使用書房時臨時抱佛腳的讀了一些莎士比亞的作品……當然在這過程中免不了跟伊莎貝拉開玩笑的抱怨「我可能一輩子都勝任不了蘭頓莊園的女主人了」。
其實她只是想主動做點什麼,做這些的同時她也覺得自己很傻,可是,又非常滿足。
看來身體已經被多巴胺、內啡肽們控制了,「居然不怕死的又陷入了戀愛,真是太慘了」——范小予的靈魂在扶額嘆氣。
雖然這些小動作註定瞞不住菲茨威廉,但這麼看來伊莎貝拉也沒少在哥哥面前八卦呀。
發了一會兒呆,菲茨威廉已經牽著她的手穿過人群,要求她先去坐一會,「……午夜時我們可以和父親一起告辭,你就可以回家休息了。」
「那太好了,不過現在就不需要休息啦,這件刑具像鐵箍一樣,我根本就坐不下來啊……」
兩個人突然一起停了下來,因為他們突然看見了剛剛分開幾分鐘的伊莎貝拉正在角落的樓梯旁跟查理說著什麼,面對著他們這個方向的查理臉漲得通紅,一臉不服氣的樣子,似乎談話並不太愉快,連說話的聲音也漸漸提高,喧囂中隱隱約約能聽到他提了海倫娜的名字。
菲茨威廉和海倫娜交換了一下目光。
「看來應該請伊莎貝拉陪我去休息一下。」海倫娜立刻說。
「我去和查理談談。」
兩個人走上前去,海倫娜輕快的說著話,自然的挽走了伊莎貝拉:
「親愛的伊莎貝拉,能陪我去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嗎?我還是不太習慣這樣的裙子,感覺都快喘不過氣來了。你哥哥說我們可以照顧老先生早些回去休息,如果你願意,大可以留下玩到天亮,我會幫你照看孩子們的。」
「親愛的,你太體貼了,謝謝你,你知道我永遠不會放心把孩子們交給乳母,午夜時我們可以一起回去……」
兩個人閑聊著走開一段距離之後,海倫娜還沒來得及問,伊莎貝拉看看四周沒人注意,就忍不住要找她評理了。
原來查理剛才在四處尋找威斯特伍德小姐,伊莎貝拉就順便誇了一句,說她是今晚除了海倫娜之外最美的姑娘,這本來是舞會中很尋常的話題,反正交際場合就是「看人和被人看」嘛,而且親疏有別,大家難免要誇一誇自己的朋友,誰知查理卻較起真來,堅持想說服嫂嫂贊成他的觀點——就算有了海倫娜,威斯特伍德小姐的魅力也足以與之並列,堪稱舞會上最美麗的姑娘。
詫異的伊莎貝拉覺得他有點過於激動了,就好心的提醒了他一句,那位今晚已經跟他跳了三支舞的小姐目前還不能被稱為威斯特伍德小姐呢,然後查理就急了。
「噢……那位威斯特伍德小姐。」海倫娜笑道,「我完全贊成查理的觀點!」
那確實是今晚的賓客中最令人無法忽視的一位漂亮姑娘,她來自法國南部,有著令英格蘭人羨慕的那種健康光滑的深膚色,和最受推崇的深邃黑眸,是個典型的地中海風情美人,今天她穿著一件酒紅色長裙,配墨綠色緞帶,舉止優雅,在陰冷乏味的英格蘭冬天,她就像陽光一樣吸引人,查理會被她迷住一點也不奇怪。
「但查理居然把她跟你相提並論,簡直已經失去理智了。」伊莎貝拉沒好氣的說。
「我們確實都是外國人啊……」
「哦!這當然不一樣!親愛的,這只是私下說說——我不想無禮,但這是很遺憾的事實,就算如大家所說,威斯特伍德先生找回這位姑娘就是為了承認她,給她一個合法的身份,但那姑娘的母親卻始終不體面……」
據說那位姑娘的母親是法國南部的一位交際花,確實不太體面,而且英格蘭的女士們一向不喜歡法國女人。
「嗯……」海倫娜不太確定的說,「查理一向這麼善良又熱情,總是那麼維護朋友。何況這位姑娘今天是他的賓客,他像表現紳士風度,維護一下這位姑娘的尊嚴,也可以理解吧。」
「可是這次有點不一樣,親愛的海倫娜,查理以前可不會這樣跟我賭氣,而且我敢說他心裡和我們同樣清楚,那位小姐跟我們可不一樣——想想我們親愛的母親會怎麼說吧……」伊莎貝拉意味深長的說,用目光向海倫娜表示「你懂的」。
「嗯……」海倫娜也覺得查理的熱情面臨著被打擊的危險,在階級森嚴的大環境下,還要說什麼「平等人權」確實很蒼白,傲慢與偏見里的伊麗莎白雖然衝破種種阻礙、讓人大跌眼鏡的嫁給了身份高貴的達西先生,但前提是伊麗莎白出身正經人家,是規規矩矩的鄉紳家庭小姐,只是窮了點而已,這就是伊莎貝拉說的「不一樣」。
像查理這樣得天獨厚、天之驕子的身份,不用承擔家族責任,又有自己名下的財產,要娶那樣身份的姑娘是完全可能的,但法國交際花的私生女……這個難度就大了點。
樂隊又奏起一首歡快的旋律,大廳中央的人們拍著手跳起了一支活潑的隊列舞,看得海倫娜一笑,頓時覺得伊莎貝拉想得太多了:
「好啦,伊莎貝拉,我們也許想得太多了,查理跟那位姑娘才剛剛認識,查理也許只是多喝了一點酒而已,而且,你們不是經常開玩笑說,每到一個地方、一場舞會,他都會愛上一個姑娘嗎?」
想起查理孩子氣的一面,伊莎貝拉也笑了,不過她還是有所保留的搖搖頭:「……但願如此。」
午夜將至,舞會的氣氛好像才剛剛進入最熱烈的部分,霍華德老先生跟附近的一些紳士在吸煙室里已經談了很長時間,暫時還沒有離開的意思,挂念孩子的伊莎貝拉決定在丈夫的護送下先回去,海倫娜要留下來跟菲茨威廉一起照顧老先生,所以先送她到門廊。
門廊外還有另一輛馬車在等待,牧師奧斯汀先生正在把自己的幾個孩子往馬車上趕:「……不行。不行。已經到午夜了,你們必須給我回家上床睡覺,卡珊德拉,好孩子,你是姐姐,請幫母親照顧好這幾個小傢伙,你明年就要去女子學校了,要像個大姑娘……」
聽到這話,正在亂糟糟哀求父親讓他們再玩一會的孩子們中間突然走出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默默伸手抱住了那個叫卡珊德拉的姐姐,十分不舍的樣子,那位才比她大不了幾歲的小姐姐也緊緊抱住了妹妹。
小姐妹緊緊擁抱的畫面十分有愛,看得海倫娜心中一軟。
大人們並沒有太注意這一幕,孩子們的母親在馬車上一個個接住孩子哄他們坐好,哈里和伊莎貝拉夫妻倆跟奧斯汀牧師打著招呼交談了幾句:
「……等會兒我和查理安排馬車送你回家,你家的馬車就不用再過來了。」
「那真是太體貼了,非常感謝,斯賓塞先生。」
「不必客氣。」
「……孩子們非常可愛,奧斯汀先生,不過今晚沒有看到詹姆斯,他還沒有回來嗎?您要把卡珊德拉送到哪所學校啊?」
「是的,夫人,詹姆斯這幾天到同學家裡做客去了,不過確實來信說會回家過聖誕節。卡珊德拉要跟他哥哥一起去牛津了,牛津女子寄宿學校。這都是多虧了令尊大人,是他替詹姆斯做介紹人,送他去了牛津大學,現在又做了卡珊德拉的介紹人,他也認為孩子們都應該接受一些正規的學校教育……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我們的小女孩簡,天哪,她真是一刻也離不開她姐姐。」
「哦,這真是太甜蜜了,我一直希望有個姐妹……」
看著奧斯汀牧師最後把兩個小姐妹一起抱起來放進馬車,伊莎貝拉和哈里也登上馬車告辭了,海倫娜跟大家揮手告別,卻不想回到室內,清冽的空氣進入肺部,讓她一直有點困難的呼吸變得舒服起來,她靠在欄杆上,面對著大廳那一排高高的玻璃窗,正好可以把室內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
僕人掛起了更多吊燈,送來了更多食物;
匆匆回到室內的奧斯汀牧師繼續跟蒂爾尼先生和坎伯奇先生在一起認真的說著什麼,大概是三位牧師在交流工作吧;
菲勒斯家的三姐妹一整晚都在跳舞,臉蛋紅撲撲的十分快活,海倫娜一邊受到她們歡快情緒的感染,一邊又有點擔心她們的腳趾頭;
海因茨跟他的朋友馬爾沃斯上校和另外幾個紅制服在一起,馬爾沃斯上校滿臉笑容的說著什麼,海倫娜卻怎麼看都覺得海因茨的背影顯出了幾分清冷寂寥;
查理居然興緻很高的靠在鋼琴旁唱歌,彈琴的正是那位未來的威斯特伍德小姐,她濃密睫毛下黑瞳瞳的雙眸慵懶而神秘,唇邊掛著一個淡淡的笑容,連海倫娜都覺得她實在是非常迷人,查理一臉陶醉唱著的不會是那首《花園裡的愛人》吧?海倫娜已經找伊莎貝拉打聽過了,原來那是一首因曲調動聽而流行於鄉間、但卻上不得大雅之堂的小調,講的是熱戀中的少女悄悄溜到花園裡與愛人私會時甜蜜又忐忑的心情。
在任何地方、任何時代都會流行的,正是這種題材的歌曲吧,從詩經到柳永詞到現代的流行歌曲,人類社會看似發生了天翻地覆的劇變,但人類的天性卻不會變。
霍華德老先生和三位牧師他們,談論的似乎都是比較嚴肅的事情,但這也不妨礙就在同一個屋頂下的菲勒斯三姐妹和查理這些人盡情尋找快樂。
海倫娜微笑著,從黑暗的冬夜裡看進這明亮溫暖的室內,很享受這一刻既融洽又微微疏離的感覺。
不過,總覺得還有點什麼事情……
她又把所有的人看了一遍……看到奧斯汀牧師,覺得似乎跟他有關,到底是什麼呢?……海倫娜半年前就已經見過他了,伊莎貝拉的雙胞胎也是由他主持洗禮的,他幽默博學,但開的玩笑村民們不一定都聽得懂;他家境不錯,聽說還藏書豐富;他有個兒子詹姆斯在上牛津大學,女兒卡珊德拉也要去牛津念女子寄宿學校了,小妹妹簡跟姐姐難分難捨……
等等!什麼東西這麼耳熟?
簡?奧斯汀?
海倫娜驚訝得張開嘴巴,猛吸進一大口冰冷的空氣,嗆得咳嗽起來,她捂住嘴轉身瞪著牧師家馬車遠去的方向,可是馬車早就走遠了。
那個離不開姐姐的小丫頭,她叫簡·奧斯汀?
孫慕!快來看你偶像啊!雖然……她還是個小萌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