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第八章
七天里的倒數第三天,段非先是往家裡抱回了一大堆的傢具裝修畫冊,然後讓人載他和駱林去了東灘。
這幾天過去,駱林已經漸漸習慣了聽段非主意,這裡走走那裡轉轉。去的地方不一定特別,做的事情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段非沒對他表示出過分的親密,說話的字眼裡再沒談喜歡和愛。一天兩個人會在一起幾個小時,吃個飯聊個天,很快就過去了。
見面的時間越來越固定,明明沒有約定過,兩個人卻也都漸漸習慣。這回段非突發奇想要上島,駱林也沒有細問。聽說東灘有濕地,大概段非是想看風景了吧。
到了地方,車一直沿著西邊靠海的公路開。一片密密麻麻的都是建好了在建的別墅樓盤,灰塵揚起,烏煙瘴氣,並沒有什麼生態區的樣子。車子載著他們拐進了某個社區里,這裡許多房子都是在建,打樁機和挖掘機的聲音隱約可以聽見。又開了好幾分鐘,他們最後停車的地方在一個巨大的人工湖旁邊,不遠處看得見極其零星的幾幢獨棟別墅。不比之前駛過的在建的聯排別墅,這幾座別墅已經完全建成,植被也已鋪好,彼此間隔著讓人覺得滿意的空曠距離。但也許是剛交房,看不出任何居住的痕迹。
段非和駱林從車上下來之後,司機把拐杖遞了過來,然後又從後備箱里拿出了一個箱子抬著走。箱子裡面是段非帶回來的那幾本的畫冊,還有零零散散的一些小東西。段非拐上一側的小徑,走了兩三分鐘,直到了一幢別墅的院子門前。走過未經打理的私家花園,花架和石頭步道,段非挪上台階,拿出一把鑰匙開了門。推開門之後他沖駱林側了側頭:「進來吧。」
駱林一下沒反應過來:「這是你家的房子?」
「沒買多久。外面有風,進來說。」
段非讓駱林先進了屋,司機跟著進來,把盒子在門口放下又走了。
房子是簡單收拾過的毛坯,牆壁還是一片的灰。然而這房子十分寬敞,四處都是大落地窗,陽光能直直地透進來,就算沒有開燈也並不顯得特別昏暗。兩個人來到客廳,看見了大氣的三面大飄窗的設計,頭頂上還有著令人吃驚的挑高。駱林站在淺淡的影子里,看著他腳下陽光投下的幾個扭曲了的格子,和窗欞一個樣式。
「喜歡嗎?」段非站在他身旁,指著窗子問他。
駱林笑了笑:「我喜歡啊,你把房子送我?」
段非顯然沒想到駱林會跟他開玩笑,沉默了一會兒還是認真回答道:「這套可能不行。不過努力一下的話,弄個雙拼應該沒問題。不過那得是二期,交房要在明年年後。」
駱林露出個無可奈何的表情:「你再這麼大方下去,家產遲早全都得送人。」
段非略微揚起一邊嘴角:「我還以為你要說我小氣。要不是這套買完了沒什麼現錢,加上這是養老的房子,不然真送給你了。」
駱林搖了搖頭:「不講這個了。你這回叫我來是讓看房的?不過這灰撲撲的,連個門都沒有……」
「那你就選個門裝吧,」段非指了指身後的箱子,「那幾本裝修的書里,你看哪種門好你就裝哪個。」
駱林的臉上滿是疑惑。
「叫你來是想讓你幫我看看設計。你不是……模特嘛,」段非咳了一下,「總歸品味比我好。現在的家裝修得跟個皇宮一樣,我不喜歡。」
駱林抬眼靜靜看他:「我還以為你看不起模特。」
「我以前誰都看不起,不止模特。」段非回看駱林:「已經得到教訓了。」
駱林又看了他兩秒鐘,把眼神收了回來:「你想裝什麼風格的?」
「我不知道什麼風格是什麼風格,書店裡選了幾本看得順眼的拿回來了。」
駱林深吸了一口氣:「先說明,在這方面我一點也都不專業。你不要當真,圖個樂子就好,行嗎。」
「嗯。」
……
段非拖著一條斷腿不方便,兩個人費了很大的力氣才爬完了四層樓——地上三層地下一層。等到參觀結束了太陽光也過了最好的時候,房子里只有零散幾個房間里接了光禿禿的電燈泡,於是兩個人便窩到了光線最好又帶著大天井的閣樓上,還把裝書的箱子也一併硬搬了上來。閣樓上積了些灰,地上沒坐的地方,段非把箱子倒過來,翻出最底下的一條小毯子。駱林看了看段非,接過毯子在地上鋪平整。
毯子並不大,兩個人只能並排坐下,把書放在地上翻。幸而毯子小卻厚實,地面上的冷沒怎麼傳到身上來。兩個人每拿起放下一本書時都會揚起塵,但是駱林卻意外地沒覺得臟。
「主卧的色調你覺得什麼顏色好?」段非問駱林。
「又不是我住……你自己看。」
段非從書上翻出了一張西班牙風格的卧室圖片,牆壁是晃眼的明黃色:「這個顏色怎麼樣?裝飾用五彩的玻璃,加上橫條紋的圖騰手紡布,還有這個植物……」
「好看是好看,但是這種特別熱帶的風格……你要真喜歡就選這個。」
「給我爸住。」
「不行,」駱林迅速否定,「他住進來沒三天就會犯高血壓。」
「這個呢?」段非又翻到一頁,「這個床你不覺得特別……」
「段非,你爸快六十了,你真的覺得他會喜歡一張銀光閃閃的金屬床……?」
「那你看看這個……」
駱林詫異地發現,段非在問他的意見時是異常認真的——段非每每費勁心思的找出一個個他喜歡的設計,駱林再一個個的反駁回去。他一開始以為這是段非在故意逗他玩,挑些極端的設計,後來才發現,那是因為段非的喜好和他的性格像了十成十。
段非喜歡的顏色都帶有高飽和度的,更喜歡讓那些顏色的衝突色化為室內的各個元素,相互對撞,讓人想起前衛主義那一套。他喜歡的材質也是以玻璃和金屬居多,都是讓人覺得有距離感的東西。每個他給駱林看的設計都對住戶的審美要求非常高,所以駱林知道段長山絕對不會喜歡。
但這並不意味著段非的品味不好,而很可能與此正相反。
既然段非這麼認真,駱林也不好意思糊弄過去。他也拿起書仔細翻看起來,看到覺得好的例圖便遞給段非,兩個人你一言我一句,真正的討論起來。
……
「主卧真要用棕色嗎?」
「可以用很深的棕色。像你剛剛給我看得那個全黑白的卧室,把床頭板換成深棕色的木頭,粗一看也沒什麼大區別。」
「沒什麼大區別乾脆就用黑色……」
「和黑白配在一起的顏色要特彆強才能跳出來,更適合年輕人。選深棕色的話大地色系的不少能用,其他的一些淡色也適合,很安眠的。」
「我不要木頭地板。」
「誰也沒逼你用木頭地板……鋪地毯好了。」
「然後在床前再擺張羊皮毯子,像這樣大點的。」
「……鋪吧鋪吧。」
「再加一個dressingbench。」
「……加。」
……
「浴室的牆面我想全貼大理石。」
「……好啊。」
「真的?那你看這個,牆面是淡顏色的大理石,洗手台和淋浴之間有一條天花到地面的白色led燈帶,感覺很棒……不過你是不是不喜歡led?」
「這種設計的話我也覺得很漂亮……感覺好像浴室里有一扇很細長的窗子,led的光像是外面很強的陽光從窗戶里透進來。」
「那就這個。還有浴室里放獨立浴缸還是按摩浴缸好?」
「獨立的吧,按摩浴缸沒什麼家的感覺……」
「那買個橢圓形的獨立浴缸?還是那種古典四足的?「
「……這是你的房子還是我的房子……」
「那我不問了。」
「……」
「你是不是也覺得橢圓形的好?」
「……」
「古典的有點太老氣了。」
「……」
「……古典的?」
「段非,我從沒見你這麼啰嗦過。」
……
這樣的對話往複繼續,太陽在他們頭頂的天井之外慢慢變換角度,光線漸漸地變暗。此時段非在講,駱林在聽。駱林吸了吸鼻子,發現身周略微有些冷。房子太大太空,幸好是在閣樓,感覺才好受了一些。段非和他之間的距離似乎比開始時近了一些,駱林的左手臂已經微微貼上了段非的右臂。每次段非低頭去拿身前的書,駱林都能聞到他脖子後面傳來的一陣帶著溫熱感的,非常淡的香味。
那種香味是段非慣用的古龍。不是知名的牌子,段非卻一直在用,大概已經有了幾年,沒有變過。古龍的瓶子是黑色的,有一回駱林在燈下擦拭,發現黑里透出些墨綠色,質地讓人想起某種寶石。
離開段家之前,如此的瑣碎家務日復一日,駱林卻從來沒覺得悶過。傭人們沒有一人像他一樣待這麼久,他不理解他們為什麼離開,他們不理解他為什麼會想留下來。
原因大概也沒難么難懂。別人眼裡看到的只是古龍水的瓶子,他看段非的物事都像看一件寶貝。
——也許是駱林神情不對,段非轉過頭來看他:「……駱林?」
駱林微微笑了笑:「我在聽。」
他的確在聽。
段非從小就不怎麼愛說話,也不會說話;煩躁的時候段非會毫不掩飾地嚷嚷,真正難過時嘴巴反而像個蚌殼。等上了高中段非一開口總要蹦上幾句髒話,為這口癖被他媽或輕或重地抽了幾次耳光,但沒改回來。等到夫人過世了,段非墮落得變本加厲,駱林又好幾次都想在他張口時側過頭去,並不忍聽。
所以現在當段非少見的,以他並沒有見過的姿態和他聊天時,他一字一句都沒有落下。
段非在跟他講樓梯的式樣,比劃著在他面前劃出一個矩形的輪廓。「我剛剛看到一種能儲物的樓梯,你能從正面或者側面把它拉出來放東西,是不是很方便?」
駱林笑了笑:「是挺好的。但是拉出來推進去,也很費力氣吧。」——他想象了一下自己把雜物理好的場景,大概不會太輕鬆。這實在是因為這些對話讓他有了幻覺,好像他們設想中的房子,是他——和段非的。
不過那樣也就不是單單的一個房子了,大概會很像一個家。
這聯想莫名其妙卻又有種駱林不敢細想的誘惑力。他不想陷入昨天那種狀態里去,只能強迫自己不要再胡思亂想。
……
段非從家裡帶來了剪刀和膠帶,一併放在了箱子里。臨走前他們把選好的裝修樣式從書上剪下來,一張張地分別貼在了各個房間的牆上。「這樣以後就不會忘了。」段非拍拍手上的灰,回頭看著駱林。
駱林也看著他。
「回去吧。天要黑了。」最後駱林說。
在餐廳的天花板上亮著光禿禿的一個燈泡,那是因為天色已晚,他們在下樓時開的。在牆上貼完了最後一張圖片,駱林把這燈關了,和段非一起向門外走去。
至於那些書和那張毯子,他們沒帶回去。它們保持著被翻開被鋪開的樣子,靜靜地躺在閣樓上。
……
司機在門口等著他們。段非坐在車後排的左側,駱林做在後排的右側,兩個人各自微微轉頭看向窗外。他們來時也是這樣,並不怎麼交談,回去時卻更加的安靜。司機抄了一條沒有路燈的小路,不知道後座的那兩個人究竟是是在這茫茫的一片黑夜裡看見了什麼。
回上海的路上要經過一條極其長的隧道。在駛入隧道時,車子有一瞬間沒入了完全的黑暗。
而那個瞬間,段非把右手放在了駱林的左手上。
駱林的被罩著的手微微地抖了一下。他側過頭去看段非。
段非沒有看他,臉還是對著正前方,沒有什麼表情。然而他的頭微微低了,眼睛垂著,眼神似乎是向著右下,落在他們握著的那雙手上。
不知道是不是駱林的錯覺,隨著段非無聲地一呼一吸,他胸口的起伏似乎變得非常明顯。
駱林不再看段非,慢慢將頭轉向窗外。他把右手的手臂抬起來,沒被觸碰的這隻手似乎顫抖得更加厲害,他把手握成了拳,抵在了鼻子下面。
……他沒有把手抽出來。
回到段宅要近一個小時。駱林不知道自己應該什麼時候把手抽回,也不知道段非什麼時候會鬆手。他不敢動,只知道段非手上的溫度幻覺般地蔓延到自己的身上來。
五分鐘,十分鐘,兩個人都保持著這個姿勢沒動。駱林的手已經微微有些僵了,手腕處隱隱地抻著疼。他微微抬了抬手腕,然後感覺到罩著自己手背的溫度慢慢離開了,頓時有些冷。
駱林把左手收了回來,轉了轉手腕,放在膝蓋上。他看著窗外晦暗不明的天色,眼光卻沒有一個鎖定的焦點。車廂的隔音效果很好,窗外的車流聲顯得模糊,而他漸漸能辨明身旁段非的呼吸聲。車前的綠燈轉黃再轉紅,是他們停在了一個十字路口。從車窗上帶著弧度的反光里,他看得見段非肩部以下的身體。段非略微前傾著,背脊是放鬆的狀態,左手和右手交握在一起,左手的拇指抵在右手的掌心上,緩慢地滑動著,一下,兩下,透出某種難言的孤獨。
駱林忽然想,段非現在究竟是怎樣的表情呢。
他在反光里看著段非的手,然後閉上眼睛,幹了一件他自己也並不知道為什麼會做的事情。
……他把手放回了他和段非之間。掌心微微側著向上。
心臟開始以難以言喻地速度猛烈跳動,似乎要從駱林的胸膛里跳出來。他的眉毛已經微微皺了起來,睫毛的翕動將他的緊張徹底出賣。他伸出去的左手從指尖開始發冷,目視可見地微微顫抖。耳朵里像是突然充了血,嗡嗡地迴響出他的脈搏。
在他做出反悔舉動的前一秒,段非的手又一次地握住了他的。是以十指相扣的姿勢,掌心貼著掌心。
駱林不想也不敢睜開眼睛。他鮮明地感受到脖子上的血管跳動,自己的心跳聲吵得他不得安寧。
段非的手一點點地加大力氣,而他發現自己在虛弱地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