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第九章

98第九章

「……youhadmeathe11o.」

駱林拿起遙控器,抬手將電視關了。狹小的公寓沒有開燈,現在因為失去了電視的熒光,再次回復到一片黑暗。駱林將雙手覆在臉上,仰頭倒在了沙發里,長長地呼吸。胃因為過度飢餓而隱隱地痛,或許他不應該跳過晚餐。

暗黑中駱林的手機屏幕無聲地亮起,顯示有未讀的信息。駱林沒去看,只是那麼坐著,任頭腦里混亂做一團。他想起當車子停在段宅門前,自己將手從段非手中抽走的時候,段非直直地看著他,搖了搖頭。

為什麼搖頭呢。是在說「不要放手」,還是他也不明白著一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

駱林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這次越界已經讓兩人之前心照不宣保持地距離徹底瓦解。駱林原先覺得踏出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現在卻發現自己從那安靜的碰觸中得到了某種煎熬般的快樂。

出現這種狀況並不如他所料。他當然可以反覆質問自己,試圖尋找出究竟是哪裡出了錯。但事實不可改變——他沒有拒絕段非的靠近,甚至做了與此相反的事情。他一直知道這麼做後果會有多嚴重,但是那個瞬間,那個短暫的他做出動作的瞬間,他的確想那麼做。

……那天晚上,駱林夢見自己站在了一條空無一人的公路上。公路是瀝青色的一條直線,天是雷雨前壓抑的灰色。他一個人在這公路上走,不知盡頭在哪裡。他聽不見任何的聲音,而在一片令人不安的沉寂中,遠方一輛著了火的轎車無聲但飛快地向他駛來。飛馳的車子一直到了他的面前才猛地打彎,車身翻了過來,直直地飛向他。

他沒有跑也沒有躲,而是停下腳步閉上眼睛。他站的地方太冷太安靜,那被火光纏繞著的車子向他罩下巨大的影子,他能隱約感受到一種溫暖。

……

七天里的第六天,段非一早把自己整理乾淨,然後在與先前無甚差別的時間裡,又一次和段非見了面。

……他的決定是放任。

這過程好比蹦極,而他選擇了看著自己往懸崖下墜去。他告訴自己這只是個短暫的過程,在這約定過去之後,他那不可能妥協的自尊會像繩索一般,扯著他將他帶回到他應該在的地方。他想,這只是暫時的失控——他不可能一直下墜,正如同他不可能放任他的自尊被軟弱的幻覺擊碎。

「我以為你不會來。」段非坐在餐廳里,雙手交握著放在餐桌上,看著走進門的駱林。

駱林沒有說話,只是向段非走了過去,然後在他面前一步處停了下來。

段非抬起頭看了看他,然後回過頭,將一隻手撐在額頭上。他先是呼了一口氣,然後搖了搖頭。他的眉頭皺著,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像是在努力忍耐些什麼,又彷彿陷入了某種束手無策的境地。

駱林忽然明白了段非昨天晚上搖頭的含義。他是在告訴自己不該這麼做,不該讓他牽著自己的手。

他以為段非是在試探他的底線,但他的所作所為,又何嘗不帶有同樣的意味。

駱林笑了笑,聲音裡帶著些沙啞:「我不想再提醒你第三次了。」

「我知道。這是最後的兩天了。所以沒什麼大不了的。」

許久的安靜過後,段非慢慢地抬起手,先是抓住了駱林的袖子一邊,再下定決心般的握住了駱林的手腕。

……

駱林從段宅的儲藏室里翻出了幾本相冊。風格各異的照相本子反映出各自年代的不同,只是不論新舊,上面都落滿了灰。他把相冊搬到客廳的沙發前放下,然後單膝跪在地上,拿出先前取出的一塊棉布,仔細把封面擦了一遍。

他一邊擦拭,一遍低聲道:「怎麼臟成這個樣子。」

「你走了以後就沒人過打掃過儲藏室。反正知道我平時也不會進去,東西都是隨便一堆一放,就這樣了。」段非坐在沙發上,身體前傾,看著駱林的動作。

駱林嘆了口氣,沒說什麼。原本這幾本相冊驕傲地擺在段長山的展示架上,待到女主人去世之後卻被放進了不見人的儲藏室。或許他們是怕看了傷心,但是現在見著這些相冊默默吃灰,駱林有種莫名的難過。

「你也沒想過把照片拿出來看看?」他忍不住問段非。

「我?沒想過。就剩我一個人了還看全家福,我沒那麼想得開。」

駱林手上的動作停了停:「……那我還是把東西放回去吧。」

「今天正好你在,打開看看吧。多少年了,再不看什麼都忘了。」段非拍了拍他身邊的沙發:「上來坐。看你這麼跪著感覺怪怪的。」

兩個人都坐到了沙發上。段非俯□,在一堆相冊里選了一本土紅色的小冊子抽出來:「這什麼玩意兒……丑成這樣。」

翻開那本扁扁的小相冊的第一頁,便看見了穿著藍色健美褲和混色圓領寬毛衣的李鴛鴦。還年輕的段夫人帶著一副寬大的蝙蝠鏡,一頭密密麻麻的小卷披肩發,叉腰站在一棵松樹前,露出個四十五度的側臉——

「這是我媽?」段非似乎覺得好笑,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行不行啊她。整個人都貼樹上了,這有什麼好拍的。」

「那個年代都這樣,」駱林不自覺地向段非的方向側過去,想把照片看得更清楚,「喏,那邊一張也是。」

——照片里的段夫人擺著老版本的剪刀腿,一隻手揚起來,攀在花枝上。

「蠢爆了。」段非如是評論,然後把手放在那張照片的塑料膜上,又細看了看。「……不過還挺漂亮的。」

舊照片的光線和像素都一塌糊塗,段夫人臉上的眼鏡也不摘下來,駱林並不知道段非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但是段非看那照片時的表情比往常柔和很多,嘴角的弧度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揚起的,不明顯,卻有種不自禁的溫柔。

相冊再一翻頁,駱林看了一眼便側過目光,把拳頭抵在嘴唇上,咳了一聲。段非爆了個粗口,迅速地又翻了一頁,然後又是一頁,再是一頁——

「怎麼都是這種玩意兒?」段非把相冊猛的一拍合上,扔到一邊。

駱林心裡覺得有些好笑,裝作在看別的地方,並不置評。光屁股的皺眉小嬰兒段非,紅澡盆里板著棺材臉的段非,和穿著開襠褲坐在床上,一本正經卻把小雞/雞露出來的段非……

這該算是意外的收穫么?

「換一本換一本。」段非像是為了掩飾什麼一般擺擺手,彎腰又摸了一本相冊出來。但是一看封面還是不怎麼新的樣子,手又僵住了。

駱林像是明白了什麼:「其實人一生中需要穿開襠褲的時間是很短的……」

段非電光火石間將相冊握在手上,猛地向左右掰開了往膝頭一攤:「你剛剛說什麼?」

駱林低下頭,裝作被照片吸引了:「哎,這張是什麼時候拍的?」

段非看了他一眼,再低下頭一看。一張照片里,十分年幼的段非被包的跟個糰子似的坐在雪地上,段長山蹲在他旁邊摸著他的頭,笑得看不見眼睛。

「真會看孩子,就這麼讓我坐雪地上。不過這是什麼地方……」這麼大的雪必定不會是上海,段非邊說邊將照片抽出來,翻過來看了一下。照片背後是一行異常清秀的字跡——199x年,和長山,非非於長春。

「我還去過長春……」段非沉吟了一下。

「怎麼了嗎?」

「那是我爸老家。我記得他根本沒怎麼回去過……說是和家裡關係不怎麼好。我都沒怎麼見過我爺爺。」段非想了一下,把之後的幾張照片也抽出來翻看了,但是都沒看見字跡。

「算了。」段非把照片挨個插回去,然後發現駱林拿著一張照片正看得認真,隨口問道:「什麼東西那麼好看?」

「……你啊。」駱林自然地回答道,似乎沒覺得這句話答得有問題,反而把手裡的那張照片回遞給段非:「這張照片里,第一次看見你笑。」

照片里的段非至多五六歲,穿著灰色毛呢小大衣,頭頂白色帶絨球的毛線帽。因為人矮的緣故,衣服下擺幾乎就垂到了段非的腳背上,看不出哪裡是身子,哪裡是腿。小小的段非像站不穩似的,倚抱著他爸的腿,背後是翻起的浪花,他媽媽蹲在他旁邊幫他理著領子。

這是興緻多好的一家人,才會在冬天踩海。不過在這照片里,一家人的美滿真真明顯得叫人眼紅。海風捲起了段長山的圍巾,吹亂了李鴛鴦不再卷的一頭短髮,也讓段非帽子上的絨球頂著風飛起。然而三個人都是張嘴大笑的樣子,尤其是段非,小臉被凍得通紅,好像在迎風喊叫些什麼。

駱林垂眼看著段非被相機刻畫下來的笑臉,眼睛裡帶了不自覺的笑意。然而這笑意慢慢地退了下去,駱林把嘴巴抿成了一條線。

這表情變換落在段非眼裡,他一時沒理解為什麼會這樣。只是心知這時大概不應該說話,便只是一頁頁的翻著相冊。

——六七歲時在動物園和猴子對峙的段非。j□j歲時被強迫上台表演節目塗紅嘴唇的段非。以及再大一些,被扯去拍藝術照,肩上扛著小提琴卻雙眼瞪成銅鈴大的段非。

駱林對著那些照片,還是不禁失笑。他指著一張段非穿著校服在運動會上準備跳遠的照片說:「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也就這麼大。」

段非看著他:「第一次見我的時候,你是怎麼想的?」

駱林隨意地笑了笑:「能想什麼。半大不大的孩子,挺可愛的。

「可愛?那天我咬你了吧。」

駱林想起自己被扣留的日記,只能苦笑一聲:「那我怎麼說?說你像條瘋狗?」

「我咬你你也不討厭我?」

駱林怔了怔:「那時沒有。」

段非的表情頓時變得不太自然。駱林連忙擺擺手,想想復又開口:

「……其實真說起來,一直也沒有。」

聲音聽起來輕了些。段非第一次主動要求轉移話題:「不說這個了。」

兩個人沉默地繼續看著照片。自段非出生之後,這些相冊里的絕對主角便成了他,而段非在相紙上慢慢地長大,面龐一點一點的脫去稚氣,眼神變得愈加銳利。

駱林的視線又滑過幾張照片,最終落到一張段非捧著蛋糕的照片上。「十七歲生日快樂」,這樣的字樣搭配著段非故作生氣以掩飾害羞的臉,讓駱林感覺到遙遠的熟悉感。他的指腹滑過微微照片的邊緣,然後像感覺到自己的所為失當一般,動作停了下來。

然後段非聽到他問:

「那你以前是怎麼想我的?」

駱林的聲音很低,段非並沒有馬上反應過來。然後他看向駱林——這個問話人只是盯著面前的影集,手上卻沒有再翻頁。

段非想了想,眉毛皺了起來。嘴巴張了張,他像是在努力回憶什麼一般,最後說道:「我記得……最開始的印象應該是……這個人很白。每次站在陽光底下都感覺在發光,很晃眼。」

駱林似乎沒想到的會聽到這種答案,下意識地「哎」了一聲。

「以前你不是都穿著白襯衫在那裡準備早餐么,每天陽光從你背後照過來,你的衣服還有整個人都在反光……一大早的,看了特別刺眼。」段非停下來想了想,繼續說:「然後新傭人剛來的時候都特別土,感覺臉上臟髒的。你不一樣,反而特別乾淨。我還想過你是不是不會出汗,種花的俞媽一天幹活下來渾身都是汗臭,你在花園幫忙一整天回來還是香的。」

「……」

「我也看得出我媽挺喜歡你的。開始她有事沒事拉著你坐在那聊天,我就覺得你肯定也婆婆媽媽的。但後來發現其實你也不怎麼說話,一點都不煩人。你也從來沒跟我大聲嚷嚷過……還給我做飯,幫我送東西,每次都順著我。而且跟別人順著我不一樣……」段非停了停,聲音放低了些:「我覺得你是真的對我好。」

駱林只是聽著,沒什麼表情,並不插話,也不看段非的臉。

段非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用他能想到最自然的口吻慢慢說道:「所以我就一直都挺喜歡你的。從小到大一直都喜歡。遇到你之後慢慢覺得沒什麼別的可喜歡的人了,光和你待在一起就行,雖然後來……後來就不對了。也不是不喜歡你了,反正就是我媽走了以後,什麼事情都不對了。」

聽到這裡,駱林把視線轉回到了段非身上。

段非向後倒在沙發上,兩手交握,仰頭看著天花板,繼續道:「那時候每天都感覺特別急,感覺有什麼東西對不上。雖然怎麼想都想不起來,但是心裡明白好像忘了什麼特別重要的事情。早上起來看到你們幾個上上下下地圍著轉就覺得特別……煩。家裡呆不住,也不想見我爸。」

段非的眼睛閉了閉,沉默下來,駱林也沒說話。半晌段非又坐直了:「後來我去看了醫生,醫生也不知道哪裡出錯了。現在想想我媽走的那天還是一樣的感覺。可能這輩子都想不起來那天究竟發生什麼了。」

駱林隱隱地覺得有哪些地方不對——一樣是沒想起來,段非的現在和過去之間相差得也太多了。他猶豫著怎麼開口,段非卻突然說:「和我拍張照吧,駱林。」

他把放在他腿上的一本相冊拿開,轉過頭看著駱林的眼睛:「想不起來的我就不想了。倒是我沒有你的照片,以後連你長什麼樣都想不起來,那就完了。」

「我有什麼好拍的……你要是真想找照片,網上肯定……」駱林正想拒絕,段非卻打斷了他,叫來mariah去樓上給他取相機。駱林只好不說話,看著段非接過遞來的相機,調試好了拿在手上。駱林無法,想著叫mariah過來隨便幫他們拍一張,段非卻已然把女傭遣走了,手腕抬起來一轉,鏡頭向內對準了他和駱林。

「靠過來點。」段非這麼說,駱林只得坐近了些——「再過來點。」段非說著將左手伸出去,摟著駱林的肩,將他帶向自己。

「笑一笑。」段非說。

輕微的咔嚓一聲,然後段非把放在駱林肩上的手鬆開了。

最後相機屏幕顯示出來的兩個人都有些微微走形。駱林的笑容看起來很緊張,段非的一部分臉沒拍進去。並不是什麼好照片……駱林覺得尷尬:「還是刪了吧。」

「刪什麼刪,留著。」段非低頭看看屏幕,然後忽然轉過身,把鏡頭對準了駱林,又是「咔嚓」一聲。

「哎,」駱林忙去擋鏡頭,卻已經來不及了。段非不滿的「嘖」了一聲:「閉眼了,重來。」說罷又要去拍。駱林只能去拉段非的手臂:「別鬧了。」

段非果真不再動,只是拿著相機看著駱林。駱林忽然覺得有些訕訕,慢慢地把手放開:「別拍了,去吃飯吧。」

他從沙發上坐起來,起身要走,段非卻伸手握住了他的一隻手。駱林回過頭看著還坐在沙發上段非,聽到他說,讓我最後拍一張。

他撐著扶手站起來,兩人之間的距離瞬間變得很近,駱林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

段非把相機又一次舉起來。駱林沒有躲也沒有笑,只是那麼站著,眼神的焦點透過鏡頭,落在後面的段非身上。

照完了,段非看著相機里的駱林的照片,忽然說了一句:「我沒跟你說實話。」

「什麼?」駱林不解。

「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我想的是『這個人長得真好看』。」段非抬眼看向駱林:「從那時開始我就沒把你當長輩。所以你也不用擔心以前喜歡過我有什麼不對。」

駱林一震。他沒有料到段非會看穿他隱隱的負罪感——翻看相冊時,他一直在無聲地責怪著自己,為什麼會喜歡上一個未成年的,並且他一手照料大的孩子。

「去吃飯吧。」段非朝他擺了擺手。駱林怔怔地看著段非拄好拐杖,慢慢往餐廳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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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台上的管家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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