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謝謝你,注意過我
運動會當天,學校里笙歌鼎沸到幾乎快蒸發掉,人群熙來攘往,熱鬧非凡,不止本校的人員,連學生家長,甚至記者也一併趕來,校門口停著好幾輛來自鎮里電視台的轎車,每輛車都光彩奪目,價值不菲。人們欣喜異常,紛紛暗自整理著裝、肅穆著表情,耳聽八方,眼觀六方,生怕記者隱匿在某處草叢裡,隨時跑出來對自己進行採訪,這樣想著,最後連走路的姿勢都變了。這更給這場校運會蒙上幾分緊張的氛圍。儘管所有人都知道,這家電視台的收視率低到已經面臨倒閉的境地,每天晚上八點鐘的本地新聞播報的都是「某書記慰問貧困孤寡老人」,「鎮政府開展『送溫暖』慰問活動」,「某機關開展食品『專項整治活動』」,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從新聞播到舊聞,從舊聞播到歷史。直讓人懷疑使電視台屹立至今的經費究竟是從何而來。
那天的天氣好到令人想要睡覺。開幕式結束后,因為我的比賽最早的那場也要一個小時后,於是我偷偷溜出班級的駐地,去尋找小敏。
小敏跟王捷從人群中擠出來便瞧見我,遠遠地就朝我打招呼。
「今天要加油呀。」小敏說。
「你也是。」
她穿著一件方便跑步的運動短褲,露出細長的白色的腿,看上去清瘦,卻並不會給人一種病怏怏的感覺。
我忽然想起早上出門前母親為我準備了一塊巧克力,我還沒捨得吃。母親知道我今天要參加比賽,又聽人說巧克力對身體好,於是一早就去店鋪里買了一塊。
我從褲兜里掏出巧克力遞到小敏面前:「這個給你,餓的時候吃點,能增長體力。」
「哇,巧克力,這個牌子很貴的。我的呢我的呢?」王捷看著巧克力直流口水。
「你又沒有參加比賽,惦記什麼。」我把巧克力遞到小敏手中,在指尖觸摸到她手掌上肌膚的瞬間,我忽然發現身邊的事物在慢慢黯淡下來,連著整個世界也覺得恍恍惚惚。
小敏愉快地接過,說了聲謝謝,因為運動褲上沒有口袋可以放巧克力,於是握在手裡。
「校服放在教室里了。」她苦惱地說。
王捷說:「放我這吧,我替你保管。」我看到她的眼睛里閃出貪婪的光芒,如果目光能吃東西,她早憑空將那塊巧克力吃個精光。
「給王捷吧,我早上吃了好多,這種甜膩膩的東西也不大愛吃。」小敏以詢問的目光看向我。
我點點頭。
王捷拿到巧克力后忽然想起來了什麼,對我們問道:「這算小敏給我的,還是衛東給我的?」
「有區別嗎?」我問。
「自然有區別的,這就像生與死的問題,是個大問題。」
「有這麼嚴重?」
「你說呢,巧克力這種甜蜜的東西,從被發明的那一刻起至今的若干年裡被賦予了巨大的意義,它已經不僅僅是純粹的巧克力,更代表著愛與關懷。何況這是我收到的第一塊巧克力,我自然得分清是小敏給我的,還是你給我的。」
「還是還給我吧。」
我伸手去拿,王捷趕忙撕去包裝將巧克力含在嘴裡,然後含糊不清地說著什麼,我也沒聽懂。
後來楚歌也從班級的駐地里跑過來,一直對小敏的運動褲讚不絕口,問她哪買的。
王捷十分鄙夷地說:「你是看上小敏的美腿了吧。」說話的時候露出牙縫間深棕色的巧克力殘渣。
小敏臉一下子紅起來。
王捷繼續挖苦道:「我跟你說過吧,不要穿短褲,你瞧瞧他那雙眼神,咦……我自己都要起雞皮疙瘩了。」
小敏回道:「可是我就只有這條褲子能跑步的。」
「別受小人挑撥。小敏,你穿這條褲子很好看。」楚歌拍著我的肩膀,「是不是,衛東?」
我默默地點頭。
「小敏。」一個女生在遠處邊叫喚著小敏的名字,邊朝她小跑而來。我們四人朝她看去。她的動作拘謹起來。
「什麼事,思思。」
「老師說運動員集合一下,可能要說些事。」
「好,我馬上過去。」小敏回過頭對我們說,「我們要回去了,衛東你要加油哦。」
「嗯。」
小敏她們離去后,楚歌仍然不走。我問他:「不回去嗎?」
他說:「我今天會一直陪著她。」
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表情特別真摯,儘管臉上仍然帶著笑容,但是此時的笑容卻顯得非常乾淨而透徹,如雨後地面上的一汪清水,上面倒映著天上的藍和白雲的白。看得久些,甚至能覓出彩虹來。
小敏在那場八百米的比賽,出了意外。
她在第二圈最後兩百米衝刺時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幾乎是整個人貼倒在地上向前滑行了一小段距離,灰色的塵埃隨著她的跌倒撲騰而起,隨之在空氣中彌散開來,將她整個人包裹起來。當時我眼睜睜地看著她倒地,跟周圍的所有人一樣,心揪了起來,擰成好幾個褶,可是第一個跑向前扶起她的人不是我,甚至連最後一個跑向她的人也不是我,我一直以炙熱的目光注視著這一切。注視著楚歌如箭一般從圍觀的群眾中飛射而去,第一個沖向小敏,速度快到讓人彷彿以為看見了幻影。在眾人的驚呼中,他抱起正咬牙忍著痛的小敏沖向醫務室,經過我身邊時,我看見他的雙眼迸裂出火花,急切的彷彿快要死掉。小敏的膝蓋以及手肘布滿了鮮紅的血條。
不足十平米的醫務室擠滿了人,在醫生的斥責中,無關緊要的人被趕了出來。我站在窗口朝里望,醫生嫻熟地為小敏身上的傷口消毒,包紮,整個過程,她都一直在緊緊咬著牙,臉色慘白得彷彿肌膚深處的血色如冰雪一般融化開去。
「這幾天別讓傷口碰到水,我再給你開一些消炎藥和促進傷口恢復的藥膏。」醫生囑咐兩句后便去寫了方子。
小敏的班主任吩咐王捷好生照顧小敏后也離去了。
王捷哭成了一朵淚花,跟楚歌一起站在小敏的床前。
小敏孱弱地說:「你總是小題大做,有什麼好哭的,跟哭喪似的,我又不是要死了。」
王捷急道:「不許你胡說。嗚嗚。」她透過迷濛的雙眼,看著小敏已經包紮好的部位,心疼地說:「要是留下疤怎麼辦?」
楚歌的雙眼彷彿蒙上了一層化不開的霧,他一臉認真地說:「有疤我也要你。」
王捷推了一下他,說:「有你什麼事呀?別以為今兒個你英雄救美,明兒個美女就得以身相許。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美死你。」她的聲音里還帶著哭腔,將一旁的醫生給逗樂了,他將方子里寫的葯親自取來遞給小敏,對王捷說:「放心吧同學,本醫師妙手回春,醫術精湛,保她以後長不了疤。」
「我替你打水。」王捷轉向去倒了一杯開水,開水冒著蒸騰的熱氣,她捏著杯沿輕輕地呼著。這時她透過氤氳的霧氣看見正站在窗口的我,對我招手道:「你在那幹嘛呢衛東,趕緊進來。」
我走進屋裡,來到小敏的身邊,我問:「還疼嗎?」
她笑著搖搖頭,「不疼了。多虧了楚歌。」她看向楚歌,誠懇地說,「謝謝你,楚歌。」
「沒什麼,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而已。」楚歌燦爛地笑道,「況且,也將你之前的恩情一併給報了。」
「什麼恩情?」小敏疑惑地看著他。
楚歌說:「你果然忘記了。初中時你給過我一塊創可貼。」
小敏努力地回想,卻什麼也想不起來,在她記憶里她跟楚歌並沒有過多的交集,儘管初中時他們曾經同班,卻也如一個端點射出的兩條直線一般,飛往不同的方向。她總是乖巧地坐在教室前排,他總是默默地坐在教室後面,連目光也從未有過交際。但記憶這種東西總是模稜兩可的,當你覺得或許存在某些事的時候,腦海中憑空的漸漸出現一些端倪,這些端倪相互纏繞凝聚成一些影像,影像被一股化不開的濃霧包圍,看不通透,越使勁想,霧就濃得愈加厲害,太陽穴突突地跳著,令她有些頭疼,可此時,她已經覺得似乎有過這麼一回事。
那好像是一個天氣晴朗的日子,因為她記得敞開著的窗戶玻璃上正好映出太陽的影子。當時教室里只有自己和楚歌兩個人。為什麼只有我們兩個人?她回想著,一些零碎的記憶陸陸續續地在她腦子裡鋪展開來。她記得那是一個正午,同學們還沒過來,她早早的來到學校——似乎她沒有回去過,她在校外的飯館吃飯,因為兩老都出去了,沒有為她準備午飯。她吃完飯後回到教室,小憩了一會兒。朦朧中,她聽見教室大門敞開的聲音,她驚了一驚。她抬起頭,正看見楚歌出現在門口,臉上帶著幾處淤青,顴骨處有一道兩公分的傷口,正往外溢出鮮紅的血液,觸目驚心。他用手背擦了擦傷口,顴骨處留下一抹嫣紅,鮮血仍舊往外冒著。他走向自己的位置,一路上目不斜移,彷彿小敏並不存在。他趴在座位時,安靜地如死一般。小敏不敢回頭,心突突地跳著。她很害怕,空寂的教室里只有自己與這個可怕的男生,不免叫人浮想聯翩。她輕輕地從教室里走出來——或許是跑出來,總之幾乎是逃脫一般,離開了那裡。她在校園裡漫無目的的踱著,心裡卻一直惦記著那個男生,以及男生臉上觸目驚心的鮮血。最終,不知是哪種情緒促使她進了河邊的小賣鋪買了兩塊創可貼。她忐忑不安地回到教室,教室里仍舊只有他一人,她輕輕地踱到他的身邊,輕輕地說:「楚歌同學。」他沒有回應,如死一般,她擔心他是不是真的死了,於是慌張地搖晃著他,直到他抬起頭,睜著一雙沒有情感的雙眼看著她。她怯怯地把創可貼放在他的桌子上,指著自己的顴骨說:「傷口,還在流血。」之後她便飛奔出教室。對了,後來還將這件事告訴洛川,所以洛川才告訴她,「不要跟這種人太過親近。」
「記起來了嗎?」楚歌問。
「記起來了,那時的你真可怕,跟現在完全不一樣。」小敏將記憶中的楚歌與眼前的楚歌做了一番對比。
「從那時開始我就注意起你來,每天在座位上默默看著你的背影,你的背影真好看,有一種叫人安心的感覺。我希望每天都能像這樣看見你的身影,我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期盼,每天睡覺前我都希望第二天能早點到來,我從未如此厭惡過周末以及放假的日子,那些日子裡我感覺自己幾乎失去了靈魂,直到重新回到教室看見你后,我的靈魂才回到自己的身體,這時我才能深切地感覺到自己正在活著。初中畢業前,我千方百計地探聽到你會來這裡念高中,於是我就跟著你一起來了。而我再也不想浪費自己三年的時間僅僅只是去看著你的背影,所以我無論如何要讓你知道,我喜歡你。」
小敏一直專心地聽著楚歌所講的每一個字,眼裡盛著滿滿當當的溫柔,直到楚歌說完那些話,她也沒有做聲。連平日里將挖苦楚歌當做興趣愛好的王捷此時也只是默默地注視著他們二人,手中的開水早已經被她呼涼了,她仍舊用兩隻手的拇指和食指捏著一次性杯子的杯沿。空氣被一股靜默的氛圍所包裹。
而我,我能做什麼,我一如既往地注視著這一切,像一個傾聽者,像一個記錄者,像一個買了一張以生命作為代價的一等席位門票的觀眾,面無表情地坐在舞台的最前沿,注視著舞台上那些被鎂光燈照耀得色彩紛呈的主角們的身姿。我默默地看著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