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第十三章
駱林記不清楚約定中的第七天是怎麼過去的。
在段宅的那晚他睡得並不安穩。睡前他反覆想著自己該怎麼將這約定收場,說些什麼話,和段非保持怎樣的關係。迷迷糊糊想睡的時候又怕自己忘了明天的說辭,在夢裡都覺著分外的累。早上起來的時候他的頭更是隱隱地疼——自從落入冰湖之後,他的身體便差了許多。
太陽穴附近就那麼一直跳著疼,駱林一邊洗漱一邊希望舊傷不要再被挑起來。下樓的時候他終於想清楚了自己該說的話,那些話卻在見到段非的一瞬間徹底忘了乾淨。
駱林站在樓梯上,段非站在樓梯下。段非兩手插在口袋裡,抬頭對著駱林笑,跟他說「早」。
那是頭一次,段非的眼睛笑得微微地眯起來,讓人感到顯見的溫暖。然而那笑容里也同樣帶著一種陌生的距離感,配合著這個角度這個場景,讓駱林覺得似曾相識。
然後他想起來了。近一年前的夏天,他站在段非所站的位置上,對著樓梯上的段非笑著道別。
……這樣的場景重現,讓駱林的心慢慢地往下沉。
吃早餐嗎?段非邊這樣問他,邊向餐桌邊走去。駱林看看他的背影,回了一句不用了。段非原本要去拉餐椅的手停住了,然後駱林聽見他低聲地說了一句「好吧」。
駱林說:「我有話想和你說。」
段非轉過身來看著駱林。駱林知道他聽清楚了自己的話,但段非卻沒有馬上回應他。
段非的眼神平靜得有些怪異,眼光落在駱林身上許久,然後才開口說:
「我也一樣。去花園裡談吧。」
他沒等到駱林回應便先行走了出去,走時還拿起了放在餐桌上的一本黑色封皮的本子。駱林對它再熟悉不過,那是他用了許許多多年的日記本。
……
今天的太陽一早就很好,照在身上很暖和。
駱林和段非面對面站著,兩人的姿勢顯得都不太自然。駱林把眼睛閉上又睜開,深吸一口氣后說道:「段非,你說的那個約定……」
他沒再說下去。因為段非把手伸到了他面前,手上是他的日記本。
段非說:「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日記你拿回去吧,我不會反悔的。」
駱林下意識地接過本子,表情還是有些遲疑,有些話到了嘴邊卻難以出口。
「……對不起。」段非用這三個字將他的回應堵住——「這幾個月一直纏著你,我知道你也不願意。可以的話,你別怪我。」
駱林笑了笑:「我沒有……」
他還想說點什麼,段非卻接著說了下去:「約定也到此為止吧。昨天我突然想通了,也覺得沒必要再這麼下去了。你說的對,我們各走各的路,對兩個人都好。」
駱林怔了一下。他沒想到段非會這麼直接且先他一步把這個話題放在檯面上。他想好了怎麼應對的段非可能的請求,但現在的狀況並不在他意料之內。他稍微有點困惑,但還是說:
「我沒怪你,你不用多想。這幾天我也過得挺開心的,以後……」
「我知道的。以後也沒必要來往了吧,畢竟你工作忙,也沒有什麼非要和我聯繫的理由。」段非邊這麼說著,邊從牛仔褲的后袋裡掏出一本小本子。那是一本支票簿,「當初把你趕出去是我做的太過分,一直都沒跟你好好道歉。幸好你當了模特,倒也比在我家待著好。最後還是想稍微補償你一下,這也是我唯一幫得上忙的地方了……」
段非拿出夾在支票簿里的筆,低頭寫下一串數字。
一百萬。
支票從支票簿上被撕下,段非寫完就要把那張紙往駱林手上的日記本里夾。駱林往後退了一下,躲開段非的手。他被這突然的進展弄得轉不過彎來,只能問段非:「……這是什麼意思?」
段非看著他。駱林指了指支票本,又看了看段非:「你從剛才開始,到底想說些什麼?」
他看著段非,看著段非的表情里慢慢顯出歉意來。過去種種的偏激,固執,溫柔,戲謔,全部都不見了蹤影,段非露出來的是個最普通的、面對著沒有交集的人時才會使用的禮貌表情。他抱歉地看著駱林——
「是我搞錯了。」
駱林望著段非:「……搞錯了?」
段非抬起手放在腦後,閉了閉眼睛,看上去有些難以開口的樣子。
最後他說:
「我搞錯了,駱林。我想明白了,我對你的感覺,其實不是那種喜歡。」
駱林怎麼也想不到段非會突然說這句話。他張了張嘴,半晌回了一句:「是嗎。」
段非側了側頭,呼了一口氣,不去看駱林的臉:「我一直逼著你面對我,弄得兩個人都不開心。其實後來想想,我也就是不甘心而已,想不通為什麼你就能不喜歡我了。這種感覺……其實還是和喜歡不一樣。」
駱林把頭低下去,聽到自己「嗯」了一聲。
「你……別怪我。我原來是真心想和你在一起的,不然也不會逼你逼得那麼緊。甚至一直到昨天晚上,我都怕自己會反悔。」
段非這麼說著。本子的重量落在駱林掌心裡,似乎在一點點地變沉。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昨天我想吻你的時候你沒拒絕,我反而一下子就清醒過來了。以前那種上頭的感覺一下子就沒了,忽然就……明白了。」
駱林把這些話聽在耳朵里,半晌機械地點了點頭,說了一句:
「我知道了。支票你拿回去。」
他的聲音已然啞了。腦後和太陽穴交錯著發疼,讓他想把眼睛閉上。
段非微微抬眼看向他,表情似乎是怔了一下,然後說了兩個字:
「不夠?」
駱林的手開始抖。反應過來那「不夠」兩個字究竟是個什麼意思,駱林手裡的日記本「啪嗒」一聲落在了地上。
「……不是……你不用說了。我明白了。」駱林的左眼因為疼痛眯了起來,他一手扶著頭,另一手向前伸了擋在段非身前,做出拒絕的樣子。
「沒事吧?」段非的聲音聽上去還是很關切的樣子。這樣親切的段非讓駱林愈加地感覺陌生起來,他連忙擺手,然後下意識地後退。
「你……原來想說什麼?」段非忽然這麼問自己。
是啊,自己原來想說什麼呢。
駱林自己都忘了。頭突然就疼得厲害,他根本想不起來。段非彎下腰去,把落在地上的本子撿起來,要遞給他。本子落在地上的時候散了開來,駱林看見那他自己的筆跡,藍黑色,一行行地寫著「少爺」。
那一瞬間,駱林疼得彎下腰去。
「駱林?駱林!」
……別叫了。
段非要來扶他,被駱林揮了開去。他甩了甩頭,似乎想把那疼痛從腦海里甩出去,復又站直了,對段非說:「我沒什麼想說的。」
「你的日記……」
「那種東西,我不要了。」
駱林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說出這種話來。那不是自己這七天來陪著段非的目的嗎?但是真看見了那本本子,那一行行的字,刺得他疼得想吐。
那就不要了吧。不要了。
「你說的我都明白了……那就這樣吧。再見。」
駱林記著自己最後是說了這麼一句話。他逃也似的從段家走出去——那段路他是怎麼走過來的,他一點印象都沒有。是不是有東西落在段非那?不知道,他也顧不及了。一直到坐在了計程車上,他這才緩過勁來,能夠倚著車門,稍微想清楚事情的經過。
段非似乎是問了他,他想說什麼?
他想說什麼呢?
哦,他想起來了。
他想說的其實只有一句話:
段非,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最開始他想說的是,過後還是朋友,希望你能過的好。
後來想想看,或許不要保持聯繫對兩個人才更好。那麼大概他該說些決絕的話來徹底劃清界限,像他最初所想的那樣。
但是他反反覆復地想著這幾天來段非的一舉一動,忽然發現一件他無法否認的事情。
他還是在乎段非。
段非是他曾經的美夢和噩夢。每當面對著段非,他的舊習慣就蘇醒過來,讓他變得不再像自己。
段非開心他便開心。段非難過他便跟著低落。段非握住他的手,他的心會跳的很快。
他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但是好在他很誠實。他覺得自己已經被過往磨鍊得刀槍不入,所以鼓起勇氣對段非坦白一次也沒有關係。他只是想單純的說一句——段非,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我不知道。
面對著變得成熟的段非,他覺得他終於能坦誠地將自己的想法出口。他想和段非談談,兩個人一起想想怎麼處理他們之間關係。
但是段非說了,一切都是「搞錯了」。他喜歡自己的這件事情是個誤會。
哦,原來是這樣。
……
十四歲的段非在走廊的盡頭看著他。他走過去問段非為什麼還不睡,身量只及他肩的段非什麼都沒說,只是反手抱了他一下,又折回了自己的房間。
十五歲的段非坐在露台的欄杆上。他上去想把人叫下來,段非回過身來看著他,對他伸出手,讓他過來和自己一道坐著。
十六歲的段非第一次喝醉,第二天頂著一頭亂髮從他的床上醒過來,睡眼惺忪地在床上坐了一會兒,又悶頭倒了下去,自然地將他的手臂攬在懷裡。
十七歲的段非環著他的肩,讓他的眼淚落在段非的校服上。他因為親人的去世哭得像個孩子,而段非拍拍他的背,安靜地聽他說著話。
十八歲的段非跪在他面前,對他發出困獸般的哀鳴,他看著段非哭,覺得有人扯開了他的身體。
十九歲的段非變成了他不認識的一個人。
二十歲的段非忘了曾經認真地吻過他。二十一歲的段非打了他。二十二歲的段非從身後抱著他,求他不要走。
二十三歲的段非站在帶著暮色的墓園裡,轉過身來,對著他笑,說,走吧。
……這樣的每一個段非,原來都不曾真正地喜歡他。
所有的溫情和沒有溫情的部分,都是誤會。
段非想要的只是一個有人陪著的過去,一個被人愛慕的事實,而不是這個無言的,名為駱林的自己。
駱林的頭抵在車窗上。他閉上眼睛,努力地笑了笑。
——我不知道我該怎麼面對你,段非。
——為什麼?
因為我還喜歡你,但我知道不能這樣。所以我不知道該怎麼做。
……駱林很慶幸自己沒有先於段非把這些話說出口。拒絕段非會讓他難過,自尊心卻不允許他再和段非在一起。
不過現在他什麼都不用做了。
一切都結束了。他所苦惱的事情,說穿了只是他的一廂情願。
駱林笑出聲來。這挺好的。他苦於得不到一個了斷,現在終於能徹底斷個乾淨。
……
他過去十年裡唯一能愛的也愛過的那個人,從來沒對他抱有同等的感情。
他費盡心思想要逃離,到最後才發現,不能抽身的其實是自己。
他心裡明白,他被同一個人拒絕了兩次。
……
駱林沒有哭。他坐在計程車裡,安靜地感受著胸口的痛意。有什麼東西像是堵在了他喉嚨口,讓他說不出話來。但是沒有關係,他只要不開口就可以。
他一遍遍地回想著段非的那句「是我搞錯了」。每想一次,他便覺得有人將一把刀子捅進了自己身體里。
但這就是他的目的。
他一遍遍地回想,一遍遍地提醒他自己,自作多情是一件多可笑的事情。
司機把車子停在了路邊,報了個數字出來。駱林從錢包里拿出現金,司機問他——「身體不舒服嗎?手抖得這麼厲害……」
駱林笑著對他搖了搖頭。
他下車,上樓,推開房門。
餐廳的桌子上還有那疊他沒扔出去的來信。最上面一封寫著——
「我很想你。」
……駱林手裡的鑰匙落在了地上。他蹲下來,把頭埋在了自己的手臂里。
……
段非坐在游泳池的邊上,雙腳浸在水裡,別墅的影子投在他的背上。他的指尖觸得到一寸陽光,像有動物在舔他的手。駱林上次告別是在夕陽下,這次離開卻是在早晨。兩次陽光都很美,溫柔地罩在人身上,本來應該讓人覺得幸福才對。
但是他感覺不到。
他看著駱林腳步不穩地走出大門,看著駱林的襯衫融到炫目的陽光里去,看著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在轉彎處不見,沒有來過的痕迹。
他站在原地,指甲深深地陷進肉里。
他強迫自己不移開視線,就那麼眼睜睜地看著駱林一步一步的,徹底走出他的世界。
那本黑封皮的本子放在段非的身邊,被風吹起一頁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