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第十九章

108第十九章

——最好的移植機會已經錯過一次了。如果不在近期想出辦法的話,可能以病人的體質堅持不了多久……

「駱林?下一個輪到你了,你還好嗎?」

秀場助理趕過來跟他打招呼。駱林擺擺手,從椅子上起來,整理好了衣服的下擺。他自後台走入聚光燈下,人前的表情如常般溫柔,只是臉色顯得怪異的白。

……

最近nightfa11的氣氛很奇怪。老闆何式微現身的時間忽然就變短了,往常時不時來公司照應新人的駱林也基本不怎麼出現。真正說起來這兩個人不待在公司也還是在工作的,然而見多了高層人員——其實是張奕杉——那張諱莫如深的臉,每個人都不禁著猜想究竟是出了什麼事。

當下屬們往「老大和駱林私定終身不成遭棒打鴛鴦」這一層猜過去的時候,罪魁禍首張奕杉則在給當事人之一的駱林打電話:

「你沒必要這麼勉強自己的。兼顧不過來的話工作可以先放一放,畢竟情況特殊……」

「沒事的,」電話那頭的駱林聲音聽起來很疲憊,並不是沒事的樣子,卻還是堅持說:「我自己心裡有數。麻煩你們擔心了,我會處理好的。」

張奕杉叮囑了兩句只能又放下來電話。而在電話另一頭,駱林在醫院的花園裡坐著,也默默地收了線。

他沒有戴墨鏡口罩,醫院周圍來往的病人那麼多,竟然也沒人將他認出來。實在是因為他臉上現在的表情,太不像他往常會有的。

張奕杉不懂他為什麼還去工作。但是他是真的沒辦法每時每刻守在段非的床前——他能做的太少,更多的時間在眼睜睜地看著段非發燒,昏睡,陷入到無法與他交流的狀況中去。

他在看著段非離開他。

這境況簡直像是一種酷刑。前些天他陪在段非的床邊,兩個人低聲地交談,想著以後兩個人可以去哪裡旅行——威尼斯,羅馬,巴黎,蘇黎世……談到聖女峰的時候段非對他笑了笑,然後累極般地閉上眼,說,對不起,我想稍微睡一下。

駱林握著段非的手下意識地就握緊了。好在還能感受到脈搏,他這才緩過勁來,慢慢將頭低了。

……日子這麼提心弔膽地過著,駱林覺得自己離崩潰的邊緣並不差多少。然而他強撐著不想讓段非被自己的情緒影響,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他的情緒還是如常。只是他怕自己和段非待著的時間再長些,他就會一不小心將這些負面的情緒透露出去。

工作成了他的硬調節。他需要用工作把頭腦中那些可怕的擔憂和預感踢出去,不然他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駱林一個人在花園裡木然地坐了半個小時,這才慢慢地起身往大樓的方向走,準備坐電梯回病房去。然而等電梯門在病房這一層打開,駱林表情一怔,看見了站在走廊一端,面色複雜的段長山。

這是許久以來他第一次見到段長山。段長山側身看著別處,並沒有發現他,駱林卻想著於情於理自己都應該上前去打個招呼。然而真走近了,他下意識順著段長山目光的方向看過去,卻在下一瞬間,整個人都被死死地釘在地上。

他們現在所在的地方還屬於普通病房,要通過一條長長的走廊和兩扇雙開門才能到達特護病房所在的側翼。這一層的病人中孩子很多,駱林每每從這裡經過,心下都會覺得不忍。然而現在透過某一扇病房的窗戶,他看見的,赫然是一個沒有穿病服的孩子——那是個十歲左右的男孩,瘦小,皮膚黝黑,面對著房間內一眾的醫護人員,正對峙般地站在病床上。

段長山這才注意到駱林,甚至在一瞬間露出些慌亂的表情來。他下意識地想將駱林從窗戶前拉離:「你怎麼也來了?來看段非?這個……」

……段長山能說出這麼顛三倒四的話的情況實屬罕見。駱林相比他來說簡直是病房的半個房客,他的兩句問句根本沒有出口的意義。段長山還急著去想下一句怎麼接,駱林乾脆打斷他,省了他找話的努力:「那個孩子是誰?」

段長山極其短暫地頓了一下,然後笑著擺擺手:「我也不知道。新來的孩子吧,我看他鬧著和醫生打架,倒也挺有意思……」

問題是駱林先前看到的他的表情簡直可以劃到「沉重」那一欄,讓人根本無法相信他的說辭。駱林的眼神就沒離開過那個孩子,也一併仔細地觀察了那整個病房。

「……為什麼負責段非的特診部護士也在裡面?」駱林慢慢地把頭轉過來,低頭看著比他矮了半個頭的段長山。

段長山的經驗擺在那裡,聽到駱林真的開始詢問了,反而冷靜下來,很自然地搖搖頭:「大概是那邊的人處理這樣的情況比較在行吧,畢竟孩子還小……」

駱林並不准備讓他帶開話題。他直接了斷地說出了口:

「他和段非當年長得幾乎一摸一樣。」

——其實真正說來並不如此。駱林將段非從小到大每一張臉都刻在心裡,這個男孩和段非只有眉眼極其地相似,下半張臉則沒有多少一樣的地方。然而段長山的臉瞬間就白了,這讓駱林知道自己的猜測並沒有錯。段長山沉默了很久,兩個人在走廊上相對站著,來往的幾個人都將他們看著。

「到一邊去說吧。」

……

特護病房所在的側翼有個不大的會客室。這地方不貼著病房,而是挨著醫生的辦公室。段長山在沙發上坐下了,條件反射般地想去摸口袋裡的煙,但是看見了牆上的禁煙標識,只得作罷。

駱林和他面對面地坐下,等著段長山開口。

段長山盯著面前的茶几,半晌才說:「這件事我沒準備告訴別人。但是現在這個節骨眼,瞞著你也沒意思。比起讓你去猜,還不如我自己告訴你。你聽了之後想怨我也可以,但是就求你一件事,別把這件事告訴段非。」

駱林抬眼看著他,應了一聲。

段長山長嘆了一口氣,背彎著,兩手交握。

「段非不是李鴛鴦的孩子。」

駱林的眼睛微微睜大了些。比起這個信息帶給他的衝擊力,他敏銳的感覺到段長山組織這句句子的方式有些特別。他皺了皺眉頭,似乎想理清楚這特別之處在哪裡,卻依舊耐著性子沒有直接問出口。

段長山許是也看出了他的疑問,疲憊地扯出了一個毫無笑意的微笑:

「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段長山低聲地開口,然後告訴了駱林一個足以解釋段非迄今為止所有異狀的故事。

……

李鴛鴦和段長山年紀相仿,兩個人年輕的時候出外闖蕩,到了真正能安頓下來的時候已經過了三十。那時兩個人事業雖然才起步卻也在穩步上升,兩個人也終於有了第一套自己的房子。兩個人琢磨著要個孩子,然後第二年的夏天,李鴛鴦懷孕了。

然而在孩子六個月的時候,李鴛鴦的身體狀況每況愈下。她向來心臟不好,這次懷孕也是背了很大的風險在。段長山勸說她放棄無果,李鴛鴦又咬牙撐了三個月。九月時李鴛鴦早產,伴隨大出血,被迫切除了子宮。幸好孩子還在,兩個人總算有了些慰藉。

那個孩子是個女孩。

然而不久之後,這好不容易得來的孩子卻也因為先天性心臟病早夭了。

這一波三折的打擊徹底摧毀了李鴛鴦。李鴛鴦的年齡比段長山大將近兩歲,當時二人結合時並不被段家人看好,對方還以八字不合為由百般阻撓。這回段家以無法生育為由勸說段長山和李鴛鴦離婚,被段長山拒絕。段長山向李鴛鴦提議說領養一個孩子,李鴛鴦沒有接受,反而迫於婆家的壓力準備離婚,說不想因為自己的原因讓段長山得不到屬於自己的親骨肉。

在這種膠著的情況下,段長山的家人出了一個現在看來極其荒謬的餿主意。他們先找上了李鴛鴦,苦口婆心地勸她讓段長山與外面的女人生一個孩子。他們原先的打算是讓段長山在外找一個小的,等到段長山的心跟外面的人跑了,又有了孩子,那麼離婚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李鴛鴦也知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卻因為心力交瘁,無法追究了。

段長山當時執意拒絕,家人卻用孝道來壓,甚至搬出李鴛鴦來威脅他。段長山無法,回去和李鴛鴦商量之後,咬咬牙同意了借腹生子這一說。然而並不同於段家人計劃的,段長山只是讓遠房親戚在老家找了個同意做這事的姑娘,兩個人在一起待了三天,之後便再沒有見面。回去之後段長山和李鴛鴦在一起抱頭痛哭,對著李鴛鴦一張淚顏,段長山只覺得自己做了錯事,希望那姑娘沒有音訊才好。

然而三個月過去,對方來信說有了孩子。又過了七個月,老家那邊為段長山抱來了一個男孩。

這個孩子就是段非。

段長山又驚又喜卻也同時悲從中來。他又是害怕那姑娘被自家人慫恿著來糾纏自己,又是無可遏制地欣慰於自己有了一個孩子。然而凌駕於這兩者之上的,卻是對李鴛鴦的愧疚。

段長山手裡抱著孩子,李鴛鴦站在一旁,想抱卻又不敢碰,小心翼翼卻也同樣茫然地看著段長山。段長山眼中一熱,將孩子遞給她,讓李鴛鴦給他取一個名字。

……李鴛鴦將這個孩子取名為「段非」。段非,段非,明斷是非。

段非來段家的前兩年,李鴛鴦還心有芥蒂,覺得日子過不安穩,害怕哪天又有人竄出來,將她這得來不易的幸福搶去。段長山是好的,兒子也是好的——段非早早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便是「媽媽」,似乎沒想著去學著叫「爸爸」,每日爬也好走也好,到後來邊跑邊摔也好,都是圍著她這個媽媽轉。如果現在有人要把段非搶回去,她是說什麼都不會肯的了。

段非三歲那年,段長山帶著段非和李鴛鴦一起回了老家。面對席上段家人對自己的風言風語,李鴛鴦不由得掉下眼淚來,惹得身旁的段非也跟著大哭。段長山怒從中來,當即決定和家人一刀兩斷,從此以往,再無干係。

段家人還想仰仗段長山漸長的財勢,只能不再施壓。同年政府宣布開發開放浦東,段長山以此為契機,將事業中心放至上海,並開始逐步涉足房地產。由此段長山的事業正式進入快車道,李鴛鴦則不再分心於工作,專心在家養育段非。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了段非十歲的那年。

段非已經上了小學,成績還算優秀卻也脾氣火爆。段長山和李鴛鴦對於這個現狀有些頭疼,但除此之外,生活中並沒有什麼值得擔心的。

直到段非的保姆退休,請了新保姆到家的那一天。

崔麗鶯和段長山見面的時候只有二十二歲,十年過去了,她也不過三十二歲而已。李鴛鴦根本不知道這女人和段長山之間的糾葛,更不知道她就是段非的生母。她雖然心下不願一個比自己年輕的女人到家裡來做工,但是也沒什麼更好的選擇。這個女人還好讀過些書,說話也利索,用起來該是會挺順手的。

而當段長山那天踏進門見到崔麗鶯的時候,他知道這遲了十年的報應,終於是要來了。

當年崔麗鶯也是因為家人急病需要錢才做了那筆「生意」。然而後來家人沒救過來,自己卻真懷孕了,她空拿著一沓錢,好幾次都想跳下河。這幾年來她過得並不好,嫁沒嫁出去,到外地做工也做不久。等過了三十了,她終於也到了個真正想要個孩子的年齡,這才想起她那送出去的兒子。

她還記得當年來找她「談生意」的那個人。她一路尋回去,這才知道了段長山的消息。然後輾轉來去,她成了段家的保姆。

她原本沒想到段長山現在是多麼有權有勢,卻在進了段家家門之後,再也挪不動腳。

段長山原本簡直是防著蛇蠍一般地防著她,但崔麗鶯只是怯怯地看著他,倒不像是要把舊事捅出來的樣子。段長山一邊想瞞著李鴛鴦,一邊想用錢將崔麗鶯打發走了。崔麗鶯卻堅持說自己只想來看看兒子,別的什麼都不會做,每日都如一勤勤懇懇地幹活。李鴛鴦觀察了幾日,也說她是個肯乾的人。段長山心下不忍,幾次想找崔麗鶯聊聊,卻撞見她一邊給段非疊衣服一邊掉眼淚。

同情心泛濫便是錯誤的開始。還算年輕貌的崔麗鶯無聲地哭得梨花帶雨,段長山下意識就張開了手。剩下的一些事,會發生也在情理之中。

……李鴛鴦不是瞎子,也知道這兩人之間發生了什麼。然而她也明白這不可能是一方面的過錯,沒有再多說,只是將崔麗鶯開除了,另找了新的人來家裡。

之後她再找的人,就是駱林了。

段長山和李鴛鴦面上雖然不顯,兩人之間卻還是有了嫌隙。然而對段長山所做的一切,李鴛鴦卻沒有再提起,權當是心死了。段長山和崔麗鶯自然還有聯繫,但是對著家裡妻子默不作聲的一張臉,段長山的愧疚又湧起來,咬咬牙準備和崔麗鶯斷了關係。崔麗鶯聲稱自己已經又懷了孕,還威脅要告訴李鴛鴦當年的真相。段長山氣急了卻也無可奈何,只是給了崔麗英一大筆錢,求著她離開自己。崔麗鶯並不依,段長山於是搬出自己的背景作威脅,崔麗鶯這才軟化下來,沒有拿他的錢,也沒了音訊。

段長山在這反反覆復的糾葛里沒了脾氣,崔麗鶯一走就是五年,他反而猶疑不定起來。

待到段非十六歲,段長山才又知道崔麗鶯的消息。在商場里浸淫了這麼多年,段長山過去的脾氣也被磨掉了不少——他坦然接受了自己心裡愛著李鴛鴦,對崔麗鶯卻也一樣有愧疚的現實。畢竟她是他寶貝兒子的生母,段長山總覺得自己欠下了崔麗鶯的青春。

崔麗鶯也是要到四十的人了,段長山總覺得她能夠老實下來。段長山還是會補貼她,兩人偶爾見面,倒是有種跟李鴛鴦相處時不同的新鮮感。段長山那時只覺得崔麗鶯心思不定,卻不知道為什麼。崔麗鶯越來越多地念叨著「兒子」這個詞,這讓段長山有種不好的預感。

然後在段非十八歲生日的前一天,崔麗鶯找李鴛鴦攤了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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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台上的管家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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