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Chapter 64
菲茨威廉和海倫娜一行人第二天就按計劃回到了蘭頓,沒過一個星期,聖公會派出的牧師約翰·牛頓先生也緊接著趕到了漢普郡,應主人家邀請,他在這天要趕去參加蘭頓莊園的晚餐。在離蘭頓最近的鎮上,牛頓先生就換乘了一輛有霍華德家家徽的馬車,往蘭頓莊園趕去。
當他到達時,夜色籠罩下的蘭頓已經燈火通明,但卻沒有他想象中的熱鬧喧囂——聽說斯賓塞先生的小兒子一向是活躍於社交圈的風流人物;而奧古斯汀兄妹二人都很年輕,到英國時間才沒多久,已經有了交遊廣闊的名聲,參加過白金漢宮的宴會,也是波恩侯爵夫人沙龍的座上客,最麻煩的是,年輕的奧古斯汀小姐居然熱愛科學,據他所知,熱愛科學的人都有著自己的一套,相當不容易被說服——所以才會惹出這些事端,讓教會不得不派出他來調停。
牛頓牧師深深嘆了一口氣,帶著自己的助理牧師在蘭頓莊園那不算十分高大,但相當莊重古樸的羅馬式立柱大門處下車,與前來迎接他的女管家客氣的互相致禮,然後毫不意外的聽見有音樂聲從門廳后某處傳來。
但當他聽清楚那音樂旋律之後,卻腳步一頓——這不是他想象中時下年輕人喜歡的俚俗小調、跳舞**用的曲子,而是amazinggrace,那首無論何時都能令他熱淚盈眶的頌歌。
「amazinggrace!howsweetthesound!(奇異恩典,如此甘甜。)
Thatsavedawretch1ikeme!(我等罪人,竟蒙赦免。)
……」
牧師被女管家帶到了起居室。
天氣陰冷,高高的窗戶上掛著紫紅色天鵝絨窗帘,溫暖躍動的爐火旁坐著老霍華德先生,雙目微闔,面帶微笑,隨著音樂節奏微微點頭。他身邊的陰影中坐著一個身姿挺拔的年輕人,一時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他身上有種重視榮譽的貴族軍官獨有的氣質,約翰·牛頓先生年輕時見過不少這樣的人,在道德淪喪的時代,這樣的年輕人無疑是值得尊重的,他暗自思忖。
大廳另一頭的鋼琴旁,坐在鋼琴前彈奏的居然不是奧古斯汀小姐,而是年輕高大的菲茨威廉·霍華德先生,牛頓牧師曾經在倫敦與他們父子倆見過幾面。他還認出了站在鋼琴旁,有著滿頭活潑的棕色捲髮的英俊年輕人,斯賓塞先生的小兒子。
而輕靠在鋼琴一旁,正在演奏小提琴的年輕姑娘,作為這裡的唯一一位年輕小姐,自然就是奧古斯汀小姐了。
牛頓老先生已經做過功課,聽說過這位小姐不擅長鋼琴而喜愛小提琴,他當然也聽說這是一位美麗的小姐,可惜在倫敦,社交圈裡任何一位沒有殘疾的未婚小姐都可以博得「美麗」的名頭,以至於當你新聽說一位美麗小姐的名頭時,根本不敢指望她有多麼可愛。
現在呢,他才剛剛見到奧古斯汀小姐,就認為自己已經理解了以高傲而聞名的菲茨威廉·霍華德先生的選擇:
從側面看去,這位小姐的金髮被梳成髮辮,盤成一個端莊的髮髻,剩下一些無法束起的金色碎髮捲,蓬鬆堆在她的額角和臉旁,在明亮的吊燈下閃閃發光,襯得她的臉龐分外晶瑩。她專註的演奏著小提琴,時時用目光與未婚夫交流——尤其在對旋律不太有把握甚至出錯時——神情頗有幾分孩子氣。
聖潔的頌歌旋律從這對年輕人指間流出,雖然無法像大教堂的管風琴演奏那樣莊重雄渾,但在目前的時局風氣下,這首歌能夠被年輕人們在自家客廳里唱起,卻比它在教堂里響起更有意義,就像聽到農家孩子在美麗的鄉間用稚氣的聲音哼唱頌歌——他們或許唱錯了譜,又記錯了詞,但每次聽到,約翰·牛頓先生都會感動不已,因為那總是能讓他想起當年,他在絕望中聆聽到神聖的福音,罪惡的靈魂重新被上帝喚醒的情景。
蕩滌靈魂的聖歌節奏緩緩在高高的天花板下盤旋上升,聖潔的旋律可以通往天國,上帝似乎就在那裡注視著他心愛的羔羊們的唱誦。
「Ioncewas1ost,butnowamfound,(我曾迷途,而今知返。)
wasb1ind,butnowIsee.(曾經盲目,重又得見。)
Throughmanydangers,toi1sandsnares,(歷盡艱險,飽受磨難。)
Ihavea1readycome;(我已安然度過。)
o39;Tis(Itis)gracehasbroughtmesafethusfar,(蒙此恩典,賜我平安。)
andgracewi111eadmehome.(引我終究歸家園)。」
老牧師雙目濕潤,在胸前划著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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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理向海倫娜擠眉弄眼,朝門口使個眼神,又用指頭迅速在臉上比畫著流淚的動作。
海倫娜朝另一邊側側身,背對著門口朝查理瞪大眼睛,用誇張的表情說「怎麼會」?
查理藏在鋼琴後面的手得意的攤了攤,頗有些洋洋得意。
菲茨威廉的手指離開琴鍵,面無表情輪流看了看對面兩個人,這兩人立刻恢復了一本正經的表情,他只好假裝自己是第一個發現客人到來的人,伴著音樂的餘韻站起來迎向門口。
「……很抱歉,蒂爾尼先生尚未上任,而奧斯汀牧師和坎伯奇牧師都沒有來得及參加今天的晚餐,他們原本計劃趕來迎接你,不幸的是他們所轄牧區中有好幾戶窮苦人家都不幸生病了,他們逐家趕去看顧,如今天氣這樣惡劣,看來他們是無法趕到了,我想替他們向你道歉,他們絕非有意失禮。」
晚餐開始時,老霍華德先生以主人的身份對牛頓先生說。
「請千萬不要過分客氣,我絕非一味嚴苛卻不顧事理之人。」牛頓先生若有所指的看看菲茨威廉和海倫娜,笑道,「天氣開始變得寒冷,每個牧區內都有很多窮人需要看顧,我心中也惦記著他們,實在希望早日結束這次拜訪,回到我自己的牧區履行職責。我對兩位同事的工作十分敬佩,如果有時間,我會很樂意去拜訪他們,但千萬不要打擾他們的工作。」
菲茨威廉適時發言:「牛頓先生的睿智與虔誠一向為我們全家所敬佩。今晚可能就會下雪,我前幾天已經讓管家整理賑濟物質,請兩位牧師隨時分發給需要幫助的人。」
「事實上,海倫娜會跟我們一起去看望那幾家生病的農戶。」老霍華德先生笑眯眯的補充。
海倫娜有點忐忑的看了牧師一眼,她現在被教會那幫複雜的人弄得有點頭疼,實在怕跟任何教會的人談起醫學——當然,蒂爾尼先生除外。
牛頓先生很溫和的微笑著:「我對你的才智十分敬佩,奧古斯汀小姐,因為我個人才疏學淺,雖發誓將生命奉獻給上帝,卻一度因為學識太低而無法擔任聖職,直到十六年的潛心學習之後,才獲得擔任牧師的資格,所以我個人對才智出眾的人向來都抱有特別的敬意,比如尊敬的博物學家霍華德先生。」
他朝老霍華德先生彬彬有禮的點頭致意。
「……但我更敬佩你將醫學才能奉獻給世人的決心——就算像你這樣年輕的姑娘也不可能不明白,一旦抗菌葯進行商業生產,你將創造多麼驚人的財富,但你卻將它無償獻給了世人。」
牧師微笑的眼中有幾分精明的探詢,這是個測驗嗎?海倫娜笑道:
「尊敬的牛頓先生,販賣黑奴的利潤比任何生意都要驚人,您卻放棄了它,將自己的生命毫無保留的獻給了上帝的事業。」
此言一出,餐桌上一片寂靜,老霍華德先生用手撐住額頭,菲茨威廉無奈的目光幾乎是懇求的看著海倫娜,查理卻張開嘴,露出忍俊不禁的無聲笑容。
「哈哈……犀利的反擊!」老牧師哈哈大笑起來,「確實如此,我本人就是承上帝福音召喚的最好證明,所以我尤其沒有理由質疑他人無私的行為動機,這是完全符合邏輯的。」
氣氛這才鬆弛下來,但從剛才的試探中得到了肯定的海倫娜卻從牧師的試探中得到了靈感,反問道:
「正是如此。我對您的傳奇非常著迷,聽說您曾經在海上那狂暴得難以想象的驚濤駭浪中聽到上帝的福音,從此才放棄了罪惡的生涯,皈依神聖的事業。那為什麼我就不能是受到上帝召喚,前來散播醫學福音,對抗某種瘟疫惡魔的使徒呢?」
一雙像最晴朗的藍天般純潔的眼睛亮晶晶的看著他,伴隨著最人畜無害的天真表情,不像是在開玩笑,牛頓先生反而愣住了——他也認識一些極度崇尚科學和理性的學術界人士,其中不少都具有這種「天真而狂熱」的氣質,時下有個很形象的形容,把他們叫做「科學教信徒」。
奧古斯汀小姐也是「科學教信徒」不算意外,可他為什麼總有種怪怪的感覺,似乎這姑娘不應該那麼簡單呢……
看老霍華德先生和查理一副目光閃爍、努力忍笑的表情就知道,他們無疑都認為海倫娜又是在耍她那狡黠的小花招,調戲困惑的牧師。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海倫娜和牛頓先生的對話上,沒人知道菲茨威廉那端肅得體的姿態下,一顆心同樣被調戲得七上八下。
「被上帝派來對付疾病惡魔的使徒」這個說法再次出現了,她居然把這當笑話來講?雖然明知道不會有人把這當真……除了可憐的菲茨威廉。
「……來時的路上我觀察了一下雲層,今晚極有可能就會下雪,今年的初雪來臨之晚實在異常,記載告訴我們,暖冬反而更麻煩。」餐桌旁的人們談論起了英國人最喜歡的、同時也是最安全的話題——天氣,牧師對氣候頗有些憂慮。
「是這樣的,暖冬之後的春天,莊稼更容易爆發蟲害,人們更容易得流感和其他疾病,連牛羊的產崽量都會減少……」老霍華德先生搖搖頭。
「所以我尤其惦念牧區的人民,霍華德先生,請問奧古斯汀小姐的洗禮何時舉行?希望洗禮結束后,天氣能夠容許我儘快趕回去。」
思緒混亂的菲茨威廉立刻回到現實,與父親迅速的交換了一個眼神。
海倫娜也在意外:就剛才那麼一句話就算審查結束啦?不是說至少需要一個星期時間,牧師會跟她談話,對她佈道嗎?
牛頓先生自然看到了主人家的意外,很坦白的笑道:「時局不安,戰爭前景不明,連國王也時時憂慮……」
哦?這倒是個新鮮八卦,海倫娜心想,太子威爾士親王那副風流快活的樣子,實在看不出他爸和他要繼承的國家正處於憂患之中。
「……科學家們的新發明層出不窮,美洲殖民地的獨立看來已成事實,世界每天都在發生更多重要的變化,糾纏於小事實乃不智。何況這並不是壞事——像奧古斯汀小姐這樣有才華又善良無私的姑娘,有什麼理由阻止她加入我們呢?何況,普魯士盟友對我國彌足珍貴……」牛頓先生對海因茨微微欠身,以示致意。
海因茨很有禮貌的點頭致意,雖然還是沒什麼表情,但看著陌生的牧師突然覺得順眼多了——他一直擔心聖公會派一個不好說話的牧師來找茬,害他不能儘快把妹妹嫁出去。
「……從我個人而言,更不願意阻撓年輕的霍華德先生和奧古斯汀小姐這真摯感人的愛情。」牧師又轉向年輕的霍華德先生,慈祥的微笑著說。
菲茨威廉立刻也覺得這位老先生看著是那麼的順眼,然後發現自己在情不自禁的微笑並把目光投向海倫娜。
海倫娜欣慰的點著頭——教會總算來了個聰明人。
對於教會來說,國內外形勢風雲變化,有那麼多大事需要面對,去糾結一些沒什麼好處的古板教條有什麼好處呢?何況霍華德一家、斯賓塞一家都是值得拉攏的勢力,更別提海倫娜本身研製出的青霉素這個好東西,還不趕緊拿來推廣治病傳教用,雙贏有木有!
接下來牧師很坦誠的談起了自己關心的話題,原來他正在開始倡導一項廢除奴隸貿易的法案,已經有少數贊同這個提議的實力人士開始在國會進行遊說,雖然影響力還不大,但總算已經發出了這個聲音。
政治家們考慮這一方案,是出於英國人的自尊心,要跟新生的、靠侵略、屠殺和奴隸起家的新美國劃清界限,從道德上鄙視對方,更能以立法的形式從法律上否定對方。但牛頓先生個人以微薄之力,致力於廢除奴隸貿易,卻是實實在在的贖罪。
人人都會有幾件後悔的事兒,但又幾個人能付出一生之力去實現贖罪之旅呢?如果有「感動世界」評選,約翰·牛頓先生絕對要上榜啊!
海倫娜頓時對這位「傳奇老先生」肅然起敬。
老霍華德先生甚至比海倫娜還激動,不但對牛頓先生讚賞有加,還當場承諾一定會為此寫信給斯賓塞先生和其他朋友,號召大家支持這一正義的舉動。
「……我們不能像大西洋對岸的那群流放犯一樣墮落!」老先生揮著手,鏗鏘有力的說。
——所以很大一部分原因還是出於對「美洲那群流放犯」的氣憤、鄙視和道德優越感、甚至身份優越感吧。海倫娜偷笑。
總之,連老霍華德先生也看牛頓先生特別順眼了。
現在海倫娜的洗禮簡直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大家商定洗禮在三天後就舉行,由本地的奧斯汀或坎伯奇牧師主持,忙碌的牛頓先生將於觀禮后立刻啟程回自己的牧區。
查理總算找到了感興趣的話題,馬上慫恿蘭頓莊園為此舉辦一場舞會,接下來的談話變得越來越輕鬆愉快,晚餐結束后大家驚喜的發現——下雪了,查理又鬧著要求海因茨和菲茨威廉在雪停后就跟他去狩獵,他們不答應他就不肯告辭。
然而這場雪斷斷續續下了三天,直到海倫娜的洗禮舉行時,天上還飄著零星的小雪花。雖然霍華德家沒有出面邀請,而且路上有積雪,但一些住在附近的農戶和幾家鄉紳還是趕來觀禮。主持洗禮的是奧斯汀牧師,一位瘦長臉、紅臉頰,相貌平凡的大叔,雖然以前沒見過面,但他笑容慈祥,目光睿智,特別的是他很愛說大部分人都聽不懂的俏皮話,簡稱「冷笑話」……這就讓海倫娜很快喜歡上了他。
儀式簡單而莊重,而且也沒有花多少時間。沁涼的聖水三次灑上額頭的感覺不但沒有讓海倫娜感覺不適,反而讓她覺得清醒而振作,四周的人群大多陌生,其中不乏好(八)奇(卦)的目光,甚至懷疑的神色,但總體來說,人們笑容是樸實和善意的。
海倫娜挽住菲茨威廉的手走出小小的教堂,眼前潔白一新的鄉村世界並不像英國人嫌棄的那樣單調乏味,身邊樸實鄉民們的圍繞也讓人有種世俗的喜樂感,這宗教對她沒有什麼影響力,但舉行過了洗禮之後,海倫娜就真真正正屬於這個地方了。相比充斥著八卦、流言、利益關係,紛繁熱鬧的倫敦而言,她顯然更喜歡這裡。
對一個失戀過三次、又在這個世界顯得那麼離經叛道的女漢紙來說,還有什麼能比這種平凡安樂寧靜聖潔的「小」儀式更有治癒系效果呢?
心情不錯的她脫口而出:
「如果婚禮能像這樣就很好啦。」
雖然明白海倫娜的原意只是指這種平凡不失溫馨的氣氛,但未婚妻表現出對婚禮的期待,還是令菲茨威廉心中一喜。然而笑容剛剛在嘴角展開,他就意識到這句話後面隱藏著的悲觀。
「這是在暗示什麼嗎?」菲茨威廉停下腳步,握住海倫娜的手,無奈微笑的目光深深看進她的眼睛里,「請放心,尊貴的小姐,我們的婚禮將比這盛大得多:我正在為你尋找來自巴黎的婚禮面紗;漢普郡所有的名門望族都將受到邀請,還有不少來自倫敦和其他郡的朋友;蘭頓莊園將舉辦三天三夜的宴會,需要好幾支樂隊才能應付得過來;女士們可能會需要多準備幾雙跳舞的鞋子,查理大可以跳舞跳到厭倦得這輩子不想再跳為止……還有歐洲的蜜月旅行,我猜這個你應該喜歡。」
「真的?」如菲茨威廉希望的那樣,海倫娜驚訝的笑了,剛才的莫名情緒頓時也全被拋到了腦後,「你怎麼從來都沒有跟我說起過?」
菲茨威廉露出受傷的表情:「因為在此之前,你從來沒有關心過婚禮,我只好跟你哥哥討論這些具體事宜。」
海倫娜無言了,因為害怕被問及具體的婚期,她總是盡量避免談及婚禮。
「嗯……好吧,雖然沒有哪個姑娘不想要一場難忘的美好婚禮,但這個計劃是不是誇張了一點?我還以為霍華德家會秉承一向的低調風格呢。」——可憐的菲茨威廉,也不知道這個美好的計劃有沒有機會實現……
「我親愛的小姐,鑒於蘭頓莊園已經有3o年沒有舉辦過婚禮了,而下一個婚禮……」他很自然的看了看海倫娜的腹部,「……還不知道要等多少年,我認為這樣的安排一點也不過分。」
海倫娜連耳朵都紅了起來,連忙轉頭四顧:
「……看!牛頓先生要啟程了。」
牛頓牧師在小教堂外面的路上向這幾天新認識的朋友們告辭,再次請求朋友們能跟他保持通信聯繫。雖然結識才僅僅三天,但他與霍華德一家已經建立起了令雙方都感到愉快的友誼,不但跟紳士們在各種事務的合作上達成了高度一致,參觀了老霍華德先生的實驗室和海倫娜的製藥流程,表示會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支持海倫娜的醫學研究,連她的美容產他也認真了解,並興緻勃勃的聲稱這些小玩意對他牧區里的太太小姐們一定很有吸引力。
海倫娜直到跟牛頓先生談論護膚品時才突然意識到,她被「教會」這個思維方向誤導了,約翰·牛頓先生雖然有著堅定的信仰和目標,但在處事風格上活脫脫就是另一個斯賓塞先生——睿智、開明,樂於結交各類人群,善於尋找和籠絡一切有利資源,他更像是一個政治家,而且還是很成功的那種。
畢竟,能讓每個人都看他很順眼,這可算得上是種了不起的能力。
告別了牛頓牧師之後的這個下午,海倫娜就出發去探訪那幾家生病的農戶。
說起來,一個盡責的莊園女主人當然要照顧到所有的佃農家庭,最好能時常去探訪他們,就算像《傲慢與偏見》里的凱瑟琳姨媽那樣對她土地上的所有人家指手畫腳,連人家家裡的肉塊切得太大都要管,也比從來不去的好,
但這次的情況有點特殊,大雪剛停,道路難行,而且探訪的對象是很可能有傳染性的病人,為此,海倫娜只接受了菲茨威廉的陪伴,又安慰了一番老霍華德先生,才得以出門。
老霍華德先生並不知道,原本計劃主持這次洗禮的坎伯奇牧師昨晚寫了一封短短箋給他的恩主菲茨威廉,信中說他照顧的一位生病的農戶突然病情加重,而他原本就懷疑這位農戶得的是傳染性的熱病,如果這位病人真的不行了,那他不但應該按職責聽取病人的臨終祈禱,還必須留在那裡指導人們妥善處理這位可憐人的遺體和後事,所以他請求菲茨威廉安排由路途稍遠的奧斯汀牧師來主持這次洗禮。
海倫娜這些天一直關注著從兩位牧師那裡傳來的消息——這年頭只有大城市開設了很少量的教會醫院,大部分窮人請不起醫生,有什麼病痛都是由負責照管牧區內所有事務的牧師來處理,所以牧師多少都得學習一些這年代的基本醫術,擔任起公立醫生的職責,他們那裡自然也掌握了牧區內所有的病情動態。
所以她一聽說坎伯奇牧師有急事不能主持洗禮,立刻就追問是不是牧師看護的病人出了什麼事,在讀完了那封信之後,又馬上決定第二天洗禮一結束就去現場看看那位病人的病情。
海倫娜的理由是那病人的情況非常像肺炎型流感,她一定要親眼看一下,以便了解情況,早作準備。菲茨威廉似乎知道他阻止不了自己未婚妻的決心,只好陪她一道前往,但兩人一致同意瞞著老霍華德先生,讓老先生在書房的爐火旁舒適的整理書稿,說他們很快就會回家喝下午茶。
他們確實沒有花多少時間,雖然天氣陰沉得像有口大鍋蓋在頭頂,但他們回程時,雪地映著下午時分殘餘的天光,整個世界白得幽幽泛藍,反而給人一種明亮的錯覺。
海倫娜打橫坐在馬上,懶洋洋的靠在某個溫暖的胸膛前,雖然既舒服又浪漫,尤其適合談談戀愛打情罵俏什麼的,她卻一直在胡思亂想著……嗯,總之是菲茨威廉非常不樂意聽到的事。
實在是沒想到啊,洗禮的舉行比想象中提前了不少時間,而嚴重流感病人的出現也比她想象中出現得更早。
她原以為洗禮會在各種繁瑣的儀式和隱諱的談判中磨蹭上一段時間,說不定真可以在聖誕節時跟兩個新生兒一起舉行,那時候英格蘭的天氣就不用說了,實在是不適合辦婚禮,既然連她哥哥都為此留在這裡了,那建議把婚禮放到明年春天,天氣回暖后舉行也是很順理成章的,說不定還可以建議推遲到仲夏時分,因為那時候更適合舉辦舞會和遊園會什麼的。
而流感的出現就更現實了,直到親眼看見那位病人的情況,她才算是放棄了「應該不會這麼快出現」的幻想……
當時她堅持把菲茨威廉留在門外,自己戴著口罩站在通風的窗戶邊,離病人有一米遠的地方,仔細的觀察了一下,卻沒有採取任何措施——他嘴唇紫得發黑,皮膚上有因缺氧而形成的明顯紫紺,從胸腔里發出的艱難悶咳總是伴隨著粉紅色的泡沫狀咳血,四肢微微抽搐——這種程度的呼吸窘迫和低氧血症,在這個時代除了等死別無他法,就算在現代……
范小予上大學時,傳染病專業課上,教授專門用了一節課給他們看**時期的醫學影像資料,病毒性肺炎發展到後期嚴重時,癥狀跟這病人一模一樣。就算在現代,這時候也只能採取給氣管插管的方法為病人爭取一線生機。而插管手術對醫生是最危險的,因為會直接接觸病人排出的高濃度血痰、飛沫,有時候一個插管手術就能感染一大群醫生護士,而且病人還不一定就能在這一線生機中存活下來。
而這個病人是被他妻子傳染的,他妻子已經痊癒了,他的病情卻發展得又急又猛,看來是因為病人本身有風濕病,身體比較虛弱的緣故。牧師曾經給他用過青霉素,短暫的壓制了一天的病情,但後來病情再次嚴重起來時,青霉素就沒用了,這足以證明病人的肺炎是病毒性的。
總之,那場該死的瘟疫看來沒有打算改變計劃,這個冬天,各地可能會出現零星的流感病例,甚至小範圍爆發,作為瘟疫大規模爆發的前奏。
在高緯度地區,流感通常在冬春季爆發,冬天氣候嚴寒、大雪封路、水源封凍,人們出行不便,難以大規模聚集,流感有可能只是零星爆發。但等到春天,積雪融化,天氣回暖,這些零星的病毒就可能隨著人群的流動和水源的污染被擴散到所有人群,並且在傳播途中因為得到了足夠多寄宿的載體而歡快的發生變異,更猛烈的攻擊各種人群,到那時候,光是恐慌造成的混亂就能毀掉很多東西……
比如海倫娜那據說會狂歡三天三夜的盛大婚禮——雖然海倫娜一心想推遲它的到來——可是!哪個年輕姑娘內心深處會對那種在美麗莊園里舉行的夢幻婚禮沒有一點點天生的嚮往呢?
啊呸!那種幸福的糾結是言情小說女主才能享受的待遇。范小予明明只是過得一天算一天,被穿越大神玩弄於股掌之上的小螞蟻一隻,還能順便蹭到某人的豆腐吃已經算是額外賺到的福利啦,知足吧。
吐完自己的槽,海倫娜頓時覺得安慰多了……
(什麼?沒有柔腸百結、長吁短嘆、憂桑的雙眸里藏滿讓人心疼的秘密、深情而不舍的投入男主角或男配角的懷抱?kao!這小說寫不下去了!作者怒掀桌!)
——
想怒掀桌的還有一個人。
從莊園出發時海倫娜很堅持要自己騎馬,因為在林奇莊園時她就學習過了,騎術已經能夠應付基本狀況,但現在路上有積雪,那種女士的橫坐方式會很不安全,海倫娜嘀咕說反正只有他們兩個人,不如讓她還是像男士一樣張開雙腿騎馬好了……
……就好像路上的行人和將要見到的村民都不算人似的。菲茨威廉瞪了她一眼,默默把她抱上馬,當然是橫坐,然後自己也翻身上馬,最後兩個人騎著一匹馬出發了。
在看望病人時海倫娜跟牧師談論了不少細節,除了在筆記本上記下這次幾位病人的發病細節,又叮囑了牧師很多話,還向牧師推薦使用口罩,建議他將接觸過病人的所有物品都煮沸消毒……但在回程的路上,坐在馬上,她卻一言不發了。
但她的臉上明明在不斷變幻著表情,一副盤算著什麼的樣子。
菲茨威廉忍無可忍,勒停了馬,取下一隻手套,托起海倫娜的下巴:「我親愛的女士,你要求我特意帶你來看望病人,難道就沒有什麼想法要跟我分享嗎?」
「什麼……想法?」海倫娜一臉糊塗,「哦……確實是傳染性的啊,很麻煩,要留心觀察,盡量阻止它傳染更多的人……」
菲茨威廉凝視著她。
近看他的眼睛好迷人……等等,這個表情哪裡不對勁。
「你認為這會發展成瘟疫嗎?」
「瘟疫?是……是的,有可能……等等你怎麼會想到瘟疫?」
菲茨威廉沒有跟海倫娜玩大眼瞪小眼,淡定的繼續問道:
「剛才你請求坎伯奇牧師寫信給他在其他地方的同事,詢問是否其他地方也出現了這樣的病例,還說你也打算寫信給格林先生,詢問他倫敦的情況。這麼說來,你認為這場可能的瘟疫影響範圍會很大?」
「很大……是啊,有可能……」
「會有多大?全英格蘭?」
「全歐洲吧……」海倫娜在菲茨威廉隔得很近的注視和追問下脫口而出。
「全歐洲?」菲茨威廉的表情變得很嚴肅,「就像黑死病?」
「沒那麼恐怖啦,黑死病的致死率太高了,現在的人也比古時候懂得更多隔離傳染病的方法……等下!」
海倫娜終於反應過來:「這只是一個單獨的病例而已,雖然已經發現有傳染性,但是……你怎麼會想到瘟疫?」
菲茨威廉那高深莫測的表情變得有點兒想抓狂。
「你是在開玩笑嗎?奧古斯汀小姐?你私下威脅格林威爾的話、你研究的內容、你在實驗室里做的一切準備、你讀的書、做的筆記……如果我連你關心和擔憂的是什麼都看不出來,你是如何相信我有多麼愛你的?」
雖然最後那句情話很動人……但海倫娜的心有點往下沉。
她從來不認為可以瞞過身邊這個人,只是以為……出於愛,菲茨威廉會願意一直這樣糊塗下去。
因為一旦認真追究起來,她的很多事情都是經不起邏輯推敲的,說到底,她是個異類,她身上有太多疑點。
所以她「原本以為不會來得這麼快」的事,除了洗禮的順利舉行、流感重症病人的出現,還有兩個決定要成為一對兒的人必須面對的一關——讓對方認識真實的「我」。
現在就得坦白嗎?攤牌的結局是什麼?海倫娜恨自己不是文科生,缺乏天馬行空的想象力,不然或許可以急中生智編出什麼好故事來向一個古代的人解釋……
但她顯然沒有這個天賦,所以只好獃呆的看著菲茨威廉。
「上帝派來的天使,嗯?」
海倫娜的表情突然變得有些害怕,雙眼中露出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暴露了那個藏在堅定勇敢無所畏懼的外殼下的女孩……菲茨威廉聽見自己的語氣變得很溫和,並且無奈的笑了,「使命是對付惡魔的瘟疫?還是像約翰·牛頓先生一樣,聆聽到了上帝的福音,受到了上帝的召喚?」
「你……我什麼時候說過……噢!格林威爾!對了……那只是一個玩笑,我只是一個普通人……承擔那種偉大的責任也太聖母瑪麗蘇了……」
「聖母……瑪麗蘇?」菲茨威廉困惑的問。
海倫娜過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這個梗,有一瞬間差點失控笑出聲。
「哦,別管那個了……那只是……嗯……」
「除了上帝,還有誰能賦予你醫術,提示你瘟疫的到來?別以為我不知道聖奧古斯汀女校到底教些什麼,以及林德先生是怎樣的人,我已經跟你哥哥談過此事了,你的醫術和才能不可能全部來自林德先生。至於瘟疫……如果這是連上帝也無法消滅的魔鬼,那我們也只能面對現實。」
海因茨?……唉,你到底想不想把妹妹嫁出去啊?這種事情怎麼能讓它穿幫?
……等等!菲茨威廉這種「我都知道了別再試圖費心隱瞞還是招了吧」的表情是怎麼回事?
這個表情讓海倫娜從突然被迫攤牌的混亂中找到了重點。
所以……他真的相信海倫娜是天使?!他經過思考和觀察結果發現只有這個海倫娜自己無心說出來的玩笑話能夠解釋這一切?
「我……」海倫娜弱弱的試探:「為什麼……就不能是魔鬼那一邊的?就像斯賓塞家的孩子們說的那樣?」
「我的判斷力還不至於跟無知的孩子一樣,如果拯救生命、慷慨奉獻也成了魔鬼的品質,那我真不知道天使應該是什麼樣子。」菲茨威廉相當理直氣壯的說。
海倫娜看著菲茨威廉,張開嘴,臉上緩緩的露出一個大大的傻笑。
不知道什麼時候,天空的陰雲已經散開,露出一輪溫暖的夕陽,金色的光芒接管了大地,積雪的道路一半泛著幽幽的藍,另一半被夕陽染成了橙黃色,美麗的色澤讓人眼前豁然開朗,馬兒慢悠悠的踱著步子,海倫娜心中最後的那道牆也在顛簸中倒塌了。
原來只要有了先入為主的愛的接納,無法解釋的事也能變得很簡單。其實要說起來,這個解釋真心靠譜,後世不是都管醫生護士叫「白衣天使」嗎?范小予不是被穿越大神故意拎到有瘟疫的年頭來的嗎?
所謂「被上帝派來的天使」,不過是換成了一個這時代的人能夠理解的說法而已。
最重要的是,海倫娜突然深刻的理解了在現代經常聽到的那個道理——如果一個人足夠愛你,那你的任何特點在他看來都是可愛的,沒有什麼可以被叫做缺點;如果一個人不愛你,那麼就算你的優點被一千個人公認,對他也沒有任何意義。
比如范小予的媽媽,如果換成對她沒有好感的人,絕對可以挑出缺點一大堆:她太堅強不夠溫柔、她不算漂亮、又太工作狂不夠照顧家庭、她不會做飯也很少做家務、丈夫在她面前會缺乏男性的優越感……
但在愛她的范爸爸看來,堅強和聰明讓她顯得特別美麗,她工作認真有責任感品格高尚受人尊敬,她不擅打理生活,正好給了男人一個表現的機會,不然還能有什麼機會追求到這麼優秀的女人?她能夠給一個男人照顧她、陪伴她的機會,是這個男人的幸運。
……
說到底,人還是那同一個人,只是愛把它們分成了截然不同的兩面。
她好像感嘆過宗教力量強大,解釋一切,然而愛的力量更強大,不但腦補一切,而且「補」出來部分的都金光閃閃……飛揚輕浮可以是活潑可愛,沉默寡言可以是文靜內秀,頭腦簡單可以是天真善良,愛折騰那叫缺乏安全感讓人有保護欲……年紀大是成熟懂事,年紀小自然是純潔無暇……
一開始就厭惡海倫娜不按常理出牌,搶了他風頭、挑釁了他權威的那位大主教覺得海倫娜離經叛道、是個古怪的姑娘,要是被他知道了菲茨威廉了解到的這些情況,要不認為海倫娜是魔鬼派來的女巫,要不多半會認為她是個瘋子。
然而菲茨威廉卻認為自己愛上的是一個可憐的背負著重任的天使,還需要他的支持和保護。
「不,我什麼都不是。」海倫娜笑著搖頭,伸手環住未婚夫的身體,她的雙眸明亮得像此刻的夕陽,「我不是魔鬼,也不是天使,現在我是海倫娜·馮·奧古斯汀,今後我會成為海倫娜·霍華德,我是你的未婚妻和將來的妻子,沒有什麼身份比這個更重要了。」
她以嘴唇輕觸未婚夫的唇,給了他一個長長的、甜蜜的吻。
……
夕陽西下,天邊只剩一片昏黃的晚霞,馬兒不緊不慢的走在雪地上,沒有什麼聲響,世界一片寧靜,沿路只留下兩個人的竊竊私語:
「……不要試圖問太多,其實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只知道命運讓我來到了這裡,而瘟疫也很可能即將到來。要是我們太愛追究上帝的秘密,我可不敢保證上帝不會為了避免泄露天機而把我送去別的地方……」
「這個真的嚇到我了。」
「不過別擔心,如果能安然度過這場瘟疫,我想連上帝也一定會樂意看到我們的婚禮。接連三天的舞會哦!」
「……這就是你的計劃?你打算等一切過去才舉行婚禮?那會是什麼時候?」
「……哎呀,如果真的發生瘟疫,那三天的舞會本來也辦不成的!」
「但我們可以先舉行婚禮!在教堂舉行一個小小的儀式應該可以不受影響。」
「可敬的霍華德先生想耍賴嗎?承諾的盛大婚禮變成一個小小的儀式?……還有蜜月旅行呢?」
「……你知道我的本意並非如此……其實我還有一個疑問,你和查理前幾天打了什麼賭?」
「你怎麼又知道了?……唉,查理說牛頓牧師只要聽別人唱那首頌歌就很容易感動,他跟我打賭說只要我們唱那首歌,牧師一定會流淚……誰知道老牧師真的感動流淚了……」
「淑女是不會跟人打賭的。」
「啊哈!太太小姐們在牌桌上的賭博遊戲一直很流行吧?」
「……你賭輸了什麼?」
「查理要我和你在下次他舉辦的舞會上一起合奏並演唱歌曲……我正好不知道怎麼向你開口呢,這可是你自己問的。」
「……你知道,我很樂意與你合奏。」
「可他要我們唱時下鄉村最流行的情歌……那個叫什麼,花園裡的愛人?」
「……」
「你為什麼這副模樣?那首歌怎麼啦?」
「我會跟查理談談的。」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