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何大結局)第六章
「真要扔啊?這還是從外國寄過來的……」
母親的樣子看起來有些遲疑。駱林從她手上把其他幾個信封接過來,扯了扯嘴角,笑容卻顯得有些干:「不是什麼要緊的東西。」
說完了他大步走到公共垃圾箱的旁邊,手一松,那些信便全部落到了潮濕臟污的箱底。最上方的那張信箋上清清楚楚地寫著「駱林收」,三個漢字比劃寫得那麼重,一撇一捺都像是用了大力氣。
駱林閉了閉眼睛。
「……上樓去吧。」
他深吸了一口氣,轉過身來對母親說道。他臉上的笑容比之前的自然多了,而駱林媽看了看自家兒子的表情,應了一聲,沒再多問。
……
一打開公寓的門,駱林就打了個巨大的噴嚏。然後這個狀況近乎不可停止地繼續了下去,直讓駱林的眼淚鼻涕都要出來。
怎麼回事?
母子兩個人在許久沒住過人的小公寓里環視一周,頓時心就涼了。
整個屋子的傢具檯面都長出了或綠或白的毛,是霉變到不能再霉變了。上了年月的木地板被潮氣惹得統統開了裂,裂紋寬到了一不小心就要絆倒人的程度。有什麼東西濕濕地滴落在眉心,駱林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看,發現天花板上一片深色的水跡。敢情這是漏水漏了不短的一段時間,把之前勉強可以住人的地方活生生地變成了黴菌養殖場。
駱林原本不是個對黴菌敏感的人,但是在這種狀況之下還是止不住地打噴嚏,連眼睛都紅了。現在他轉向自家的母親,表情實在是有些苦:「恩媽……」
一句對不起還沒有說出口,卻發現老太太早已轉向他,臉上的表情又像是心疼,又像是生氣:
「你是不是不會給自己花錢的哇!寄回去的錢都好蓋七八個大房子,你自己住這麼苦!該個就搬出去,恩媽給錢,你給搬出去,這住不成……」
駱林還想辯解說他走之前真不是這個樣子的,不過現在公寓是這個情況,的確是很難住人了。雖然搬家原本就在他的日程上,但是找房子不是一天半會兒能做完的,還是挺麻煩的。
結果母子兩人在小破公寓里沒待多久就又走人了,留下一屋子的黴菌繼續靜靜地繁殖。
……駱林的過敏癥狀一直到了晚上都沒好。他一邊流著鼻涕一邊帶著母親去逛街,從南京路走到外灘,再打車到6家嘴去領著看高樓大廈。一天玩下來駱林先累了,回到何式微住處的時候,整個人都是蔫的。
「怎麼了這是?」何式微還有點奇怪,看著駱林紅著眼睛低著頭往裡走。駱林擺擺手示意沒事,他母親卻跟在後面開了口,栩栩如生地向何式微講述了駱林的公寓里究竟是長出了多少的綠毛,駱林又是怎麼打了一天的噴嚏。
何式微轉過身來看著他,眉毛挑得高了些。
老太太還在徑自說著:「你說他是乖啊還是悶啊笨啊?給家裡寄那麼多錢,自己住的地方那麼不好,我當媽的……」
……駱林的頭開始痛了。他原本想今天晚上理好東西就帶著老太太住酒店的,現在可好,何式微會說什麼,他不用想都知道。
「阿姨您別著急,沒什麼大不了的。這種事情急不了,你們就現在我這裡住下吧,我改天幫駱林一起找房子。」
駱林已經想好了拒絕的說辭,那邊老太太卻已經小心翼翼地問道:「真的啊?不給你添麻煩啊?我住哪其實都沒事,就怕他那身體……」
他這個媽絕後路可是好手,三兩句就和何式微商量好了暫住的事情。等那邊說完話了,駱林還想著怎麼樣跟何式微開口,何式微卻一早舉起了手,對他做了個拒絕的手勢,說: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抗議無效,老實呆著吧。」
說完何式微就跑到餐廳和老太太商量晚餐吃什麼的事情了。駱林坐在沙發上,只能長嘆一口氣。
……
駱林,男,三十一歲,單身,職業為正在休養中的模特。
現在他和他的母親一起,正借住在他老闆的家裡。
忘記說明,他的老闆是個三十四歲的男子,雖然之前追求過他,但因遭到慘烈拒絕,未果。
……這是絲毫不會讓人感覺到尷尬或者奇怪的狀況,是吧?
早上駱林從他的床式沙發上坐起來,打心底的希望自己能夠出去工作,而不是繼續眼下這種三人同居的生活。
「駱林——快點起床,過了八點高速要堵了——」
何式微的聲音遠遠地傳過來,聽起來倒是很高興。
「毛毛,你吃幾個雞蛋?我煮好了給你帶路上吃啊——」
……這個聲音則來自於駱林的媽媽。他大概是要和母親談談了,內容是關於應該在什麼情況下使用三十歲兒子的小名。
至今駱林都不清楚為什麼何式微和他母親的關係會這麼融洽。兩個人總是樂呵呵地坐在一邊聊天,倒顯得他這個兒子成了外人。這回也是一樣,何式微突發奇想想著去看西塘烏鎮,老太太被稍微一攛掇就答應了,兩個人興沖沖地跑到駱林面前,根本沒給後者拒絕的機會。
駱林沉默地走進衛生間刷牙,老太太跑到他跟前來:「兩個雞蛋還是三個?多煮要壞了,我又怕你餓……」
駱林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母親,用毛巾抹掉嘴邊的牙膏沫,笑得很無奈,卻也十足的溫柔:
「兩個吧。我早上沒什麼胃口的,你也曉得。」
老太太點了點頭,又往廚房去了。旁邊有個聲音長長的「哎——」了一聲,感嘆到:
「簡直就是孝子的典範啊,我看了都要感動得哭了……」
駱林看了抱臂站在一旁何式微一眼:「別開我玩笑了。」
「你剛才是不是白了我一眼?嘿我還從來沒看到你給人白眼呢。」
駱林嘆了口氣:「老闆,我要洗臉,麻煩你讓一讓地方。」
聽到了駱林對自己的稱呼,何式微的動作頓了一下,然後往後退了一步。
「……哦。」
……
這回出去郊遊,車是駱林開的。
何式微還想秀一把車技,但是駱林實在是不想把自家母親置於生命危險之下,便十分堅持地拿過了車鑰匙。
上車時駱林媽媽很自覺地沒坐副駕駛去了後座,但是何式微竟然也拉開了後座的門:「阿姨,你坐前面去吧,好跟駱林聊聊天。」
「這就算啦,總不好讓你一個人坐在後面的。」
到最後的結果就是駱林一個人坐在駕駛位,後面兩個人熱烈地聊著家常。
車開到收費站,駱林往外掏了零錢。交好錢了回頭看看身邊的空座,再聽著何式微給母親講著他開公司時種種的趣事,總有種奇怪的感覺。
駱林在後視鏡里看了後座一眼,僅僅一眼。何式微笑得很開心,卻忽然像察覺到了駱林的眼神一般,對駱林母親說:
「不過這都沒有我遇到駱林的時候有趣。你沒聽他說過?我們兩個是在菜市場碰見的,是吧駱林?」
話題忽然被導向了自己。駱林遲疑了一下,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也顯得很有興緻:「是啊,當時我根本不知道這個人是幹嘛的,就這麼突然冒出來,還以為是壞人……」
……還以為是壞人。所以把這個人氣得一拳打暈了自己,拉到了經紀公司來。
在鬧了不少的笑話,兜兜轉轉地折騰了好幾回之後,他終於一步一步地成了一個不讓人看低的模特。
培訓,走秀,出國。認識了很多人,發生了很多意料之外的事。甚至把眼睛從看見弄到看不見,然後是在復明的時候,看到了眼前那張又驚又喜,比自己還激動的臉。
所謂的「負疚感」,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起,變得很鮮明的。
駱林用力地眨了眨眼睛。這條高速公路上的轉彎太少,他總是要覺得這輛車並沒在動,而是靜靜地停著。
他透過後視鏡看著何式微的臉。這個時候他忽然很希望何式微能像之前一樣,察覺到自己。
但是何式微沒有。
像是下定決心一般,他一眼都沒有再往駱林的方向看。
……
這次的短途旅行對於駱林來說,應該算是一段美好的經歷,卻也因為某些事的發生,而帶上了些難以言明的成分。
駱林應該是開心的。他們三個人在青石板路上走著,來回亂轉,買了烘好的青豆來吃,又一起站在街邊看人家做梅乾菜夾肉餅。七八座老宅都一齊去過了,看著那青瓦白牆的建築,總覺得人心都跟著靜下來。
而說這經歷難以言明,是因為何式微和駱林說的一段話。
……那是在晚餐前的事情。一行人決定在景區吃了再回去,就去了當地的一家酒樓。上菜前駱林去洗手,何式微後腳就跟了進來。
駱林對著他笑了一下,沒想著說話。何式微卻直接發問了:「你想說什麼?」
駱林把手上的水擦乾了,表情有些不解。
何式微嘆了口氣:「你盯著我看了一天了,我又不是瞎子,有什麼想說的你就說。」
駱林「啊」了一聲,表情變得有些不好意思:「抱歉,我沒注意到。我沒什麼想說的,就是發獃而已……」
何式微看了看旁邊,然後伸手拉了駱林:「我們出去說。」
駱林看著他。
——「你是怎麼想的,直說吧。」
到了酒樓外面,何式微直接就把這麼一句話扔在了駱林眼前。
駱林試著笑笑:「我不理解你什麼意思……」
「我才是不理解你什麼意思,」何式微把煙掏出來,低下頭點了一根。
……他原來是不在人前抽煙的。
「這件事應該在之前就問清楚的。駱林,你以後想怎麼樣?有的時候我覺得我們還是能當朋友的,但是你的態度我真的看不明白。」何式微深深地吸了一口,再把點燃的煙捏在手上,看向駱林:「就算幫我一個忙,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是怎麼想的?」
駱林看看何式微,沉默了一會兒:「我不太確定你想問的是哪方面。」
何式微看著他,忽然笑了:「你不知道?那我就一件件說吧。」
「……地震之前,你的態度很明顯,咱倆沒戲。這不是什麼大問題,我就是忘了問你還想不想把我當朋友。不管你想怎麼選擇,我都不會有意見。」
「但是地震之後我就不明白了。你受了傷還忙前忙后的照顧我,怕我著急不開心,我又不是傻子會看不出來。第一撥救援隊來的時候你不走硬要等我,一般人會做到這個地步嗎?怕我沒有足夠的葯換你還背著我去向日本人討,小林後來全部都跟我說了。要不是我知道你就是這種照顧人的性格,我還真要以為你是看上我了呢。」
何式微說到這裡似乎是覺得很滑稽似的失聲笑了一聲,然後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煙:
「然後我就想,你看起來也不像是討厭我的樣子啊,那咱倆以後還是能當朋友的吧?就跟以前一樣,你還當我是大哥,也都挺好的。稍微保持點距離能不讓你多心的話,那就保持點距離吧。」
「……但是結果呢?就這幾天,我剛想跟你拉遠一點距離,你當場就會反應過來,一直一直地盯著我看,也沒什麼開心的樣子。我都快誤會了,但是一想之前讓你留下來的時候你又那麼不情願,我又覺得是我想多了。」
何式微看著駱林:「所以你到底是怎麼想的,直說好了。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都會去做,也不用再猜來猜去。」
駱林低頭站著。他一直一直沒有說話,久到何式微覺得他不會再回答了。
然後他開了口。
「對不起……我想錯了。」
何式微看著他。什麼對不起?什麼錯了?
「我……沒什麼朋友。」駱林這麼說,「之前也沒什麼人會像你一樣,對我這麼好。在災區的時候看到你受傷,我就覺得特別想為你做點什麼。畢竟你都幫了我救了我那麼多次,我都沒什麼能報答的。跟你聊天的時候,我真的覺得很開心。因為一直都沒什麼人願意那樣和我說話。」
駱林說到這裡頓了頓,然後又繼續道:「……但是是我太貪心了。拒絕了別人之後還想像和以前一樣做朋友,哪有那麼好的事。我……不想跟你住在一起,是不想讓你誤會什麼,也不想尷尬。」
他抿了抿嘴,似乎在思考更準確的說辭,最終卻還是放棄般地出口說:「但是你之前對我好的時候,我真的很開心。現在大概是還沒適應這種距離,有的時候腦子轉不過來……真的,對不起……」
……說這些話的時候,駱林自己都覺得噁心。
你以為你是誰呢?又想讓人一廂情願地對自己好,又怕別人喜歡上你,讓你被迫地有所動作。
要點臉吧。
自我厭惡隨著每個說出來的詞句慢慢疊加,駱林地眉頭不自覺地皺了起來。然而在他的自嘲出口之前,整個人就已經被摟住了。
……這並不是那種親密的,愛人般的擁抱。何式微用右手樓住了他的脖子,將他的背脊壓下去,然後用左手大力的揉搓著他的頭髮。何式微就好像對待孩子一樣對待他,把他的髮型弄得異常地亂。
「你是傻的啊?」駱林聽見頭頂上何式微好氣又好笑的聲音:「憋這麼多在心裡不會直說?就會想這些亂七八糟的,道歉道得都快哭出來了,快饒了我吧,啊?」
「咳,咳……」駱林被卡的有些喘不過氣來,而且他真的沒有要哭的意思,「何大哥,你手……鬆開點。」
何式微把手鬆開了,之前手上夾著的煙頭不知道被他扔到了哪裡去。「現在不叫我老闆了?再往前連人都不願意叫,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麼。」
駱林背上挨了何式微一拳,什麼也沒說,默默地受著了。
何式微嘆了口氣:「我好歹也算是你的上司吧?要是換了別人還不知道怎麼想辦法吊著呢,結果你偏偏這麼不想我喜歡你,這打擊也太大了。」
駱林看著何式微,負疚的表情還是沒有下去。臉側一縷長長了的頭髮滑落下來,讓他顯得有點狼狽。
何式微動作粗暴地把那縷頭髮別了上去:「不過沒什麼可道歉的,你想的也是人之常情而已。你要是想還像以前一樣,那就像以前一樣吧。不過我先說好了,你可別覺得我對你太好了,然後誤會我還喜歡你啊。」
這段話說到最後,聲音也放輕了一些,有種無可奈何的包容感。
……駱林一直一直都沒再說話。何式微的的確確地轉換到了那種兄弟義氣的態度,就像他要求的一模一樣。之前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溫度的很親昵,卻沒了那種會令他感覺猶豫的氣氛。
他想要的,何式微都給了。
這樣的認識讓駱林感覺到一陣近乎於酸楚的暖意,卻也讓他不敢再細想下去。
……
「咔。」
「嗒。」
「咔。」
「嗒。」
何式微靠在自己的床頭,一條腿曲起,在玩手裡的打火機。隨著他手腕的動作,火光在燈光昏暗的房間里忽隱忽現。
他的臉上沒什麼表情,眼睛也不像是聚焦在打火機上。有種難言的疲憊,從他身上慢慢滲透出來。
……為什麼呢。
何式微抬眼看向天花板,無聲地長長呼出一口氣來。
為什麼要退到這種超出自己底線的地步?
被人拒絕的話就走開好了,沒什麼大不了的。朋友本來也可以不做,大家都是成年人了,都應該知道怎麼做才能讓彼此最不尷尬。
憑什麼駱林一句話,你就要把自己的原則交出去?他想讓你對他好,又不讓你喜歡他,結果你還真的陪他玩什麼兄弟情深的戲碼?
你傻不傻啊。
何式微把手中的打火機緊緊地攥住,閉上眼睛。金屬外殼有些微微地發熱,像是活物才有的溫度。
……但是傻就傻了,怎麼辦呢。
就算駱林聽起來像是個貪心的人,但是何式微一點都怪不了他。
當時他就站在那裡,聽著駱林說:「我沒什麼朋友。」
話說出口的時候駱林並沒有自覺,但他的表情里有些不好意思,也同樣有著無法掩飾的孤獨。而何式微站在那裡,感覺有人在緩慢地捅傷自己。
他很想道歉,只要駱林不要露出那種表情來。
然而道歉的人是駱林。那個男人認真地,用一種讓何式微感到憋悶的態度說了對不起。何式微看著他的眉毛皺起來,看著他開始自我厭棄,再陷入到一種完全負面的苛責里去。
……有什麼大不了的呢。不就是想要我對你好嗎。不就是想要我不喜歡你嗎。如果這是你想要的,我統統都給你。
不要再露出這種表情了。我受不了。
所以何式微以一種自己都訝異的速度調整好了表情,伸手將駱林摟在懷裡。他覺得很好笑,因為他的聲音聽起來比他預想的,還要有說服力。
他畢竟是一個模特,所以基本的演技他都有。但是要天衣無縫的將一些東西掩飾起來,還是要花一些力氣。
他在那之後整整地開心了幾個小時,來打消駱林可能的負疚和難過。當很多東西被他刻意地拋在腦後,他甚至自己都要說服自己。
但是等回到了一個人的狀態,果真還是沒有辦法。
……他知道駱林之前的圈子很狹窄,讓駱林沒有多少朋友。他很想把自己的朋友統統介紹給駱林,卻又怕那些傢伙把駱林的好脾氣視作理所當然,不會像自己一樣等他慢慢地開口。他願意陪駱林的母親一直一直說話,只要這樣能讓孝順的駱林感覺到開心一點。他一點都不介意駱林住在他的地方,甚至好幾次想過要給駱林買一張真正的床。
這樣的「兄弟」,或許是有的。
但是應該沒有什麼兄弟情誼會讓一個人面對著另個人的時候,必須攥緊了拳頭壓抑住想要擁抱的衝動,徒勞地想著,請你開心一點。
何式微從過去到現在想的東西都很簡單。他想盡自己的能力,讓駱林變得幸福一點,開心一點。
而現在,就算他自己的意願和駱林的希望有了出入,那也沒什麼關係。
「說到底,不就是朋友嗎。」何式微笑了,把手上的打火機放到一旁的矮桌上去。
……
反正這輩子我就這樣愛一個人。
我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