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何大結局)第五章
時隔了將近一年,駱林又一次住到了何式微的家裡去。
然而這回的住地不是先前挨著段家宅子的別墅,而是何式微常住的市內公寓。
何式微從來都是一個人住,公寓的面積也自然不需要那麼大。這裡的裝潢出乎意料的平易近人,沒有暴發戶式的金碧輝煌,也不是時尚界人士愛用的先鋒設計;傢具多是布藝搭配木製品,裝飾色的主調是灰色和少許的大地色,讓人覺得踏實而放鬆。進門前駱林的母親還有些忐忑,是有些被公寓的氣派外觀嚇著了,生怕一開門見著滿眼滿目紅木傢具和大花瓶——要是一個不小心被自己磕著了碰著了,還不知道要賠多少錢;現在見著的可是要比想象得好了不少,是個能夠讓自己歇口氣的地方。
駱林是在後面進門的,看見自家母親鬆了口氣的樣子,大概也知道她在想什麼。環視公寓一圈,駱林只能無奈地笑了笑。
何式微把公寓的門帶上,招呼著駱林母子把行李放下,又把徑自走到廚房裡取食物的張奕杉拎回玄關換了鞋。進門處一下湊齊了四個人,倒是顯得格外熱鬧。估計是看出了老太太還有些拘謹,何式微先交待了客房的位置,再領著兩個新訪客大致參觀了一下公寓。之後他又反覆地重申了這裡沒有多少規矩,東西隨便取用就可以。老太太不住地道謝,然後回到客房去收拾自己那並不多的行李。
張奕杉從冰箱里偷了一罐理論上來說應該過期了的果汁之後便告辭了——何式微這會兒剛到上海,大概也是要休整幾天才能開始上班,很多事情還是要托他去做。
……而現在剩下何式微和駱林兩個人站在客廳,臉色都累得發青。面對著靜下來的公寓,兩個人同時嘆了口氣。然後他們互相對望一眼,疲憊地失笑一聲。
「累死老子了。」何式微說著往沙發上一靠,雙手攤開了放在靠背上。
駱林看了他一眼,也跟著坐下來。比起平時完全端正的坐姿,他整個人有些陷在沙發里,一雙長腿往外伸出去,頭抬著,看著頭上的天花板:「回來還要給你添麻煩,對不住了。」
何式微無聲地又嘆了口氣:「別這樣,行吧?我現在真沒力氣跟你說這種有的沒的。是我讓你們住下的,又不是你求我的。」
駱林本來還想補一句自己只是暫住一晚,第二天就搬出去。不過何式微已經這麼說了,這句話也不能再出口了。他沉默了一會兒,轉而說:
「……沒看出來你喜歡北歐的傢具。」
何式微怔了一下,轉而笑了:「很明顯嗎?」
駱林抬手指了指沙發旁邊的矮獵戶椅:「borgemogensen,」然後是電視牆前的雙色木架,「gretagrossman,」最後是何式微卧室的方向:「剛剛我好像還看見一把hanswegner。你把他們的簽名設計都搬回家了,這還不明顯?」
何式微似乎是被逗樂了,精神頭也上來了些:「你這都是從哪兒知道的?別告訴我你當人家管家的時候連這個都學。」
「在麻省總醫院的最後幾天,我視力恢復得差不多了,又沒什麼事情做,就讓人幫我帶些書進來看。他們怕我看文字傷眼睛,帶過來的都是畫冊什麼的……所以你現在要是問我大不列顛的貓頭鷹種類,二戰的時候每個國家的制服特色,包括北歐那裡的設計,我都能說點東西上來……」然而駱林也不是平白無故提起這個話題來的,他接著說:「不過這些傢具,我媽她都不懂。她沒怎麼在老家之外的地方待過,要是有什麼做的不對的,麻煩你多擔待些。」
何式微看了他一眼,搖搖頭,表情有些感慨:
「……有的時候我真的想問自己,讓你做模特,是不是浪費了。」
駱林笑了笑,低下頭來:「我覺得挺好的,真的。一直忘了說謝謝你,帶我入行。」
何式微沒有回答,只是轉過頭來,看著駱林現在的臉。
經歷了之前的種種,駱林的蛻變速度比他想象的還快。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駱林時,這個男人受限於過去的種種,隱忍得讓人胸悶——就好像一團棉花,只知道承受擊打過來的拳頭;在lgm訓練時,駱林似乎是有了重新開始的決心,然而面對問題時卻還是無法落在一個平衡點上,有時過於固執,有時又顯得交出了底線。他還擔心駱林日後會變為怎樣的一個人,這個人卻悄聲無息的沉澱下來,成了現在的樣子。
……今天駱林坐在他的右手邊,像個陌生的故人,卻是讓他從開始到現在,最無法挪開雙眼的樣子。
從這個男人身上,他不再感覺到緊張和拘謹,更沒有嗅到任何膨脹的自尊。大概是因為駱林終於擺正了自己的過去,看清了自己的價值,在揀起自尊的同時,依舊選擇了謙卑行事。
……何式微忽然就很想抽一根煙。
現在想這些又有什麼用呢。反正都已經放棄了,不是嗎。
……
兩個人沒再多說什麼話,之後便先後去洗了澡。駱林從浴室里出來之後換上了何式微的居家服,因為兩個人的體型沒差多少,倒也挺合身。
「何……」駱林的頭髮還有些濕著,想問何式微他家的吹風機放在哪裡。然而何式微站在卧室的窗前,背對著門口,是在打電話。
「……就想告訴你一聲。沒別的意思。」何式微的聲音聽起來很累。
電話那頭的人似乎說了些什麼,而何式微像是有些隱隱地火了:「這不是重點吧?我只是覺得於情於理都應該……」
手機聽筒里的音量驟而拔高,打斷了何式微接下來的話。連駱林都聽得見對方的聲音,想來這必定不是一場愉快的談話。
「隨便你怎麼想吧,反正都是我的錯。」何式微沉默地站了很久,最後以這句話做了結,迅速地掛斷收了線。
駱林看他轉過身來,忙解釋說:「抱歉,我就是想問一下吹風機在……」
「客衛洗手台的抽屜里。我不常用,應該之前就拿出來的。」何式微回答的有些快,一邊說話一邊側身從駱林身邊出了門,像是要給駱林去拿吹風機。駱林很少看見何式微現在這樣面無表情的時候,想斟酌著開口,何式微卻轉過身來問他:「晚上想吃什麼?我等下下樓去買。」
這句話說出來,大概就是不想讓他提起電話的事情了。駱林便當做之前什麼都沒聽見,笑了笑說你歇著就好。
……這天的晚飯是駱林媽媽做的。清炒的四樣小菜配上蝦皮冬瓜湯,都是好入口的東西。之前他們去了一趟超市,是何式微執意開車載著兩個人過去。駱林看著他等紅燈時幾次用手抹著臉,就知道對方是累極了,總覺得心裡不太好過。之後回了家何式微還搶著給駱林媽媽打下手,被老太太推出去之後這才坐在沙發上等著。等駱林把湯水飯菜端上桌的時候,他發現何式微已經在沙發上睡著了。
「這是累了呀……沒有爹媽媳婦照顧,發生這麼大事,辛苦咧。」
駱林聽到這句話轉過身,便看見自家恩媽一臉心疼的表情站在一旁。老太太看看駱林,問他:「現在叫起來?還是等一等?」
「先讓他睡吧。」
何式微睡得迷迷糊糊,覺得有人往他身上蓋了條毯子。鼻端有飯菜的香氣,背景里有人放低聲音悄悄地說話。
好暖和。何式微下意識地往毯子里埋了埋下巴,睡得愈發沉了。
……等他再驚醒的時候已經快到了午夜——落地窗外是一片的黑,客廳里也沒亮燈,他醒來時猛一動作,毯子就要從他身上滑下去,發出輕微地窸窣聲。
「醒了?」
何式微還有點迷糊,現在聽到對面有個帶些啞的聲音問他。借著餐廳處小燈的光亮,他看見駱林抱臂坐在對面的沙發上,似乎剛剛也是在打盹。
「飯做好了,熱在烤箱里,我去給你拿。」駱林揉了揉眼睛,從沙發上起來,往廚房裡走。何式微還沒睡明白,就那麼一臉怔怔地看著駱林穿著自己的衣服從身旁走過去。餐廳橙色的燈光照在駱林的頭髮上,成了一片溫暖的褐色。
何式微摸到自己的手機,看了看時間。已經這個時候了嗎……但果然還是很困。他撐著沙發站起來,動作看起來不太穩。
「過來吃吧。」駱林這麼說著,正把放在低溫烤箱里的碗盤拿到餐廳來。他的聲音有些低,現在指指客卧:「不好意思,我媽等了一會兒,後來先去睡了,你不介意吧?」
怎麼可能介意。何式微重重地在餐桌旁邊坐下來,也沒說話。駱林知道這個人不管什麼時候睡起來都很難馬上清醒,也沒多嘴,只是放下湯碗之後異常認真的囑咐了一句「當心燙」,是怕何式微直接拿起來灌下去搞個三度燙傷。
「……你要不別走了。」何式微拿了個勺子——不是筷子——往米飯里插下去。他的動作有點僵,明顯是還沒睡醒。
「反正都跟你說好了,今晚會住下來的。」駱林把烤箱手套放在一邊去,也跟著落座。
何式微橫拿著勺子,去盛面前的蒜蓉豆角。他看著自己的碗,木木地想,我又不是這個意思。
我是想,你要是能這麼一直住下來就好了。
這麼過了幾秒鐘,察覺到自己究竟想了點什麼,何式微終於清醒過來。他把勺子放下,直了直脊背,換了雙筷子拿在手上。
……何式微,你這個廢物。
「這菜挺好吃的,阿姨手藝不錯,真麻煩她了。」何式微每個菜都夾了一樣,對著駱林露出一個微笑,又是平時那種遊刃有餘的表情了。
看來這回清醒得倒是比之前快。這麼想著,駱林跟著笑了笑:「這話你記得再和她說一遍,她肯定愛聽。
……
駱林當晚睡在了何式微書房的沙發上——這公寓是兩標卧兩標衛的設計,中間夾著的獨立房間就成了書房。房間雖小,沙發卻是l形的床式沙發,給駱林睡也綽綽有餘。
不過也不可能一直在別人家待下去就對了。駱林還念著自己的那個小公寓,第二天早上就和何式微打了招呼,帶著自己的母親出了門。說是要在附近轉轉,其實是想看看公寓門口爆開的水管修好了沒,要是能搬回去就是最好的了。
計程車七拐八拐地進到了駱林那破公寓的樓下,衝天的水柱沒了,總算是能進門了。然而自己住在這裡時沒覺得,一想著一會要連累自己的母親都爬樓梯上下,駱林總覺得有些慚愧。
邊這麼想著,駱林邊打開了自己的信箱。幾個月都沒有回國,廣告和郵件把生了銹的信箱撐得幾乎爆開——現在隨著駱林的動作,滿滿當當的郵件便紛紛落在潮濕的地上。
駱林忙彎腰去撿,他那瘦小的母親也跟著一起。他還想伸手阻攔,卻發現母親已經拿起了幾封郵件,滿臉可惜的表情:「這信也濕咧,水管把這也淋了。還是英文字,都化開了,你看得清楚?」
英文手寫的字?駱林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把那些信接過來一看,忽然有種頭上被打了一錘的感覺。
收件地址是自己的沒錯,卻沒有發件人的名字,發件地址則是個曼哈頓下城的郵箱。透過被浸濕后變得透明的信封,他看見裡面那些已經被泡糊了的,密密麻麻卻原型難辨的漢字。
……段非。
駱林下意識地把那封信攥緊了,然後彎下腰去,在一地的郵件里分檢起來。每揀起一封信,他的眉毛便皺得更緊些。
母親似乎是看到他的表情不太對,湊上來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
「怎麼啦?」
「沒事。」駱林從地上站起來。
「……這信讀不了了。」他深吸了一口氣,頓了頓。
「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