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第十八章
段非生病了。段非可能要死了。段非讓駱林知道了這件事,所以駱林要去陪段非了。
何式微把頭腦中的這條線索整理出來,辦公桌下得右手緊緊地握成拳頭再慢慢的放開。他把低著的頭抬起來,努力地對著眼前的人露出一個與往常無異的表情來:
「駱林,你知道我想說什麼……」
駱林看著他,眼神很平靜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何式微自鼻腔深呼吸一次,不想讓自己焦躁的情緒影響到自己的語調。他甚至刻意放緩了自己的語速:「這樣的情況不是第一次了。上次也是一樣的狀況,結局是怎麼樣你也明白。雖然這次段非的情況特殊,但我真的不想再看你重蹈覆轍……」
駱林對著何式微笑了:「謝謝你這麼擔心我,但我還是得回去。」
「你想過以後會怎麼樣嗎?你現在可以出於同情陪在你身邊,以後呢?等他病治好了,你怎麼和他相處?」
「不是同情,」駱林沉靜地開口,「跟同情沒關係。」
何式微一怔,反應過來之後胸口一陣灼痛,臉上卻反而帶上了笑:「我可能沒理解對你的意思,」他沒等駱林回應就又接了下去,「你該不會是想告訴我,經過了這麼多事情之後,你還是對他……」
……駱林還是看著他。在談到段非的時候,駱林總是這樣看著他。
不管是歉疚也好,沉默也好,像現在這樣醞釀著開口也好,只要是涉及段非的話題,駱林總是用一種帶著距離感的目光看著自己,默默地將自己推拒到他的世界之外。
兜兜轉轉,段非就像是一個魔咒,一次次地將他和駱林之間的聯繫扯開,把兩人的位置重置回原點。
何式微閉了閉眼睛,感覺太陽穴在跳著疼。他知道自己最好不要再開口,不然一定會說出些喪失風度的話。
再開口的是駱林。何式微聽見他說:
「我就這樣了吧。」
這樣?這樣是怎樣?何式微覺得有些好笑。他忍不住又抬頭去看駱林的表情,再深深地被那個表情刺痛。
駱林用一種認命一般的表情對著他,神情中有一种放棄掙扎的從容。
何式微看著他對自己張了張嘴,然後吐出了一句句子。
那句話變作了電影慢鏡頭裡被刻意抹去聲軌的關鍵句。何式微的耳鼓忽然有些發疼,然後便是一陣耳鳴。他本應該明明白白地聽清楚了那一字一句,傳到耳內的卻是一陣令人頭痛的尖嘯。
然後駱林對著他笑了笑,眉頭微微向上皺著,露出一個有些負疚的表情。在耳鳴的餘音里,駱林對他留下兩個字。
「抱歉。」
……抱歉。
駱林走了,何式微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里,後仰著倒在扶手椅里。他看著天花板,忽然很想抽支煙。
他和駱林是在這個地方開始了第一次自我介紹,因為一場誤會,兩個人紅著臉面對面地道歉。後來相處久了,發現駱林慣用的詞也就是那麼幾個,謝謝,對不起,不好意思,抱歉。
然而他從來想要的都不是駱林的愧疚。他想要的關係里,根本沒有誰對不起誰。
……駱林對何式微提了請求,希望在半年內不去走國外的密集時裝周。真的說起來也只是錯過三四場大秀,加上海外大片還是照拍,聽起來並沒有什麼不能接受的。半年說出去可以算休整期,倒也不會對人氣有什麼負面的影響。
只有了解駱林的人才明白,他在工作上提要求的情況是多麼的少見。而這少有的破例,卻唯獨都給了一個人。
那天駱林少見的沒有被安排工作。何式微知道他會去哪裡,於是買了一個果籃,去了段非在的那個醫院。先前他做了調查,所以對於段非病房的位置也心裡有數。他坐電梯一路上到了血液科,經過的幾個病房裡能隱隱地透出一種沉悶地死氣來,讓何式微不由得拉了拉襯衫的領口。好在從主樓走到側翼,病房的設施連跳了幾個層級,採光和通風上去了,那種沉悶的感覺也散去了一些。何式微小心翼翼而探頭探腦地找著段非的病房號,倒是有些心虛的感覺。
病房號沒有找到,但他先從窗口裡看到了駱林的背影。
從他的角度可以看見駱林的背和小半個側臉。駱林的頭髮長了些,耳後的部分微微捲曲著,有個很溫柔的弧度。何式微心裡一酸,反而是往後又站了站,沒有先敲門進去。段非正坐在病床上,幾乎是正對著門口的方向了。但是段非的神情全部專註在駱林的身上,怎麼可能又注意到他。
……等著等著,何式微原本只是想找個合適的時機出場,最終卻沒有在門上敲響一下。果籃怎麼帶來的他就怎麼帶了回去,等到了電梯前,他一手將果籃上包裝的塑料膜撕開了,摸出一個蘋果來,擦也沒擦,一口咬了下去。
電梯到了。電梯里下行的人見他吃蘋果吃得腮幫都撐滿,不由得都露出奇怪的表情。何式微絲毫不以為意,只低著頭猛啃蘋果,咔嚓咔嚓,三兩下便解決一隻。等到了底層大廳,何式微將果核扔了,幾乎未動的果籃則彎腰放在了門外的垃圾箱旁。
剛剛吃的蘋果很酸,酸到讓他的腮幫覺得疼。他忍耐著這份令人煩躁的細小的痛感,去醫院的地下車庫找他的車。
找不到。
車庫很小,但是他就是找不到了。他的眼前都是被陽光曬過之後留下的青色重影,他愈是努力地去找,愈是看不真切。何式微皺著眉停下腳步,雙手插在口袋,低下頭,靜靜地站在車庫的一角。
有那麼十幾秒鐘他的腦子裡一片空白,不僅沒在想車停在什麼地方,甚至沒想起來自己是要做什麼。半晌反應過來了,掏出手機,借著地下只剩一格的信號給自己的司機打了個電話。「已經結束了,」他說,「你可以過來接我了。」
……
駱林和段非在一起的時候,並不總是在說話。
兩個人終於互相剖白了心意,但對於接下來的路該怎麼走,兩個人卻似乎都沒有頭緒。說起來明明是三十歲的成年男人和收了心的浪蕩子,但駱林不曾真正談過戀愛,段非從來沒有過固定的對象。對於開始一段正式的關係,兩個人的經驗都是零。甚至這兩個人都沒有問出口,究竟以後該怎麼定性他們之間的關係。
所以到了互相攤牌后的第二天,兩個人只是相對看著,半晌都說不出話來。到最後病床上的段非遲疑很久,才伸了一隻手出來,很猶豫地握住了駱林的手,再尋求許可似的看著駱林。駱林的臉慢慢地燒起來,無聲地移開視線,像是在默許什麼。兩隻手就那麼靜靜握在一起,兩個人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
但是駱林覺得僅僅這樣就很幸福了。再看向段非的時候,他看見段非對著他笑,有些拘謹的樣子,沒有笑開,而是微微揚起一邊的嘴角。但是段非的眼睛里有很溫柔的東西,看起來那麼滿足。
駱林忽然就心酸起來。他的眼睛一瞬間紅了,只能低下腰去掩飾著自己的表情,額頭抵著兩個人交握的一雙手。
如果這場景不是在醫院的話,也許他們能夠鼓起勇氣,好好地談一談未來和過去。但是面對著情況時好時壞的段非,駱林覺得太多話都說不出口。駱林從倫敦回來的第二天段非又發了燒,幾個小時里都沒有清醒的意識。等段非醒了,對上駱林的眼睛,說的第一句話卻是「對不起。」
這幾天來段非說的最多的就是這一句。駱林的心被這一句句道歉抽得一陣陣地發苦,但是他卻不能在段非的面前哭。
兩個人像是枝幹交纏在一起的兩棵樹,一棵樹要倒了,另一棵更要穩穩地撐著。
駱林已經聞不出醫院裡消毒水的味道了,每每他看著昏睡過去的段非,就會覺得耳邊響起了幻覺般的倒計時。不應該是這樣的,他想,這麼多事情都過去了,明明兩個人該是好好地在一起,為什麼還是落到這個境地?
段非的精神雖然好了起來,病況卻沒有跟著轉好。駱林去配了型,沒有對上。
如果段非沒有生病的話,或許他們兩個人正在學習著怎麼接納對方。學著牽手,學著擁抱,學著接吻,學著怎麼當一對普通的戀人。未來的路本來應該很長,他們本應從長計議,把對方小心而安穩地放在自己的生活里。
但是駱林現在連那些東西想都不敢想。他只想讓他們之間有未來,只想段非活著,多一分一秒都是好的。
太多想說的話累積在喉嚨里,變成了沉默。駱林開始經常握著段非的手,拇指放在段非的手腕上,能感受到段非的脈搏。僅僅是那微小地跳動,便能給他很大的安慰。
所以駱林和段非不常聊天。他們只是面對面地坐在一起,確認著對方還在的這一現實。他們似乎這樣就已經很滿足了。如果對方笑了,那麼今天就是很好的一天。
那天駱林好不容易沒有被排著任何工作,早早就到醫院去找段非。段非今天醒的很早,原本臉上沒有表情,眼睛在看見駱林的一瞬間卻有了光。就是這樣的細節,讓駱林覺得有很多話都不必再說。
駱林習慣每次來看段非都給段非削一個蘋果,今天也是一樣。削到一半,段非問他,為什麼總是蘋果。
「你不喜歡吃?」駱林手上的動作停了,「下次剝橙子給你吧。」
「不是,我就想知道為什麼選蘋果。我爸也是,上次來也是問我吃不吃蘋果。他削得沒你好。」
駱林聽到段非提到段長山,頓時感覺有些尷尬。那張字條是段長山交給自己的,想必已經是知道了自己和段非之間的事情。然而段長山不說破,這邊的兩個人也都不去提起。段長山來探病的時間總是跟駱林錯開,倒是讓駱林鬆了一口氣。回到段非的問題上去,駱林想了想:「蘋果……有平安的意思。我們都想你平平安安的。」
段非的表情微微地怔了一下,然後說「謝謝」。
「所以你快點好起來啊。這樣就不用每天吃蘋果了,想吃什麼吃什麼。」
駱林低下頭,想盡量輕快的把這句話一筆帶過。
「駱林。」
段非叫他的名字,駱林只能又把頭抬起來。
「我可以親你嗎。」
段非問他。駱林的心臟猛的跳了一下,然後聽見段非補充了一句:「就一下。」
駱林有一兩秒沒有說話,然後才低聲地「嗯」了一句。在紐約的聖誕夜之後,他和段非還沒有接過吻。他不太敢看段非現在的表情,垂下眼睛,把椅子往段非的床前靠過去。挪好了椅子才覺得這樣的動作實在太令人臉紅,反而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行動。所謂仰起頭來主動索吻什麼的,他根本做不到。
段非向他的脖子的一側伸出手去貼著,說:「你心跳得好快。」
駱林的頭更低了一些,然後聽到段非低低地笑了一聲。
段非沒再說話,只是手上微微的用了些力,用食指和拇指把駱林的下巴往上抬起來。駱林閉上眼睛,嘴唇抿成一條線,眉頭也有些微微皺著,還放鬆不下來。
然後駱林感覺到段非的鼻尖和自己的蹭了蹭,動作里有一種無言地親昵。而在短暫而焦灼的等待過後,段非的嘴唇輕輕地落在了駱林的嘴唇上。但全也真的僅僅是嘴唇貼著嘴唇而已——兩個人感受著來自對方柔軟的熱度,胸口都是溫暖的熱意,並沒有什麼**的成分摻雜在其中。
這個吻很短,正像段非所說的,就只有一下。
駱林慢慢睜開眼睛,看清了段非的表情。
他只覺得胸口猛的一痛,手不自禁地就是一抖。過了兩三秒種,他無聲地深吸了一口氣,微微地搖了搖頭,轉開視線,想去拿先前放在床頭柜上的蘋果和小刀。蘋果還沒有削好。然而蘋果和小刀握在手裡,他卻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
他知道段非在看著自己。他的手抖得愈發厲害了。
駱林長出了一口氣,將手裡的東西又放了回去,然後他站起來,一手撐在段非的身側,彎腰吻上了段非的嘴。
對於接吻這件事,駱林向來只有被動接受的經驗,所以這個吻毫無章法。被他突然襲擊了的段非還沒有反應過來,兩個人的牙齒就撞在了一起,隱隱作痛。駱林眯了眯眼睛,像是豁出去似的,乾脆咬上了段非的嘴唇。牙齒,舌頭,包括駱林的氣息里都帶著決絕的意思,簡直讓人摸不著頭腦。
幸好段非開始反應過來。他慢慢地張開嘴,讓駱林胡亂的吸吮著自己的舌頭,再放任駱林笨拙的用舌尖掃過自己的牙床。他伸出一隻手來放在駱林的腦後,手指j□j駱林漸長的頭髮里,溫柔而小幅度地抓了抓。
駱林的身體顫抖一下,整個人都是一僵。段非手上的動作繼續著,輕輕地將舌頭抵入駱林的口腔,再從舌下的部分到舌尖,緩慢而小幅度地划著圈。之後他試探性的咬了一下駱林的下嘴唇,讓駱林則在這樣的動作下迅速的軟化。
這回輪到駱林的嘴唇被緩慢地吸吮。不知何時他的眼睛已經再次閉上了,眼睫無力地顫動。當段非再次伸出舌頭時,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將它含住了。然後隨著段非的每一次進入和退出,駱林的唇舌都和他痴纏著,來回往複間,像是某種律動。
這一吻結束之後,駱林的渾身都是熱的。他直起身子站著,呼吸間不自覺地有了喘息的意味。
段非伸出拇指,把嘴唇上兩個人的唾液抹去了。駱林的臉燒的更厲害,下半/身早在接吻時就有了反應,現在腿/間的感受愈加分明起來。
「我都沒想到你會主動……」段非的聲音有些啞了,這麼低聲說著,但是聽得出笑意。
駱林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睛,把身上異樣的衝動壓了下去。然後他睜開眼睛,對段非說:
「以後你想死的時候,麻煩想想我的感受。」
段非的表情一瞬間僵了。駱林知道自己沒有想錯。
在段非那短暫的一吻結束,他在段非的臉上看到了一種怪異的滿足。似乎是那一吻結束之後,段非就算死了,也不會有什麼遺憾。
他整個人都要因為那個表情冷下來。段非想要的比他少太多了,所以就算是只有這麼短短几天的相處,段非就已經覺得自己可以毫無遺憾的離開。
他卻沒有辦法接受。
他看著段非,而段非也看著他。然後他聽見段非說:「我知道了。」
駱林努力笑了笑,而段非的眼睛看起來有點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