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第十六章
四月份的時候段非的身體轉好了一陣。大概他終於適應了治療的節奏,各項指標都往樂觀的方向去了。段長山總覺著段非的臉色也好了人也精神了,跟著在探病的時候樂呵呵地笑。段非自己沒顯露出什麼太開心的情緒,雖然也會跟著笑一下,更多的時候還是一個人坐在床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然而快要到五月份的時候,天氣忽地就又陰陰的轉冷了。段非先是覺得人沒精神,接著就又倒了下去。他發燒都燒習慣了,燒得最厲害的時候竟然還睜開兩隻眼睛盯著天花板,累得不行才閉上。段長山叫他閉上眼睡一會兒,段非卻硬撐著讓自己醒著。
段長山終於明白段非是怕自己睡著了就醒不來了,只能紅著眼睛衝進了醫生辦公室。其實他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他想叫醫生想想辦法,但是能用的法子都上了,要做移植手術的話卻沒有找到全相合的配型。
「怎麼就不能用我的骨髓了!那是我親兒子!」段長山縱橫商場三十年,見過了多少別人沒見過的風浪,在這個節骨眼上卻只能像個莽夫一般喊出來。
醫生忙著安撫他,解釋著配型不成功就是不成功。段長山早早就來檢測過,要是能移植早就移植了。
「如果只要是父母的骨髓就能用的話,那誰都能做手術了……」
醫生把話說出口了才覺得這話說的不好,見段長山的牙都咬緊了,忙改口說:「當然直系親屬間配型成功的幾率總比隨機的大些,兄弟姐妹還有可能全相合……但是你和病人只有兩個點,做手術的風險實在是……」
「但他……還能等得起嗎?」段長山這一句話出口,不知道是問句還是反問。醫生見他這樣也不好過,苦於並無辦法。
走出醫生辦公室的段長山長嘆一聲,皺眉看著走廊窗外灰濛濛的一片景象。五六秒過後,他的表情忽然一動,似乎想到了些什麼,面色沉沉的拿出了手機。
……
「感覺好點了?」
華燈初上,何式微靠在露台的欄杆上,背後是一片深沉的江景,問站在他身邊的駱林。駱林與他之間隔了半臂的距離,正對著江面,風吹起他長長了的劉海。
駱林並不回頭:「怎麼說?」
「你最近看起來好像稍微想開了點。臉上表情好像也沒那麼憋著難受了……倒是好事。」
「……是嗎。」
兩個人沉默一會兒,何式微又開口:「但你沒說過段非回國了。」
駱林轉過頭看著何式微,微微皺了皺眉,說了一句:「他回國了?」
何式微的臉上露出了意外的神色。
不得不說他對駱林的事情實在很上心,因為怕給駱林增添壓力,他已經默默地和駱林拉開了距離;然而就算這樣也沒見著駱林的狀況轉好,最後綜合經驗和邏輯得出的結論,想來段非和駱林現在的情況脫不了干係。
只是駱林這麼反問一句,看起來竟然是不知道段非在國內,只能是自己的猜測錯了,連帶著他的試探也露了餡。
何式微咳了一聲來掩飾尷尬:「我還以為你知道這件事……」
駱林不以為意的笑了笑:「你們遇上了?」
何式微總不能說是我去調查了,只能搬出來得到的信息說:「前兩天去醫院碰上的……」
他努力想把謊圓好,卻也不由得覺得奇怪起來,段非似乎已經在血液科住院了幾十天,他是出了什麼問題?
……
段非的狀況愈發差了,段長山的人卻在病房見得少了。然而段非來不及計較這個,或者說他根本很難意識到這一點。他的身體狀態惡化到讓他多數時間處於半昏沉的狀態,讓醫生們個個都面色嚴峻。如果他再這樣下去,連半相合手術可能也不能做了;準備手術前要摧毀免疫系統,他再這麼折騰一次,大概在兩周內人就會沒了。
一眾醫生已經不敢想象段長山暴怒的樣子了——幸好他最近沒怎麼出現,不然被那眼神瞧著,真真是如芒在背。
五月到了。那是個早上,段非睜開眼睛,往手上的傳喚鈴按了一下。護士來看他,段非讓她幫忙聯繫一個名為陳興豪的人。
小豪是飆車到的醫院,他以為醫生給段非正式下了病危。到了地方才看見段非的床被搖了起來,段非靠在床上坐著,膝上竟然放著他的筆記本電腦。
段非看起來很累,示意小豪將電腦打開,調出一個文件來。
然後段非對他說:「我要是狀況不好了,你把這個照著讀給我爸聽。」
……
何式微站在駱林的拍攝現場門口。駱林的硬照剛結束,正用手把定型后的劉海撥散了,往出口走著。
何式微喚了聲駱林的名字,駱林抬起頭來,有些驚訝的樣子:「你怎麼來了。」
「接你回去。今天負責你們這邊的司機病了,我來代個班。」
駱林無奈地看著他:「那你也不用親自過來……」
何式微笑了一下,指指駱林的劉海:「中間還有一縷頭髮翹著。」
駱林怔了一下,然後忙伸手去壓,手放下來又看看何式微。他表情里有些微的不好意思,卻又好像在讓何式微檢查。何式微的心情大好,只覺得這樣的反應才是駱林該有的——沒走向不為所動和靦腆害羞的兩極,而是穩穩的落在中間,回歸到了平衡點。
……兩個人在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走到路程一半的時候,何式微問駱林:
「後天有沒有空一起吃個飯?」
駱林搖了搖頭:「可能不行。那天要飛倫敦,中午十一點的飛機,不管是中飯和晚飯都來不及吧。」
何式微皺了皺眉頭:「為了thomaspink的亞洲企劃?我以為你過兩天才走。」
「奕杉幫我在那邊接了個地下品牌的片子,正好提早過去就能拍……他的眼光一向挺準的,大概是覺得那個品牌的潛力很大。畢竟就兩三天的事情,他可能沒跟你說。」
何式微的臉色頓時顯得有些憂鬱。他是斟酌了很久才想約駱林出來,哪想出了這著。要不是他明天安排滿滿推脫不了,不然他還真想全翹了。
但是不管怎麼說,這個晚上他和駱林之間的氣氛還是很融洽。車行至駱林公寓樓下,何式微忽然對駱林說了一句:
「我不問了。」
駱林用徵詢的神色看著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不會再問你先前是怎麼回事了。只要你現在好了就行了……」話說出口覺得有些難為情,何式微把頭側開些,不正對著駱林的臉,餘光卻還是往駱林的方向飄。
駱林的眼神微微睜大了些,大概是沒預料到何式微會說出這樣的話。何式微半響沒聽到回應,是在最後才聽見一句「謝謝」。
他不由得回過頭去。
看著眼前人的表情,何式微知道,他認識的那個駱林終於回來了。
……
段非超過了二十個小時沒醒,進了監護室。
等段長山終於又出現在原先的病房裡,段非的床上已經沒人了。段長山腿上一軟,差點跪在地上。在房間里候著的小豪忙過去把段長山扶著,把情況解釋了,這才不至於讓段長山暈過去。
兩個人同在醫院裡等到夜深。小豪一直木登登地隔著玻璃看著段非,半晌回過頭來對著身邊的段長山,嘴巴張了張,說:
「叔叔……段非前幾天交待了我一些話,我不知道現在是不是該說的時候……「
……段非留給小豪的不知道算不算是遺囑。它很清楚地把段非想要傳達的都傳達清楚了,這遺囑寫出來的形式卻讓小豪覺得有點心酸——
「出國前我把長寧和靜安存著的房子出了幾套,沒有經過你的同意。售價和同期價格的對比附錄里有。這些錢的一部分我拿去投了美股,四個季度的回報率有百分之三十二。」
「其他的錢有的我放在有抵押證券上,有的放在基金和雜七雜八的長期理財品裡面。這些錢我希望先放著不動,以後的回報應該挺穩定的。剩下有些我做期酒壓年份賺的閑錢,和股票收益在一個賬戶。賬戶和聯繫人的信息都放在書房的保險箱里。」
「以前從你那裡拿的錢我大致算了一遍,能靠這些賺的錢補上。餘下的部分雖然不多,但是希望你別介意,就把它當做我給你養老的錢。我在崇明買了一套別墅,正叫人在裝修,鑰匙和房契也在保險箱里,留著給你以後住」
「我知道自己不是什麼好兒子,但我不想等我死了還讓你覺得我是個不學無術的廢物。我想告訴你我還是做了一些事,也在學著賺錢,雖然可能你看不上,但我努力過了。」
「我語文學的不好,不知道是不是寫的有點沖,但我沒那個意思。沒辦法給你盡孝了,你不要怪我。活過這麼一回挺好的,謝謝你生我養我。我沒有什麼遺憾,真要死了也不會覺得疼,不用多想。」
「要是能重來一回,我會學著當個好兒子的。」
「對不起了,爸。」
小豪讀到這裡已經眼睛通紅,忍不住去吸鼻子。段長山定定坐在椅子上,眼淚淌過他臉上的一條條皺紋,模樣像是一瞬老了十歲。
「還有兩件事是他交待給我的……但是我覺得還是一起說了的好……」
段長山木然地看著小豪另外拿出一張紙來,上面只寥寥寫了兩行字。
……
把護照忘記在公司這種事,駱林原本以為絕對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然而這件事偏偏就是發生了,而駱林意識到的時候正是他飛往倫敦的航班起飛前的三個小時不到。
工作日的早高峰絕對不可小覷。駱林連電話都沒給司機打,直接戴了口罩拖著行李上了地鐵,一路被上班族瞪著到了目的地。拿好護照的時候距離起飛還有兩個小時不到,到機場卻要三刻鐘左右,駱林覺得自己都要急出汗來。
檢查一遍該帶的東西,駱林準備著往機場走。想了想過九點了,還是麻煩司機送一下比較快。正和行政安排的時候前台走過來,跟他說有個段先生來找他。駱林怔了一下,擺擺手說:「跟他說不好意思,我快趕不上飛機了,等回來再說吧。」
車已經準備好了,駱林拉著箱子往側門前走,卻聽見前台傳來一陣騷動——
「先生你不能這樣,我們這裡有規定的……」
駱林的腳步沒停,卻在跨出門的一瞬間聽到有人在身後大聲叫自己的名字。那不是段非的聲音。
駱林轉過身來,看見段長山氣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駱林下意識的想去招呼,但這實在不是個說話的時候:
「段先生,我現在有些急事必須馬上走,如果……」
他的話沒能說完。
……從上海浦東飛往倫敦希思羅機場的168次航班於上午11點準時起飛,登機名單里卻沒有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