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第六章
晚上從燒烤會回來,駱林把手機充好電了打開一看,段非的簡訊就跳了出來,
「你別生我的氣。」
駱林去洗了個澡,把頭髮擦乾了出來,才慢慢地回了一條,「明天幾點,」回復好了,把手機輕輕放在了一邊。
他的房間里並不暖和,早春的夜風從窗縫裡灌進來,吹得他渾身都冷。他住的地方向來被他整理得很乾凈,但是不怎麼有人氣。整個房間的裝飾品就兩樣,書桌上的一隻水晶天鵝,和書柜上擺著的一張只有兩個人全家福。那是他好幾年前探親的時候拍的,上面是二十齣頭的他和四十齣頭的母親。經常下地幹活的母親老得很快,那時就看起來像個五十歲的人。距上次回家已有一年多,不知道現在她又老成了什麼樣子。
要搬出去的房子找好了,駱林也有了一份足夠支持他生活的工作。他已經三十了,別的男人到這個時候應該已經成家立業,但他還是一個人。唯一的親人沒能接來身邊,他也沒有什麼戀人。認真想來駱林連一個能一個電話打過去肆意訴苦的朋友都沒有,異常地孤獨。
在lgm的幾個月過去,他把想做的事情都做到了,沒覺得有什麼後悔的。之後做什麼?他卻不是特別明白。
他第一次對現在的生活感到猶豫。
一次次的走秀,一次次的拍照。承蒙大家看得起他,他得以見識各種各樣的大場面,穿更好的衣服,過更好的生活。很多人催著他走快些,再努力一下就能爬的更高走的更遠。
但是然後呢?
他的野心並不那麼大,到這年紀最想要的無非是一個家。想要個人能陪自己說說話,下班之後兩個人一起待在一起看書看電視。他可以給那個人做好吃的飯,對方或許會在他睡著時為他掖掖背角。
原先他勞心勞力地當一個管家,不知不覺就有了幻覺,說自己也是那個家的一部分。現在那個幻覺一般的家都沒了,他便又回到一個人。
曾經何式微經常到他找他說話,有時吃個飯,聊聊天。他很懷念當時的感覺,現在卻不敢和何式微見面。
何式微想要的太多,催逼得太快。他很想說,你等等我,我就是一個這樣的人,要考慮的太多,反應過來太慢。我知道你好,但是請你等等我。
每個人說了喜歡他的人,都急著想從他身上要個承諾。但是承諾並不是那麼簡單就能說出來的東西。駱林如果真喜歡上了一個人,會用他的命去對那個人好。他想著的是一輩子,不是一個合則來不合則散的遊戲,也不是一時的迷戀。別人拿出一點點的感情做餌和陌生人交換,駱林拿出來的是他的一整顆心。
他就好比一條一生只認一個主人的狗。忠心耿耿的,直到上一個主人將他開膛破肚地扔在街邊,他才死了心,撿回一條命。
而現在,那個曾經幾乎要了他一條命的人再來找他,他也忍不下心回咬那人一口。
對於段非,他最後放任這麼一次,也就結束了吧。他只盼著等這一切結束,能有個人出現,不圖他什麼,不會再傷他,沒波沒瀾地和他度過一生,安安穩穩的老死。
他整個人被段非消耗過一次,已經怕了。
……他的確是這麼想的。
然而第二天,當他看著段非坐在摩天輪里,露出疲憊的睡臉,他卻覺得有種難以言明的感情慢慢出現。
他從來沒去過遊樂園,也不知道為什麼段非會突然想起這一茬。但是他曾經的確是想去遊樂園的——親密的情侶或者和家人嬉鬧的小孩子,這種熱鬧的場景總讓他心生嚮往。書上說和喜歡的人一起坐摩天輪是最浪漫的事情,他便也傻傻地想象過那個場景。那時他還喜歡段非,明明是已經是二十四五的人,卻純情得像個中學生。
而今天段非帶著他來了。
他原本是沒什麼興緻的,就連保持微笑也已經很困難。然而段非卻裝作昨天什麼都沒發生,甚至顯得愈加孩子氣,扯著他要做這個做那個。明明腳還傷著,卻駕著拐杖催他走快點。見到氣球就買一個,射擊遊戲贏不到半人高的熊就再打二十次,直到老闆看不下去送了一個。坐過山車時駱林嚇得直閉眼睛,段非強撐著半聲尖叫都沒發,下車之後在路邊跪下來吐了個天昏地暗。嘴巴擦乾淨了段非又是一臉的堅毅,拽著駱林去坐激流勇進。因為嫌遊樂園裡賣的雨衣貴,段非還和賣東西的人吵了一架,之後乾脆打定主意不遮不罩,於是落下來的水花把兩個人打濕成了落湯雞。
段非和他的衣服都濕透了。駱林不聽段非抱怨,跑到之前的店家買了一大條浴巾出來。準備給段非擦頭髮的時候,駱林發現段非的白色上衣腋下有些紅色的痕迹。開始還沒注意,後來看著段非的拄拐杖的姿勢越來越彆扭,忽然就反應過來些什麼。
原本駱林是讓段非坐著輪椅出門的,這樣兩個人都方便些。段非實在是嫌棄那玩意所以不合作,駱林無法,便只能讓他一拐一拐的在遊樂園裡走了一路。他開始還擔心段非的體力支撐不住,後來看段非走得比他還快,便沒有再想過這件事。
但這麼走路,總歸不可能不費力的。柱雙拐時要手肘用力將上身撐起來才正確,但哪有誰的體力這麼好,能兩三個小時這麼晃悠著不休息。段非一定也是一樣,手上的力氣的沒了,便把拐杖架在腋下,撐著上半身的重量走。這麼不斷地走下來,皮膚必定會被衣料蹭破。那紅色的,大概就是些許的血跡。
駱林看著段非,只覺得先前一直感受到的違和感愈發強烈。段非察覺到了駱林的目光,回過頭來,隨意地撇起嘴角,從鼻腔里哼了一聲:「想什麼呢,呆成這樣。」
看起來不可一世,但卻著實帶著笑意。那是十七歲的段非會有的表情。
駱林沒有說話,裝作沒有發現段非受的傷,兩個人兜兜轉轉,最後去坐了摩天輪。
這一天里駱林的話都少,所以坐上摩天輪之後,駱林就算沉默,段非也一樣沒覺得奇怪。摩天輪漸漸向上,段非問駱林:「開心嗎?」
駱林「嗯」了一聲,眼神落在窗戶的外面。
「那就好。」段非說了這麼一句,也沉默下來。
摩天輪越爬越高。正是傍晚,落日的餘暉從駱林身後撒過來,把眼前一切都染成了橘紅色。他回過頭,看得到後面那輛車廂里有個小孩子被父母抱著,兩手趴在車窗上,似乎在高興地叫著,兩隻肉呼呼的小手快樂地揮著,和夕陽在他手上投下的影子玩耍。
駱林有點動容,笑了笑,想回頭和段非搭話,才發現段非已經睡著了。
段非睡著的樣子看起來很累。身體斜斜地滑下去,頭靠著車廂的一側,兩手抱臂放在胸前。橘黃色的光讓他的睫毛和頭髮都被染成了溫暖的顏色,但是駱林還是能看到他閉著的雙眼下有青色的陰影。他的眉頭微微皺著,嘴角放鬆時變成了平直的一條線,除了疲憊,還有些更加沉重的意味在。
這和段非今天一天表現出來的樣子,都不一樣。
駱林終於明白自己感覺到的怪異之處在哪裡了。
段非把他自己偽裝成了十七歲時的樣子。不管不顧,意氣用事,嘴硬又任性。笑起來帶點驕傲,本質上卻還是個半大不大喜歡逞強的孩子。
但那不是真的。
十七歲的段非不會忍著擦傷,一聲不吭面色如常地跟他走一路。十七歲的段非也不會特意問他今天過得開不開心,不會因為疲累在摩天輪上睡著,更不會想要表現出來一個少年本身不成熟的樣子。
是段非在努力地營造出一個關於過去的幻覺,想讓駱林覺得自己還是以前駱林喜歡的樣子。但他的偽裝最終還是沒能成功。畢竟十七歲的段非睡著之後,不會露出現在這樣的表情。
駱林閉上了眼睛。
……如果之前的事情沒有發生該多好。如果現在坐在這裡的是二十五歲的駱林和十七歲的段非,那該多好。
那時的他大概會靦腆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支支吾吾地不敢看段非,稱呼用的還是少爺。而那時的段非或許會支著下巴,看看窗外再看看自己,因為想不出話題來打破沉默而抓耳撓腮。
那是後來的後來,駱林才發覺,在段非成人前的那段時間裡,似乎對自己有過特別的溫情。不過就算那是真的,又能怎麼樣呢?那些橫亘在後來五年間的事情,足以把他們變成現在的這個樣子。
……二十三歲的段非在摩天輪的里靜靜地睡著。三十歲的駱林坐在他的對面,背脊彎下去,臉埋在手掌里。
摩天輪過了至高點便慢慢下降。夕陽沒入地平線,天空從橘紅變為粉色,然後是紫色,慢慢向冷色調靠近。
在落至最低點前段非終於轉醒,表情有一瞬間的空白,然後馬上轉為了帶些不耐煩的表情,抱怨道:「怎麼我睡著了你也不叫醒我?」
然後他側過頭去,小心地觀察駱林的表情。駱林本來垂眼坐著,聽到他說話便慢慢抬眼,怔怔地看著段非。
段非的喉結不由得滾動一下。一秒,兩秒。他臉上明顯的不耐煩也慢慢地褪了下去,回歸沒有表情。兩個人對視著,段非知道駱林發現了。
然後呢。他沒有什麼辦法了。他知道駱林已經不喜歡自己,那他就把自己裝成還被他喜歡時的樣子——如果討好懇求強迫都沒有用,那麼就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吧。
但還是被駱林發現了。
段非想笑一下,可惜沒能做到。
先笑的人是駱林。駱林努力地做出一個尷尬的表情,帶著歉意笑笑,說,是他忘記了。
兩個人都心知肚明,卻沒有人點破。於是當這場蹩腳的戲被拆穿,兩個人同時選擇了當它沒發生過。
日後又會是什麼情節,駱林並無概念。但他意識到在他和段非之間,所有的偽裝都是徒勞。面對著彼此,他們只能露出自己最真實的面孔,不管好看難看,疤痕多少,都無可選擇。
……七日之約還剩下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