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行刺
銀月當空,月華如練。清冷的月輝鋪滿了皇宮中安靜睡去的花叢,也鋪滿了奉先殿外的長長走道。
年輕的皇帝帶著隨侍走在這條灑滿了月輝的走道上,遠處的保和殿燈火通明,那是宴請群臣的地方,官員們大概已經開始進場,很是熱鬧。而此處卻很安靜,按理說身為這場宴會的主人公,他現在應該快點趕去現場了,但他此刻卻只想安靜的走走。因為他心裡真的很傷心,很失望。
任誰被自己曾經相信的人背叛,都會很失望的,即便他是九五之尊,是這天下的君主也不例外。
年輕的君王嘆了口氣,「我沒想到他真的會來,我曾以為他的確是個義薄雲天的大俠。」
他身邊的曹公公賠笑道,「陸小鳳的確是義薄雲天,陛下您曾經也沒看錯。但是他於女色上的弱點實在是明顯了些,豐臣秀吉手下的那些倭人拿他喜愛的女子的性命要挾。這手段也實在卑鄙。」
皇帝嘆了口氣,「他還是被女色所迷惑了。」說到這裡,他突然頓了一下,「之前不是還聽說江湖上傳言說他喜歡的人是峨眉派的葉姑娘嗎?我還以為是真的。」
「那當然是假的。」曹公公見他有興緻,也接著道,「現在葉姑娘已經是葉掌門了。說起來,陛下也不必太失望,雖然陸小鳳是被女色所誤了,但若換成葉掌門,卻絕對不會犯相同的錯誤。」
他這話一出口,年輕的皇帝輕笑出聲,「葉姑娘是個女孩子,她當然不會耽於女色……」
他們都知道曹公公不是這個意思,但是既然陛下開了個小玩笑,曹公公也很給面子地笑了起來。
話說到這裡,皇帝的心情終於好了點。他正準備加快步伐往保和殿去,前面探路的宮侍突然停了下來。
曹公公皺了皺眉,身子往前側了側擋在皇帝面前,尖著嗓子道,「前面的怎麼回事?」
「陛……陛下……曹公公……有,有人……」走在最前面的宮侍聲音有些發抖,然後他們像被一股巨力推著一般,不自覺地讓開了道路。
天上的銀月慢慢被烏雲遮蓋,愈發昏暗的光線中,一個穿著灰色的布衣,看似非常不起眼的小老頭揣著手站在長長的走道中間。見到皇帝和幾位公公都朝他看過來,還和善地笑了笑。
「對不住,我今天是來殺人的。」
他的語氣還是很和藹,很友善,但說出口的話卻一點都不友好。曹公公手一抖,臉色慘白,他身邊的宮侍立刻想要大聲呼喊,卻連口都開不了。皇帝身邊最厲害的四大高手還在奉先殿里攔截陸小鳳,但是曹公公突然覺得即便他們都到了,也不會是這個神秘老人的對手。
一片靜謐之中,唯一可以稱得上鎮定的還是皇帝本人,「你是來行刺的?」
小老頭微笑點頭。
皇帝皺了皺眉,「可是你看起來不像是扶桑人。」
「陸小鳳也不是扶桑人。」
年輕的皇帝瞭然,「所以你們是一夥的?」
小老頭再次點頭。
「可是朕還是覺得有些不對。」值此危急時刻,他居然還有心情慢條斯理地跟小老頭分析,「雖然朕不懂武功,但是朕還是感覺得出來,你比朕的四大護衛加起來都要厲害得多,根本就不需要把陸小鳳先扔出來為你打掩護。所以,朕覺得不對。」
小老頭臉上的笑容似乎淡了淡,「無論陛下覺得是怎麼回事,今天這件事也只能是扶桑人乾的。」
皇帝點點頭,「所以你承認了,你們根本不是之前放出的消息中說的那樣,是扶桑人計劃行刺。你們,是要謀反。」
最後一句話如石破天驚,從皇帝嘴裡說得平淡,但那六個字卻重愈千斤。曹公公的腿已經抖得站都站不穩,臉色也慘白得不像活人,不僅僅是他,聽到了這個消息的周圍僅剩下的幾個侍衛幾乎連劍都快拔不出來。被烏雲蓋住的明月只投下幾縷稀薄的月光,月光下的人的臉色卻比月色還白。
然而皇帝還是很鎮定,他看著十幾步之外,那個即便被他叫破謀反陰謀神色也依然沒有任何變化的神秘老頭,長嘆了口氣,「朕實在有些不明白,朕這個皇帝當得真的很不好嗎?為什麼總是有人要謀反?」
小老頭淡淡道,「陛下的皇帝當得好不好不是我說了算的,想替你當一下的人卻是數不完的,只不過有人只敢想,有人卻敢做。」
皇帝點點頭,然後看到對面的小老頭又開口道,「雖然和陛下聊天聊得很愉快,但是時間已經到了,您該上路了。」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手已經從袖子中拿了出來,很明顯地,他已經準備出手。
皇帝看著他的動作,站在原地沒有動,眼中卻突然閃過一道神秘的光彩,「我能問最後一個問題嗎?」
「你問吧。」
「你今天晚上是不是已經跟人約好了在洛陽城外決鬥?」
小老頭的動作一頓,然後慢慢地抬頭看了過來。然後他看到皇帝臉色出現了一個愉快的笑容,「你的人既然在這裡,你要怎麼跟人家決鬥?」
夜風拂過樹梢,整個院子里突然變得很安靜,夏日特有的蟲鳴聲早已消失不見,就連不遠處奉先殿里的交手打鬥,刀劍嘶鳴之聲似乎也停了下來。籠罩著月亮的那片烏雲悄悄移開,像拉開帷幕一般,月華一泄而下,鋪滿大地,一個一襲白衣的修長身影,踩著月色走了出來。
小老頭臉上的笑容已經完全收了起來,他看著那個緩緩走來的身影,臉上的表情從來沒有這麼冰冷過,
「葉孤城!」
這一聲不是小老頭叫的,而是曹公公。在葉孤城出現后,他終於可以發聲了,然後他就理所當然地尖叫了出來。他的嗓音本就尖細,極度驚愕恐懼之下,聲音一度拔高得如同鬼嚎,他的表情也猶如見了鬼一般,甚至他覺得此時此刻就算是真的見到了一隻真鬼也比見到葉孤城出現在這裡讓他更有真實感。
現場中唯一對葉孤城的出現沒有表現出驚訝的只有皇帝一人,他看到他出現后甚至還好整以暇地拍了拍曹公公的肩膀,帶著他退了兩步,將場地交還給了對峙的兩人,自己非常安靜自覺地走到一邊。
葉孤城緩緩地走到小老頭對面站定,他乾淨好看的手中還握著一把劍。白雲城主的氣質本就華貴天成,威勢凌然若君王,此時自皇宮後院的花叢中緩緩走來,居然半點不顯突兀。彷彿這本就是他家中的後院,他只是見月色甚美,出門散步。
小老頭之前那種揣著手的悠閑的姿態已經沒有了,他自葉孤城出現之後就已經把手收了起來,此時正盯著這個緩緩走近的人影,然後慢慢開口道,「沒想到你居然會出現在這裡。」
葉孤城的神色卻是淡淡的,「我本來也不想來。」
小老頭靜默地看了他一會兒,突然長嘆一口氣,「你一定要出手?」
葉孤城淡漠不語。
小老頭搖了搖頭,「我本來以為,於我們這般邁入了天道的高手而言,所謂的感情已如白水一般淡泊。沒想到你居然還能為葉掌門做到這個地步。」
白衣劍仙淡淡看了他一眼,「你我約戰在先,我不喜歡被人放鴿子。」
他這句話看似在說他出現在這裡與葉芷然無關,於是小老頭有些驚訝,「哦?難道是老朽想錯了?此事葉掌門並沒有插手?」
葉孤城在聽到這個名字時周身的氣息似乎柔和了一瞬,然後偏頭思慮稍許,淡淡道,「你們那個小王爺最近經常把芷然約出去。」他稍嫌冷淡的音色在夜風中更顯清冷,白衣劍仙修長白皙的手指緩緩撫上了長劍,「我有點不高興。」
天空中的烏雲終於徹底散開,清風拂面,月華流照,一輪明月照耀九州。
皇宮內殿中風起雲湧,京城內卻是一片燈火高懸,歡欣鼓舞的熱鬧景象。今上即位的時間不算太長,但是已經顯現出了一代明君的氣象,在他治下的大慶朝國泰民安,海晏河清。躬逢盛世,別的地方不說,至少天子腳下的京城百姓對這位仁德天子的確是打心底敬重並愛戴的。因此,他的聖壽當夜,京城中取消了宵禁,百姓們便自發地為他慶祝起來。
今夜的月色格外清冷,但的長街上的摩肩接踵的人們卻並不受此影響,依然是興高采烈的樣子。許多店鋪的老闆都自發的組織了各種活動,以慶祝聖上大壽的名義招呼著來客,大街上熱鬧非常,高高懸挂起的大紅色燈籠和家家戶戶透出的橙黃色燈火讓淺淡朦朧的月光中都似乎染上了一縷暖色。
京城最高的狀元樓樓上靠北邊的雅閣中,一身粉色衣裙的少女一手支頤坐在靠窗的桌子旁,出神著垂首看著樓下熱鬧的景象。淺色的衣袖順著她的小臂滑下,露出一小節雪白纖細的皓腕,袖口精緻的綉紋在室內的柔光中若隱若現。她纖長濃密的眼睫微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點漆般的星眸中映照出樓下的萬家燈火。坐在她對面的白衣公子手中握著一隻小巧的酒杯自斟自飲,偶爾朝窗外看兩眼。只不過不同於葉芷然是垂首看樓下的燈火,他的目光投向的卻是皇城的方向。
樓外的呼喊聲、歡笑聲、吆喝聲交織,而雅閣中卻很安靜,安靜得只有坐在窗前的二人。
已近子時,樓下長街上熱鬧未歇。京城不愧為大慶都城,雖然比之秦淮河畔的金陵城少了幾分風流婉轉,卻也自有一番富貴繁華,如此鳳蕭聲動,玉壺光轉的盛景,倒是讓葉芷然想起了元宵節。她沒在京城過過元宵,但想必當時光景與此刻相比也差不了多少。能夠讓京城百姓自發地慶祝他的生日慶祝得像過節一樣,可見當今聖上得民心之重。
葉芷然素手中捧了一隻酒杯,她不說話,剛剛還在笑著和她評論狀元樓中歷屆才子們留下的詩句的宮九竟也不再開口。他們像是約好了一般,等待著子時的到來。
「嘭」葉芷然和宮九同時抬頭,絢爛的煙花驟然在皇城的天空上炸開,漫天花雨之下,連天空中的彎彎的銀月似乎都成了這場盛大煙火的點綴。明明滅滅的煙火光中,葉芷然聽到了「啪」的一聲輕響,粉衣少女緩緩地回頭去看宮九的臉,他的臉色呈現出一陣不正常的白,面色如凝寒冰。濃郁的酒香緩緩地在空氣中彌散,葉芷然低頭掃了一眼,宮九手中的那隻酒杯已經變成碎片,澄清的酒液順著桌面灑落。
子時一到,皇上會在保和殿中向群臣敬酒,保和殿前也會燃放用以慶祝皇上聖壽的煙火。但在子時之前,吳明會向皇帝出手。若他真的行刺得手,此時遲遲等不到皇帝到來甚至是等來了噩耗的保和殿中應是一片大亂,根本沒有人會管煙火這種小事。但現在天空中煙花開得絢爛,顯然是宮中並未出什麼亂子,皇帝平安無事。
皇帝平安無事,有事的就該是意圖謀反的人了。
一片嘈雜聲突然從樓下傳來,隱約還聽到有誰在高喊「把這裡全都圍起來,誰都不準出去。」葉芷然偏頭往樓下瞟了一眼,身穿五品官服的武官來了一長列,黑衣的大內侍衛更是密密麻麻地將整個酒樓都包圍了起來。這個架勢,顯然是謀反事發了。
葉芷然抬頭看了一眼宮九,雖然樓下圍得緊,人又多,但是以宮九的武功,若他真的想跑,這些人不一定能夠留得住他。但是宮九居然沒有動,他非但不想跑,反而隨手將手中酒杯的碎片扔到一邊。拿出手帕慢條斯理地將手上的酒水擦乾淨,又拿起另外一隻白玉酒杯給自己倒了杯酒,然後抬眸朝她笑了笑。
「陳年的女兒紅,葉姑娘不賞臉喝一杯嗎?」
葉芷然手指動了動,抬手將酒杯湊到唇邊抿了一口,然後淡淡道,「我又不會喝酒,這酒再好我也嘗不出來。」
「哦?是嗎?我還聽說葉姑娘極擅釀酒,甚至還原出了唐時名酒西鳳和新豐的古方,我還以為葉姑娘也好此道呢。」
他們談笑兩句話的功夫,樓梯上已經傳來了「嘭嘭」的腳步聲。聲音雖大卻秩序井然,顯然來者訓練嚴格。葉芷然一回頭,就看到一大群穿著黑衣的大內侍衛順著樓梯走了上來呈包圍狀將可以出去的路口堵死,臨頭的正是大內四大高手之一的殷羨。
殷羨一進來先極為客氣向葉芷然問了聲好,微笑道,「實在不好意思,公務在身。掃了葉掌門的雅興,還請見諒。」
葉芷然搖了搖頭表示不介意,然後就見他轉向安靜地坐著喝酒,連看都沒看他一眼的宮九,仍然是態度客氣,但聲音中卻多了一份冷意,「世子殿下,麻煩你跟我們走一趟了。」
宮九嗤笑了一聲,放下酒杯不客氣道,「就你一個人來了?」滿屋子的其他侍衛,他卻彷彿沒看見一般。
正在這時,樓梯口突然傳來一個清亮的聲音,「還有我。」
擋在樓梯口的黑衣侍衛側身讓開,一個熟悉的身影大步踏了進來。
從頭到尾都沒什麼反應如同在看一場大戲的葉芷然秀眉微微挑了挑,放下酒杯。
「陸小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