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第十七章

106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駱林沒想過他會有恨段非的一天。

之前段非拒絕他,他就轉身離開。段非傷害他,他就咬咬牙受下來。段非挽回他再放棄他,他無話可說,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把主動權都放在段非手裡。

很明顯的,在和段非有關的事情上,駱林從來都沒什麼長進。他只能送給自己四個字,那就是「咎由自取」。

那七天過後的整整兩個星期里,他每天晚上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往複讀著段非的信,連帶著回想清楚十年間的一幕一幕。他做這些不是為了感傷,而是逼著自己認清那些好的壞的,過往來去,全都是個誤會。

難過嗎?這是肯定的。疼了就記住了。

這一回,他是真的沒有資格去怪段非。段非最後那一句話說出來,本應該對兩個人都是個解脫。只是駱林自己沒從套子走出來,等反應過來,已經被扯上了絞刑架。

……在約定開始之前,駱林想的其實很簡單。也許段非和他只能錯過,但段非應該會記住自己,記住自己曾經是怎樣地對他好過,掏心掏肺的那種好。他想著自己當初從段家離開時,段非畢竟也為他哭了一次。這幾滴眼淚或許能夠抵得上自己幾年吃的苦,那麼也算是兩個人扯平了。

但是他想的還是太理所當然。他忘了自己當時面對著段非的眼淚,雖然臉上掛著微笑,踏出門的每一步卻都像赤腳踩在釘子上;從來都是這樣,更喜歡對方的人,活該受罪。

和段非在一起的七天讓駱林認識到了這個人的成長。段非變得很好,這讓駱林從理智上覺得欣慰,情感上卻覺得苦澀。然而過往擺在前面,自尊心從旁攔著他,他根本沒有回頭的借口和理由——再好的段非,也是和自己毫無關聯的人了。駱林試圖自己安慰自己,感情本來就是前人種樹後人乘涼的事情,自己過去的付出還算是有意義。

哪想到到了最末,自己於段非的意義卻不是個無奈錯過的人,而是個出錯了場的過客。在駱林為了段非的一舉一動開始動搖的時候,段非已經決定把他從自己的劇本里請出去。

這樣的急轉直下,讓他的種種掙扎都成了笑話。

段非反反覆復有心無意地給了他許多傷害,他最終卻只能成為段非生活里不痛不癢的角色。段非想喜歡他便喜歡他,一朝悟了便馬上喊停。他被這麼個小他八歲的男人折騰得團團轉,末了除了一身傷疤什麼都沒有,只能徒勞地站在原地,絕望的發現自己無法停止對這個人的感情。

……這實在太不公平。

駱林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了。然後在接下來的幾十天里,他把那個喜歡著段非的駱林狠狠擊碎,再站在一地的碎片里,把和段非無關的部分挑揀出來,拼湊出了一個和段非再沒牽扯的人。

這個人不喜歡段非,過去沒有過,將來也不會。因此他不在乎段非對他的看法,無所謂段非會和什麼人在一起,段非的未來更與他毫無干係。如果日後他與段非見面,他會不閃不避,當一個落落大方的陌生人。

駱林覺得自己甚至應該感謝段非。這一次折騰下來,他身上唯一一個弱點被刨得乾乾淨淨,以後沒什麼東西能再傷到他,算是真正的鋼筋鐵骨。

但是現在他恨段非。

——段長山對他說,段非生病了,狀況不好,求他去見一面。

駱林原本定定地站在陽光下,卻覺得無形中有一把重鎚向他頭上砸下來。他被砸得暈頭轉向,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但還是下意識地擺了擺手。

就是這樣了。他們兩人之間已沒有任何關聯,看在過去主僕的情分上,也許的確應該過去看一眼。但是這個節骨眼上過去反而會平添誤會,誰知道段非想不想見他。工作已經排好,再不走飛機該誤了……

但駱林還是沒走成。

……

段非交待給小豪兩件事。一是他要把駱林的日記帶進墓里去,然後葬在李鴛鴦的旁邊。二是在他的墓碑上不要刻字,讓它看起來像個空墓的樣子。

……

駱林坐在椅子上,正對著病床上的自己。這個駱林沒有表情,目光也沒有焦點,整個人像是一座做壞了的雕像,空有人的身體,沒有絲毫生氣。

這就是段非在夢裡見到的駱林的樣子。駱林的身影被霧蒙蒙的一層東西罩著,段非很怕下一瞬間他的人就散在這霧裡,再也見不到了。

他努力想看著駱林再久一點。到了這個時候還能以這樣的方式見到駱林,他覺得很幸運,卻又因為駱林的樣子覺得難過。

他很想問一句為什麼。我不是都已經離開你了嗎,為什麼你還是不開心呢。

——先開口的人明明是我。那個不想放棄卻被迫放棄的人明明是我,為什麼你會看起來比我還難受。

那些話出口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簡直已經死了。但是他沒有辦法。不那樣說的話,不那樣先一步切斷自己所有的退路的話,他一定會求駱林留下來。就算那一天他能忍耐住不將懇求的話說出口,那麼之後的某一天他一定會去做。他甚至能想象自己搬出病情來要挾。

這並不是什麼難以斷定的事。過去的七天里,駱林站在他眼前,而他看著駱林的臉。那種久違的感覺實在太好了。所以再回到一個人的時候,會覺得意外的,難以接受的難過。

——我不想一個人孤單的去死。求求你陪陪我吧。

那個男人溫柔到優柔寡斷,如果自己說出病情的話,那個人不可能會離開他。他一次次的利用了那個人的善良和心軟,所以最明白不過。

但是那樣太自私了——一個快死的人,卻妄圖用同情把別人綁在自己的身邊。他可以想象出駱林會怎樣壓抑著情緒,別無他法地對作為病人的他溫柔以對。如果就算是這樣也想要駱林陪在身邊的話,實在太可悲了。

七天很快就要過去了,駱林馬上就會清醒過來。駱林會用抱歉而禮貌的語氣和自己說再見,而自己不管怎樣都會看著他離開。

所以不如他先一步將退路封死。他用這最後一次的痛苦,來保全自己的自尊和孤獨。

只有在夢裡,他終於可以毫無顧忌地看著那個人,叫那個人的名字:

「……駱林。」

……

段非叫了他的名字。

駱林慢慢地抬起頭,看向病床上段非的臉。

段非還是半昏沉的狀態。似乎身上的力氣不足以支撐他將眼睛睜開了,每次他將眼皮緩慢地撐開些許,不到一會兒馬上就會脫力般地闔上。反覆了幾次,段非的眼睛重重閉上了,沒像前幾次一般試著睜開。

許久段非都保持著閉著眼的樣子。駱林的臉上如他來時一般沒有任何錶情,身體卻細微地發起抖來。他緩慢地轉過頭去,看向一旁的監護儀。

墨綠色的監控屏上顯示著段非的心跳。駱林是過了三五秒才將目光聚焦好了。他怕自己看清楚了,見到一條直線。

幸而不是。

駱林閉上眼睛。他的頭低下去,右手抬起來,緩慢卻用了死力地,攥緊左胸口處衣物的布料。

他無聲而緩慢地從鼻腔里呼出氣來,像是在緩解某種疼痛。

……

然而在駱林來的那一天,段非終究還是清醒了過來。他看清楚了面前的人,呼吸變得急促起來,發出壞掉的風箱一般的聲音。他還試圖轉過臉去,想要抬起手遮住自己的臉。隨著他的動作,他手上的針頭被一陣拉扯,固定用的醫用塑料膜下開始滲血,皮膚下鼓出了包。

駱林站起來,一手握住段非的右手腕,一手捏住塑料膜的一個角,然後瞬間用力將塑料膜連著針頭揭了下來。段非的手背還在出血,駱林按了傳喚鈴,然後慢慢把段非的手放回到被子上。

鬆手之後,駱林才發現自己在段非的手腕上留了印子。明明他只是稍微用了些力,痕迹卻觸目驚心。

駱林閉了閉眼睛再睜開,默默地站在床邊,用從上往下的角度看著段非。段非還在徒勞地試圖用手擋著自己,駱林卻早就把他的樣子看得清清楚楚。

段非沒有了頭髮。他原本應該已經瘦脫了型,現在看起來還有些肉,全都是激素的作用。黃裕仁所預言的眼周綠色瘤雖然沒有出現,他的眼底卻留下了反覆出血的痕迹。他看起來顯得很蒼白,這就顯得他身上的瘀斑異常顯眼。

駱林沒有動,就那麼看著段非。護士不一會兒便進來,見著段非的手背便明白髮生了什麼,匆匆地又跑出去,回來之後重新給段非扎針。

段非終於也只能把手放下來,在護士忙活的時候側過頭,不去看駱林的臉。

一直等到人走了,駱林一直都保持著站著的姿勢。等到護士的腳步聲在走廊的勁頭消失了,駱林從長褲的口袋裡慢慢掏出一張紙,放在段非的手邊。

「……為什麼?」

駱林問。

那是段非交給陳興豪的那張紙。

段非的呼吸聲變得明顯起來。過了很久他才說:

「……對不起……」

駱林笑了,卻不是用他往常會笑的方式。他的牙齒咬緊了,眉頭不自覺地想要皺在一起。他很努力的在笑,扯動嘴角的時候嘴唇在抖。

「你為什麼要道歉?」

他的表情像是在壓抑某種怒火,聲音聽起來卻像是要哭了。而段非終於抬頭來看著他的臉。兩個人對視良久,駱林正準備回過頭去不再看他,卻在那瞬間聽到了段非說:

「……我喜歡你。」

……

……不會有比這更不合時宜的表白了。

話說出口的同時,病床上的段非彷彿被人用冷水兜頭澆下一般,瞬間清醒過來。他微微張了張嘴,最後卻沒能再說出一句話來。

駱林嘴角的弧度慢慢地回落到平直的一條直線,拳頭也慢慢地握緊。他的臉側鼓出來一條帶著稜角側線,大概是咬緊了牙。然後駱林慢而用力地閉緊了眼睛,鼻間甚至產生了褶皺。

段非放在被單外的右手開始抖,他抬起左手按住了自己的手腕關節。他忽然不想看駱林現在的表情,那讓他覺得冷。

……他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回應駱林的問句,那麼只要閉嘴就好了。但是也許是病了太久,他之前無數次的心理建設在見到駱林時早就變得粉碎。所以這唯一的禁句成了現在他唯一想說的一句話——實際上,不管駱林對他說出什麼樣的話,他能想到回應的就只有這一句話。

病到這個地步,段非原本以為自己已經什麼都不在乎了。他整個人已經變成了一具掏空了感情的殼子,現在該交待的事情已經交待完了,他甚至可以平靜地跨進墳墓里去。然而先前被他掩埋的對於駱林的感情,卻在見到這個人的時候瞬間蘇醒過來。這感情將他空洞的軀殼填滿,讓他的理智碎成一地的渣滓,然後硬生生地拽著他從地獄走上來。

除了喜歡之外他再也不知道說什麼。等到再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晚了。

駱林慢慢地低下頭來,整個人都有些微微地抖。等到他再抬起頭的時候,段非對上了他的眼睛。那種從未在駱林眼裡出現過的眼神,讓段非的心不斷地向下墜下去。

那眼神段非在別人的身上見過很多次。曾經有個被他拳腳相對的門童用著那樣的眼神死死地盯著他,然後低聲說,你這種人,死了就好了。

到了最後,駱林竟然也會用這種帶著恨意的看著他。

下墜的心臟終於觸到了地面。

段非忽然覺得有點好笑。他為什麼還沒有死呢。

畢竟就算自己活著,對他在乎的人來說也不一定是一件好事。

在極度的自暴自棄中,段非像是自虐一般地看著駱林的臉。眉毛,眼睛,鼻樑,嘴唇,下巴。

他想,駱林的五官真的很好看。

恨就恨吧。在死之前,他只想記住這張臉。

駱林看著他,他看著駱林。段非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他根本不知道用什麼表情來應對。

先轉開頭的人駱林。駱林又一次閉上了眼睛,像是有人抽走了他的脊樑,他頹然地鬆開了全身的力量,重重地坐回到椅子上。

段非跟著他的動作轉過頭,聽見駱林低聲地說:

「為什麼啊……」

段非的全身都已經冷透了,聽著駱林的聲音都覺得遠。他想自己也許不該這麼繼續看下去了,甫一眨眼,卻有什麼東西從眼角滑了下來。段非的喉結上下聳動一下,這才發現自己的聲音被哽住了。

究竟為什麼會哭,段非自己都不知道。他面無表情地對著駱林,看著眼前的駱林彎下腰去,把頭埋進雙臂里,手緊緊扯住頭髮。駱林的手指指節全都泛了白,他的動作應該很用力。這讓段非在一片麻木的痛感中竟然又感覺到了新的疼痛。

別這樣。段非想,這一切馬上就要結束了,不要這樣對你自己。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駱林哭了。

段非看著眼淚從駱林緊緊閉合著的眼睛里湧出來,覺得又有人往自己身上狠狠敲了一棍。駱林的肩膀聳動著,喉結上下起伏,無聲無息壓抑著哽咽。

駱林哭得很厲害,眉頭卻不甘心地鎖死成了一個結,彷彿是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我都已經……下定決心……」

駱林開了口,卻無法遏制一般地抽噎起來。他的肩膀隨著不暢的呼吸上下起伏,眼淚落在地上。他對著段非的表情分明都是恨意,卻隨著每一次紊亂的呼吸,一點一點轉化成了滿滿的痛意,成了一種近似於絕望的表情。

帶著這樣的表情,駱林發出了哀鳴一般的聲音:

「我已經……不想再繼續喜歡你了……」

段非的臉向左側著,右眼的眼淚流進左眼后滲進枕頭裡去。他張開嘴,啞且輕地說:

「……別哭了。」

……除了這句話他不知道說什麼好,也許只有對不起。

駱林原本似乎在壓抑著自己的聲音,在這句話之後卻無法遏止地流露出哭腔來。他將臉埋在雙手裡,極其痛苦地,緩慢地搖了遙頭。

他的聲音從他掌心裡悶著傳出來。他聽起來非常,非常地難過。

「……我絕對不要……再喜歡你,第三次了……」

……

段非原本想要閉上眼睛。但是入耳這句話里,有某些東西讓他慢慢地,一點點地,睜大了自己的眼睛。

駱林在他面前哭得像個孩子,而他麻木的心臟卻因此慢慢蘇醒過來。

他用上自己身上所有的力氣,支撐著坐了起來。他的面無表情早已經土崩瓦解,充血的眼底里滿是水光。他伸出手來,慢慢把駱林罩在臉上的手拿了下來。

駱林的手顫動著,在他的動作中軟化了下來。他看見駱林的臉。

明明是那麼脆弱而懼怕的表情,駱林卻依舊沒有拒絕他。那雙他最喜歡的眼睛里充滿了恐懼,卻也帶著認命了一般的,求助的意味。

段非的鼻子一酸,眼淚湧出來胡亂地流了滿臉。

「對不起……對不起……」

段非捧著駱林的手,一遍遍的低聲道著歉,一遍遍的吻著駱林的掌心。他的眼淚從鼻尖墜下去,在駱林的手中化作一小捧溫暖的水。

……

駱林沒趕上原本那班飛往倫敦的飛機,再過在去的時候是在原定的兩天後。從中國到倫敦單程需要十三個小時,駱林飛過去之後在那裡待了十八個小時,然後又飛了回來。thomaspink的亞洲企劃包含了一系列繁瑣的大片,除去化妝造型,駱林一共拍了二十分鐘就結束。在如此短的時間內,他的成片的質量如此之高,讓在場的所有人都嘆為觀止。為了宣傳所需的錄像駱林也是一遍通過,零ng的集中力給工作人員留下了遠超深刻的印象。等到工作結束了,駱林連交際酒會也沒去,直奔著又一個攝影棚去了。張奕杉原本已經聯繫了那個被駱林誤了工作的地下品牌,以fami1yemergency為由取消了這次的合約,甚至支付好了違約金。然而駱林堅持違約金照付,並且在返程飛機起飛前的四個小時完成了原定的攝影內容。

這讓負責外聯的張奕杉實在無奈,因為違約金已經在駱林堅持下由本人全額賠付了,而不是像合約上與公司分成的來。對方的品牌不過是晚兩天拿到片子,不僅不用給錢反倒是拿了錢。

然而或許只有這樣的駱林,才是他認識的駱林。

……

駱林乘坐的飛機降落在上海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他拿了行李,沒有先回家,卻是往醫院趕。

旅行箱被駱林放在醫院走廊的盡頭。他怕拖著箱子過去會吵醒段非,甚至連腳步都放得很輕。

只剩下一盞夜燈的病房裡,段非躺在床上,平靜地閉著眼睛。駱林看了看他的樣子,知道他是睡著了,無聲地長呼了一口氣。等到他在段非的床邊坐下來,終於開始感覺到累。

房間里很暗,能聽見的聲音也只有監控儀嘀嘀的響聲。那代表了段非的心跳,讓駱林覺得很溫柔。

駱林在一片昏暗裡眨了眨眼睛,身子側著倒下了去些,頭抵著段非病床的床沿。他閉上眼,對自己說就睡一下,打個盹,馬上起來。

……

駱林保持著側坐的姿勢沉沉地睡了過去。而躺在床上的段非慢慢睜開眼睛,小心地將手挪了挪,手指輕輕地攏住了駱林臉側垂下來的一縷頭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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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台上的管家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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