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第七章

96第七章

——在駱林的記憶里,段非是不會做菜的。每次段非進廚房,意味著那鍋碗瓢盆刀具都要換掉一部分再買新的。有一次段長山要過生日,剛上高中的段非便少見地提出要自己下廚,好給他爹下一碗長壽麵。不僅如此,段非還想著自己和面切面。駱林站在一旁看著他水加多了放面,面加多了倒水,無數個循環過後面水和物已經漲至了超出攪拌盆盆沿的程度。段非身上頭上都是遮著罩著的麵粉,眉眼一片灰白,眼睛似乎被迷了,只能胡亂地聳著肩將臉往肩上蹭,狼狽得像條在石灰堆里打過滾的狗。

駱林無法,只得出手救場。和好面了再回頭看看,身後的段非一隻眼睛紅通通的,眼底被揉得都是血絲和眼淚,正看著那在駱林手下格外聽話的麵糰,顯得有點落寞。駱林於是安慰他說,這種事情讓下人們做就好;少年時的段非只是皺著眉頭,回答他說,不一樣的。

……而現在,駱林面對著桌上擺的整整齊齊的三個菜,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話好。

段非在開放式廚房的流理台前把手洗乾淨擦乾了,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向餐桌走過來。看駱林沒動,便指了指擺好的餐具:「趁熱吃。」說完拉開椅子也坐下來,臉上沒什麼表情。

駱林怔怔地看著那幾個菜——清蒸白米蝦,蒜蓉絲瓜,青椒肉絲——再看看段非,問道:「都是你做的?」

段非抬眼看他:「……我做的。」

駱林再看看廚房裡面凌亂的架勢,想來段非沒有說謊。段家有兩個廚房,平時下人做飯都在大后廚,這個和餐廳相連的開放式廚房幾個女傭並不會用,就算用了也不會折騰到這副天翻地覆的樣子……然而單看幾個菜,倒是很正常的賣相。

碗里已經盛好了飯,段非低著頭夾菜,沒再說話。駱林猶豫了一下,下了筷嘗嘗,味道竟然意外的不錯。

「做的挺好的……什麼時候學會做飯的?」駱林對段非的認識刷新了幾分。

「出國稍微練了一下。回來自己看書學了菜譜。」

「……這樣。」

「你要不嫌棄就多吃點。」

說完段非便拿起公勺舀了蝦往駱林的碗里盛,駱林端著碗,莫名地避了一下。段非的手僵在半空中:「不愛吃?」

「不是,」駱林臉上露出了窘迫的神情,「還挺喜歡的。」

很明顯的,是駱林的身體條件反射般地拒絕了段非的靠近。段非的臉上閃過一絲複雜的神情,慢慢把勺子放回去。

「要是你不習慣,還是自己來吧。」

「我……」駱林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辭彙,「……沒反應過來。沒見你給人夾過菜,感覺像見了別的什麼人。」

段非沒看他,只是提了提嘴角:「可能吧,但這樣不是挺好的么。」

駱林看了看段非,然後低下了頭:「是啊,感覺像個大人了。」

段非「嗯」了一聲,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意思。兩個人沉默的用餐,過了一會兒段非突然問:「我以前是不是特別差勁?」

駱林怔住,嘴巴張了張,沒說出話;這沉默已經說明了一切。最後駱林說:「以前怕過你,現在不會了。」

「……對不起。」段非的道歉清楚地傳過來。這不是段非第一次和駱林說這三個字,但這回聽上去卻和先前幾次有了區別。

段非沒再動筷,也沒看駱林,而是望著駱林身前的一塊餐桌桌面:「其實不用想也知道你會怎麼想我,」他自嘲地笑了笑,「以前是我不對。那時候每天都覺得特別生氣,莫名其妙的,控制不了。好多事情一上頭就做了,做了之後我也後悔……」

似乎是被自己的發言噁心著了,段非皺著眉在空中揮了揮手,像是在驅散什麼髒東西:「不過這麼說其實也是在找借口,脾氣都管不了跟畜生有什麼兩樣。」

駱林並不太想繼續這個話題,只能笑笑接過話:「都是過去的事了,反正我和你就在一起待這麼幾天……」

段非緩慢地打斷他:「我知道。你不用一直提醒我。」他頓了頓:「過一天算一天。能像現在這樣和你吃頓飯,我覺得就挺好的。至於以後的事,我不會食言。」

兩個人相對沉默,段非又指了指盤子:「吃菜,不然涼了。」

一餐將盡,駱林猶豫很久,還是開了口:

「你能變成現在這樣的大人……我很開心。」

「謝謝。」段非笑了,幅度不大,帶點苦,但還是很大方的笑容。

……那一瞬間駱林分明地意識到,段非長大了。這和段非的身量毫無關係,而是駱林無法再像當年對待那個孩子一樣的態度來對待段非。當段非不再任性,暴躁,易怒,衝動,而是真正像個成年人一般和他對話時,駱林也再不需要逃避和敷衍。

他也同時明白了段非這次的道歉為什麼和往常不同。這是頭一次段非把話說開了,帶著接受結束他們之間糾葛的意味。

駱林看著段非,然後說:

「……你多笑笑比較好。」

段非從鼻子里笑了一聲,臉上帶些駱林熟悉的痞氣:「你話怎麼這麼多。」

……

吃完飯段非破天荒地張羅著洗碗,駱林看不過他走路不便還做家務,硬是把活兒接了過來。段非還想和他搶,沒搶過。於是段非便站在了駱林身旁看他洗碗,似乎覺得無聊了,便用手沾了水去彈駱林。

「你幾歲啊……」駱林用手背把臉頰上的水珠擦乾淨了,一臉的無可奈何。

段非側過頭,把沾濕的手在褲子上擦了擦:「三歲。」

駱林搖了搖頭,沒接話,表情有些微的哭笑不得。

「……等下能不能陪我去個地方?」過了一會兒,段非突然這麼問。

駱林手上的動作停了,回頭看著段非。

……

李鴛鴦的墓並不特別顯眼。她葬下去的墓園在遠離市區的郊外,近幾年死的人愈多地價愈貴,新建的墓碑便密密麻麻地將幾年前的舊墓自外包圍起來。駱林有一年多沒來這個地方,感覺變化還是挺大的。段非拄著雙拐沿著小徑慢慢走著,駱林手上則拿著一束花,是出市區前段非讓司機停車買的。從公墓入口一直走了十五分鐘,兩個人終於看見了李鴛鴦的墓碑。

墓前面有三個放食物的小碟,積了不少灰,灰塵下面則是顏色難辨的食物漿汁,早已經凝固了,絲毫看不出來原本盛了些什麼。墓碑上也厚厚蒙了一層塵,上面鐫刻后刷上的紅字已經黯淡下去,幾個字的折角掉了油漆。

段非把拐杖放下來,彎下腰,一手撐著地,盤腿坐在了地上。他把長袖衫的袖子扯出來握在手上,仔細的把墓碑擦拭一遍,看著他已去世的母親的照片。

李鴛鴦在照片里笑得很開心,眼睛彎成半月,頰側的酒窩讓她的笑容顯得甜。雖然微微有些發福,臉上也有了皺紋的痕迹,她卻還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氣質溫和寬厚。那些風霜的痕迹向來無損她的美麗,而這張照片里,她看人的眼神更是異常地溫暖。

駱林聽到段非低聲說:「她也就對著我爸會笑成這樣。他怎麼就不來看看她呢。」

駱林彎下腰,把花放在墓碑前。

段非靜靜地看著墓碑,繼續低聲地說著話,語氣沒什麼起伏:

「我一點都想不起來我媽是怎麼沒的。我真想問問她。再問問她恨不恨我爸。我去美國之前讓他來看看我媽,把字上掉的油漆補上,結果還是這樣。」

駱林聽不出段非的語氣里有什麼對段長山的怨懟——也許最初是有的,只是後來明白了怨也沒有用。然而他感覺此時不出言安慰似乎有些不妥,於是開口道:

「這對他來說是個傷心地,來了也不好過。可能他也是太忙了,一時沒記住,不代表什麼的。」

段非扯起嘴角,卻沒什麼笑意,搖了搖頭,指了指右手邊緊挨著李鴛鴦的一塊空墓碑:「這是個夫妻墓,但我爸只買了左邊我媽這塊。我自己出錢把右邊的買下來了。別人家的夫妻墓里葬著是一對夫妻,以後這兒葬著的是一對母子。你說好笑嗎。」

駱林無言以對。

段非轉過頭看著駱林,問:「以後你能不能來看看她?兩年一次,三年一次,都無所謂。我就是怕最後沒人記得她。」

他的話裡帶著些幾乎難以辨出的懇求,以及不想強人所難的距離感。一種難言的苦澀在駱林的胸口散開來,他只能努力擠出來一個微笑,試圖打破沉重的氣氛:「你這話說的,又不是以後你也不在了……」段非在聽到這句話時表情露出了些許的變化,然而駱林沒有注意到,繼續把話接了下去:「……我不會忘的。我以後肯定會來看她,你不用擔心。她也像是……我的家人。」

段非對他笑了笑:「……謝謝。」

駱林沒有說話。他只是忽然覺得這一切的走向都分明起來。段非像完成最後的心愿一般做這做那,連帶著還囑咐了他。「結束」的意味漸漸變得明顯,駱林覺得自己應該鬆一口氣,卻意外地沒有這樣的感覺。之前他和段非一刀兩斷時像是從胸口剜去了一塊肉,只能忍痛咬牙任傷口長好。他擔心這傷口感染化膿,所以不想去碰它。然而當這傷口真正癒合,創口上不留任何痕迹,讓那缺去的一塊空洞顯得仿若天生,他卻覺得不真實。

駱林想,就要徹底結束了。這真是一場漫長的告別。

他還不明白這場告別真正的意義,段非不會告訴他,他自己不會想出來。更讓他不解的是,他現在覺得莫名的難受。

段非準備離開時,駱林握著他的手,扶著他站起來。駱林覺得自己應該馬上將手放開,卻待到了兩人站定時,都還保持著相握的姿勢。駱林微微地低著頭,腦中有瞬間的空白。

一秒,兩秒,段非在駱林的手上微微地施了力,握了握他的手指,然後慢慢地將手放開。

「走吧。想什麼呢。」段非對他這麼說,聲音略微帶些沙啞。駱林抬起頭,看見段非在笑。沒有什麼曖昧的氛圍,也沒有進一步的行動。只是對著他笑。

對著他笑。

駱林說段非笑起來好看,是真的。他曾經多麼喜歡這樣的段非,只要段非對著他偶爾露出一個沒心沒肺的笑容,他便覺得一切都還能夠容忍,能夠繼續。段非的笑有讓駱林的希望苟延殘喘的能力,只是他之後再沒看到過。

他知道現在對著自己笑的男人,並不是偽裝或者勉強。那是他曾經想象過的,段非最好的樣子。

「我去一下洗手間」,駱林抬起手這麼對段非說了一聲,轉身快步地離開了。段非好像還說了什麼,駱林沒有聽清楚。

他大跨步地走出去,直到了確定段非看不到的範圍才停下腳步,用力閉上眼睛,把剛才突然冒出的淚意逼了回去,又深吸了一口氣。

……段非變了,或許會變成他想讓段非成為的那種人。以後的段非大概會如他所願,當一個有用的人,過上安穩的生活,和另外的人在一起,過的很幸福。

這是多好的事情,只不過再也和他無關,也無法和他有關。

駱林這一輩子只喜歡過一個人。他高估了自己的理智,低估了這個人和過去十年的力量。他以為自己看到這個現狀會欣慰地退場,但是他卻覺得委屈。這樣的情緒讓駱林覺得不可思議,連帶著還有強烈的自我厭惡。

他只是沒有明白一件簡單的事情。

你費盡心血栽種下去一顆樹,磨破了你的手,大雨幾乎浸濕你的骨頭。當它終於成蔭的時候,你卻要帶著滿身的傷痕走開,再走到風雨中去,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一個避雨的地方。這樣的境況,任誰的心裡都會覺得苦。

他回不去樹下,也看不見樹在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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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台上的管家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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