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護母切李恪觸鳳顏
——————楊慕曦巧施苦肉計——————
李治迷茫的轉身,自一片月光中離開.
他已經沒有心緒再去給太宗請安.更沒有心緒到母后那裡去撒嬌,去裝可愛.
他只是靜靜的走,任寒風侵蝕著他身上的傷,最後在一片刺骨的疼痛,里麻木了自己.
紅粉雕漆柱,在夜的偽裝下,退了顏色,隱了斑斕.
由那後邊,緩緩探出一張臉.
夜還不算太深,隱隱可見她娟秀的眉目,難掩憂傷.
一聲雷,可以無端的惹哭滿天雲.一聲杜鵑啼,可以斗急了一城杜鵑花.
人間的事,就是這麼無常.
紅柱后的女子,正是蕭珍.
自那日上林苑傾心一見,她便不可自拔地淪陷了自己.
愛從來都是這樣,無理由......
。
晉王府里,李治點燈.不巧,夜風吹過.燭火便搖曳起來.平平熄焰,寂寂除光.
整夜整夜的疼痛,讓他無法入睡.便索性披衣而起,淺斟濁酒,合月低吟.
此時此刻,他滿腦子都是銀妝的倩影.揮之不去,塗抹不掉.
就這樣,靜坐一夜,一夜無話,次日,沒有去早朝.
這一早一晚的不見人影,嚇著了太宗.
原以為李治不同於李恪,幾鞭子下來,父子之間不會有什麼隔閡.
偏偏自從上次離開上林苑后,就再沒見過這個兒子.
這讓太宗如何不急?
他平素里非常注意協調父子之間的關係.現在,既怕李治對他心存恨意,又怕是自己下手太重,把兒子打壞了.心急如焚的他派人去傳李治,偏偏治又不在府里.
一時間火急火燎,而又束手無策起來.
「皇上且先別急.」長孫皇后踱著步子進來,安慰著丈夫:「我自己的孩子我了解,治兒是個懂事又聽話的好孩子,雖然有時候也會任性,但他是定不會和自己的親生父親賭氣的.」語盡,目光流轉,落在了一旁的高陽的身上.
「母后這話,是在影射兒臣吧!」長孫皇后那威嚴而尖銳的目光讓高陽渾身不自在起來.
這位心高氣傲的公主,不能容許任何人對自己的藐視與否定,哪怕是她的母親.
「涵兒,你這是什麼話?」長孫皇后以她一貫的溫良語調訓道:「你那性子,也該改改了.往後,應多反省不理智之思,不和偕之音,不練達之舉,不完美之事......」
原本平和的語調,不知何故,到了高陽那裡,就有了些許輕慢的口氣.
「呵?」高陽冷冷:「到底不是你親生的,難怪被人家認為是不和偕之音了!」
長孫皇后與太宗俱是一愣.
這時,適逢楊妃帶了李恪來往承慶殿,與太宗商議明日,祭祖進香之事.
見了這等情形,便在門口候了,沒有進去.
「母后,這十幾年裡,你有把我當自己的女兒看嗎?也難怪長孫沖說我不是你生的,說我的母親是個戰亂時被父皇蹂踏的賤女人......」
「胡說八道!」太宗打斷了她,心下想到,原本是小孩子的幾句玩笑話,怎麼還就叫起真兒來了?
想於此處,行步上前,為高陽擦去淚痕:「涵兒,這樣的話,你也信嗎?」
「父皇.」高陽倚在太宗懷裡:「兒臣不信,可母后的態度,讓兒臣不得不信!兒臣說什麼,做什麼,都不入母后的眼.她還嫌我總往楊妃娘娘那邊去......」
「涵兒!」長孫皇后一把從太宗懷裡拉過高陽:「這樣的話,豈是你亂講的!」
「柔懳你幹什麼呀!」太宗復又攬過女兒,柔聲:「別嚇著孩子!」
「臣妾給皇上請安.」正在這時,楊妃忙不失的踏進門檻,李恪一看,也趕忙抽身進來.
「慕曦,你來了,」太宗上前扶起楊妃,又讓看座.
楊妃笑笑.坐下,拈起桌上一杯溫熱的香茗,莞爾:「這好端端的,怎麼都灰頭土面的?莫不是爭香茗,爭惱了?」
「撲哧」一下,高陽笑出了聲.
跑到楊妃身邊,低眉順目道:「娘娘近來可好?三哥倒是常常進宮,可就是不來找我.」
「呵呵」太宗走到楊妃近前,對高陽笑笑:「你就一天到晚粘著你三哥吧!」
「哎......」楊妃軟語,目指長孫皇后:「姐姐也在呀,那可甚好了!這不?妹妹正要跟皇上商議明日祭祖事宜.可巧了,姐姐就幫著一併參謀參謀吧!」
「祭祖?要出宮嗎?那肯定好玩兒!」高陽興奮地一跳:「我也去!我也去!」
「好,好!」楊妃愛憐地點了一下她的鼻尖.「明日就帶你和恪兒同去!」
「好吧!」太宗攬上李恪的肩:「恪兒,明日讓涵兒同去,進香之後,由你母妃帶她走走玩兒玩兒,你且隨父皇來,父皇再教你幾招騎射之術.」
「兒臣謝過父皇!」李恪拱手,復又笑笑:「父皇這騎射之術,總有一天得讓兒臣給學盡了!」
「;學盡了好!學盡了好!」太宗頻頻開口:「朕這一身武藝呀,不讓朕的寶貝兒子學了,留著合用啊!」
「父皇......」
「;涵兒!」高陽剛想說什麼,卻被長孫皇后喝了回去.
「明日且去和麗質到舅舅那裡看看,人家楊妃祭楊家之祖,與你有什麼關係!」
「哎呀母后!」高陽撒了個嬌:「祭祖是假,玩兒玩兒鬧鬧才是真嘛!」
「不行.」長孫皇後面凝寒霜,又對太宗:「皇上,臣妾先行告退.祭奠煬帝之事,您就且看楊妃妹妹的吧!」
聽聞「煬帝」二字,太宗有些著火。
「皇後娘娘這話,兒臣就不愛聽了!」還未待他發作,突兀的,李恪開口.
「恪兒......」楊妃欲攔下兒子,但為時以晚,李恪已從她身邊走過.
「皇後娘娘,什麼叫『祭奠煬帝之事』?家母身家就只有一個煬帝嗎?後天便是清明,家母為騰出時日祭奠李氏始祖,是以選在明日緬懷楊氏始祖,也不對嗎?出閣女子也終有個回娘家探親之日,何況母妃?理不外乎人情,父皇都未曾說些什麼,您卻來多言作何!」
「三哥啊.」嬌柔的語聲盈盈響起,安平裊裊進來.:「;三哥,既然是個誤會,說開也就是了!可你身為晚輩,卻公然指責母后,這可就該是你的不對了吧!」
「安平?你什麼時候來的?」太宗轉身看著女兒,黑白分明的眸光藏著深意,意味深長地問道.
「哦」安平一副恍然想起的樣子來:「兒臣已經來此多時了,父皇不是在找九弟嗎?兒臣見他回府,就趕忙來告知父皇.正巧,適逢幾位娘娘都在,便沒有進來.後來,看見三哥怪罪母后,便忍不住,進來了.」
太宗只聽得李治回了府,鬆了口氣,沒再多問.
「母后.」安平踱到長孫皇後身邊,嫣然抬眸,語音嬌婉:「您可千萬不要生氣,三哥只是一時氣盛,兒臣想,楊妃娘娘......自然會給您一個滿意的答覆的.」語盡,看向楊妃:「對吧?姨母。」
「得了吧你!」高陽忍不住,插口道:「你口口聲聲說是三哥對母后不敬,三哥怎麼對母后不敬了?哪裡不敬了?不是你在挑事嗎!」
「呵?我在挑事!」安平目指高陽:「我挑的哪門子事?我因母后隱忍而鳴不平,我挑的什麼事!」
「行了行了啊!」太宗擺擺手,示意眾人住口:「文婷是出自好意,恪兒也沒有惡意.」
太宗說著,目光掃了一眼李恪,又掃了一眼長孫皇后,徐徐道:「至於『隱忍』這個詞,還構不上吧!」
「是啊!」安平嘆了口氣,佯裝不在乎道:「反正自楊妃娘娘來后,母后就已經隱忍多時了,又何必在乎這一刻呢!」
「文婷你這是什麼話!」李恪終於爆發:「何著是我母妃礙著長孫柔懳的眼了?」
「恪兒!」太宗喝:「怎麼可以直呼皇後娘娘名諱呢!」
「父皇,你看三哥這是什麼樣子嗎!」安平帶了哭腔附和著.
「什麼什麼樣子,你又是什麼樣子?」高陽輕蔑的一瞥,小聲嘟囔道:「成天到晚人前人後的搬弄是非,,還那麼自以為是!」
「你......」安平想要指責高陽,卻又說不出話,氣的僵持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行了!」出乎意料的,楊妃厲聲.
她緩緩走到李恪身邊,又看向安平,這犀利的目光里,夾雜著傷心,亦心碎.
當年,最為交好的堂妹呂貰瞳,與堂弟楊鵬飛,夫婦倆雙雙離世,遺下楊水茹,楊文婷這兩個幼女.她心念侄女,便徵得太宗同意,將她們接進宮來,以便及時給予照料.
當年吶!她們是多麼單純,明澈,玉雪可人.那真是比冰還要乾淨的女孩兒們啊,可如今呢?不過短短數年,政治的煙雲便將她們鍍上了一層陰霾的色彩,她們的身上,總是有著那麼一抹不符合年齡的成熟.不僅安平,迦綾,亦是如此.
她知道,這是無法避免的.當年的自己,不也正如此嗎?
自國破家亡,入宮為妃后,兜兜轉轉十幾年來,那個清純的大隋公主早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謹慎,恭謙的新朝淑妃.
可偏偏,安平,不安於這雍華深宮.
她學會了邀寵獻媚,學會了陽奉陰違.
難道,真是自己錯了嗎?楊妃自眼角眉梢微微掛了一抹難以叫人察覺的嘆息.難道從一開始起,就全都錯了嗎?
也許,與其讓她們進宮只為貪得,暖巢可棲孤零燕,倒不如在宮外自生自滅,圖一個清白的好!
「文婷,你倒是字字在理呀!」楊妃平靜而淡定的笑笑:「你說得沒錯,本宮是自然會給你『母后』一個交代的!」
「母后」這兩個字,楊妃說得很重,如釘鑿般,深深刺入安平的靈魂深處,驚蟄開來,像是叫醒了什麼晦暗的東西,又隱隱的,有著微傷幾許.這傷的,是心嗎?
「恪兒.。」慕曦復又轉向兒子,整整他的衣襟,看定他:「你直呼皇後娘娘名諱委實不對,來,快隨為娘向皇後娘娘陪個不是.」
「母妃.」李恪也看向母親,定定的看.
那雙眼睛很美,也很平和.但有多少人能看穿她那裡邊隱逸在極深處的,不可見底的憂傷?很深,很深.
卻又不得不偽裝成淺淺一泓.很淺,很淺.
那是一種置之死地重生浴火后,又蕩漾開來的美,心碎的美,足以化骨**.
就在那麼一瞬,李恪看穿了母親靈魂深處一直以來的隱忍,不甘,與屈服.
「恪兒!」楊妃見兒子沒反映,略皺了下眉.復又喚他.
李恪仍是沒動.
楊妃心裡著急,所以有些著火.心裡不禁怨怪兒子不務時局.
「恪兒,去給母后道個欠,恩?」太宗也附和道.
但李恪仍不語,長孫皇后也半陰著臉,不語.
「算了算了」安平訕訕,「母后啊,我看三哥今兒是斷不會給您......」
「來人!」
「道歉」兩個字還沒說出來,楊妃一句「來人」就把她塞了回去,安平一愣.
接下來,聽得楊妃又一句「傳家法!」安平又是一愣.
楊妃語盡,向長孫皇后欠身,略施一禮:「皇后姐姐,今兒這事兒可千萬別往心裡去,都怪妹妹平素對這孩子太過嬌縱.您且寬心,這個欠,妹妹是一定會讓他道的.」
「楊妃娘娘,錯也不在三哥呀!」高陽委實著了急,頻頻勸阻:「娘娘,三哥沒有理由挨這板子的......」
「娘娘,饒過殿下吧!」李恪的長吏程鳴也踩著高陽的話尾巴,央求道.
可楊妃卻是鐵了心般,明眸攏著堅定,儼然主意已定。
「李恪!」突然間,太宗厲聲:「就算你一開始的那句話夠不上錯,你直呼母后名諱也並非出自惡意,但你直呼名諱后還不知錯.不悔改,憑這一點,就理理當錯了。.還不退下,給朕到書房裡跪著去,直到肯認錯,道歉為止!」
聽了太宗這話,楊妃周身一軟,險些攤倒.幸虧高陽及時扶住了她.
理所當然的,楊妃深深鬆了一口氣.其實,她又何曾真的想打兒子呢!只是觀眼下局面,李恪明顯處於下逝.加之他那傲慢的性子,就這麼僵持著,難保太宗不會一時怒火中燒,下旨降罪.
這才靈機一動,先太宗之前傳了家法.這樣一來,兒子便可免受很多苦楚.
如今看來,太宗是有心護著兒子,只讓他到書房裡跪著,並無半點責打怨怪之意.自然也就安下心來了.
。
「晉王殿下,皇後娘娘來了。」正在書房與華姑填詞的李治,忽聽得屬下輕喚,便慌忙抬頭,起身,置筆,要出外相迎.
"哎",華姑喊住他.
"姐姐,怎麼了?"李治惶惑不解.
"你呀!"華姑微微顰眉,如蔥玉手輕輕撫上李治脖領,為他整好衣襟,又匆匆捋了下髮鬢:"不說弄好再去,讓別人看到了,像個什麼樣子!"
"就姐姐心細!"李治打趣道.
"行了行了."華姑頻頻催促:"這倒不著急了,看逾了時,失了禮!"
李治攬了華姑,喃喃:"為你逾了時,失了禮,又怎樣?為你死了也值了!況且還沒死."
華姑慌忙避開,心裡怨怪,嗔道:"也不分個時候,當心給人撞見了!"
正說話間,長孫皇后已經踱步而入,安平伴在左邊.
"兒臣參見母后."李治行禮,又拉了華姑的衣角,二人一起屈膝跪下.
"這是我母后,那個是安平姐姐,你不必行禮的."李治輕聲向華姑耳語.
華姑見這婦人珠玉寶光之氣勢,與身邊女子那舉世無雙的冶麗、貴氣之容,心裡也早已有了幾分端詳,朱唇輕啟,柔柔:"奴婢參見皇後娘娘,娘娘千歲千千歲."語盡,匍匐在地.
"我若可以定這規矩的話,是定不會捨得姐姐自稱奴婢的."李治暗想.
長孫皇后目光掃過面前並膝而跪的兩個人,冰冷、高貴的瞳孔里顯出一絲疑惑,即而,轉為慍怒."來人."邊說著,掃了一眼華姑.又目指左右,"把這小賤人給我拉出去,亂棍打死!"
「母后!"李治驚諤,想要站起身來制止執事宦官,卻終是不敢。只得跪好,移至華姑身前,將其護於身後.
"皇後娘娘!"華姑匆忙抬頭,焦聲:「奴婢到底做錯了什麼,請娘娘明示啊!"
"做錯了什麼?"長孫皇后皺了眉頭,一個耳光打下來,華姑只覺暈眩,接著,側臉便是火辣辣的疼,眼淚簌簌而下心中又恨又委屈.
李治嚇得低下了頭,不敢吱聲.
"勾引皇子,**王府,還敢問我做錯了什麼?"皇后強勢的語調里,透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皇後娘娘,奴婢沒有啊!"華姑尖聲.
"沒有?"皇後走至近前,拉起兒子,正對華姑:"治兒這幾日不在王府,也未進宮,是不是跟你泡在一起耳鬢絲磨?"
"我......"
"本宮的執事宦官躬身親見,還不足以證明么!"
華姑聽於此,心下默想:「母子情深,這個女人倒是心細如髮,竟派了人來跟著。」"娘娘!"她喚了一聲,微微定神,端了端身子,語音婉轉:"您可千萬別亂點譜,下定論的.奴婢名節是小,如若污了殿下,那可不值得。」
"可真是個聰穎的女子!"安平暗暗贊服:"明明是在為自己開脫,卻反把話頭接到治身上來,熟輕熟重讓母后做權衡,恨!"抿了抿嘴:"連眼睛都會騙人的人,真是可怕呀!"想到此,心裡一悸.
華姑悄然抬頭,凝眸,靜靜看向安平,目光里透著一抹靈逸.默然不語。是的,根本無須言語,眼睛,已說明一切.
安平起先一愣,然後會意,后又一驚:"一個身份卑微,又與我行同陌路的女子,竟然敢在關鍵時刻向我求助,她的膽識,可真夠大的."旋既,思忖片刻,心裡有了端詳:"我還偏偏就不當這個台階了,我倒要看看,接下來,你又會怎麼辦!"
"哎,母后!"來晉王府探訪弟弟的高陽,正巧碰到這一幕,便在門口站著看了許久,見皇后動了真格,便快步跑入,投了一個輕快的微笑:"母后呀,您又何必跟一個丫頭置氣呢!來來來.陪女兒放風箏去!"語盡,向安平點了下頭,挽起母后就往外走.
"你這丫頭!"皇后擺擺手,退了左右,溫柔地彈了下女兒的腦門兒了:"總這麼瘋的.當心嫁不出去!"
"不會的不會的."高陽嘟起了嘴,貼入皇后懷裡,淘巧一笑:"准駙馬......母后又不是不知道......岑忠他才不會嫌棄兒臣呢!"
"恩,是嗎?"皇后故意逗她.
"當然了."高陽風光齊月的一笑,眉宇間,儘是柔情蜜意.
"哼,來的可真是時候!"安平暗中自嘲.
「哎."高陽朝治使了個眼色.
李治會意,大著膽子扶起華姑,退到一旁.
"恩?治兒這詞填的不錯呀!"皇後走至八角桌邊,隨手拈起上面那幾張題字小戈,高陽湊了上去,念道:"塞上似藤奇女氣,江東久損少微星.一山突起丘陵壑,萬籟無言帝座陵."讀罷,只是叫絕.
殊不知,日後,這兩句詩,將正正應驗了銀妝的結局.
「哎?」長孫皇后指著另一張戈,徐徐:「冬雪皚皚漫竹樓,妝意闌珊滿埠頭.」只這兩句,便不往下讀.「治兒,這個『妝』字,改為『春』字便是妥了.」
「『春』字?」李治訥訥.
「;母后啊」高陽有些好奇:「『;妝』為冬雪添素采之意,為什麼......要改為『春』呢?」
「不為什麼」皇后隨和的笑笑:「我就是不喜歡這個『妝』字.」
李治心裡一悸.
皇后取了筆墨,提筆改了.
「大不了我一會兒再改過來就是.」李治暗想,華姑彷彿與他心有靈犀一般,側過身來,小聲:「她都說了,不喜歡這個『妝』字,你偏要改過來,不是在明著與她做對嗎?」
安平,高陽.李治心裡都跟明鏡一樣,母后明說不喜歡『妝』字,暗指的卻是不喜歡銀妝.
她太了解這個捧在手心裡的兒子,銀妝與李治的關係,自然也是瞭然於胸了,這個心細如髮的女人!
"塞上似藤奇女氣,江東久損少微星.卻是好詩."皇后喃喃,暗嘆.「不知,是治兒所做嗎?」
「娘娘.」華姑趁機行至她身旁,裊裊開言:「這兩句,正是奴婢所做.」
「姐姐!」李治心中著急,暗想:「你又何必去觸這個霉頭!」
「恩?」長孫皇后側過身來,上下打量了華姑一番,輕聲問:「這詩,當真是你所做?」
「正是。」華姑做了一個禮,必恭必敬回道.
「恩,不錯,真不錯.」長孫皇后那淡漠,貴氣的臉上掠過一絲由衷的讚歎笑意:「姑娘這詩,真是可堪精也!」
「娘娘過獎了.如此盛評,華姑怎麼敢當?」穎悟絕人的女子盈盈一笑,再次曲身行禮.
「華姑?好名字。」長孫皇后也曲下身子,扶起面前女子,端詳良久,笑問:「姑娘決非民間一般女子,應是生養在富裕人家吧!」
「娘娘見笑了.」華姑微微扼首:「家父為前隋曉將,武江傑.」
「噢?」長孫皇后定定,旋即恍悟:「原來姑娘是楊妃妹妹的遠親,前隋帝室血脈.怪不得能有滿腹流芳之文采,又生得這般淘巧明艷.」
華姑莞爾:「娘娘這麼說,可就真是折殺華姑了.」
「哎......這字字句句呀,可都是我的真心話!」長孫皇后語盡,看看治,又牽起華姑的手:「剛才進門的時候,委屈了姑娘,姑娘可別見怪.」
「怎麼會?」華姑低眉順目道:「娘娘哪裡有錯?錯的只是奴婢.」
「好孩子,可別這樣講.」長孫皇后溫婉的打斷了她,目光柔和,徐徐:「以後在本宮面前,可不許稱奴婢了!」
「謝娘娘恩典.」華姑靈巧的曲身做禮.
「免禮吧!」皇后笑笑,又對治道:「這孩子母后可是看著特有人緣兒,我這心裡呀,是真的喜歡!往後,可要讓她多來你這裡坐坐,將來得著空子,引她到我那『綺雲宮』玩兒玩兒,也好有個陪我說話的人.」
「兒臣記下了.」李治拱手,做輯,心裡卻碰;碰直跳.
長孫皇后語盡,在高陽,安平的攙扶之下,幽幽走出.
高陽還不忘回頭,朝二人拌了個鬼臉.
「姐姐,你沒事吧!」李治緊提的一口氣終於放下,如獲大釋般的問道.
「能有什麼事!」華姑白他一眼:「整得跟劫後餘生似的!」
「幸好高陽姐姐及時來了,不然可就麻煩了!」李治毫不理會華姑的無所謂,仍是一副心有餘悸的模樣.
「高陽公主是給了皇後娘娘一個台階下!」華姑緩神坐下,不以為然道.
「;什麼意思啊?」李治不解.
華姑抬頭,一串妙語連珠:「我都把話說到那個份兒上了,她若當真亂棍打死我,那此事一宣揚出去,說是晉王與民女淫穢,你的名節不也沒有了嘛!她還不知道該怎麼做?只是少一個台階罷了!」
「噢......是這樣啊!」李治訥訥:「可不管怎麼說,也確實都是高陽姐姐當了台階,幫了這個忙.」
「恩,那倒是.」華姑想起剛才安平的神情,態度,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對了姐姐!」李治突兀:「母后剛才那神態,語氣,是不是意味著......默許我們了?」
「是.」華姑面無表情的應了一聲.
「太好了!」李治興奮的一抬手:「那我們以後可以名正言順了!」
「行了行了!」華姑巧笑著拉他坐下:「往後還是注意些的好,免得再旁生出什麼枝節來.」
「也是.」李治重重點頭:「還是姐姐想得周全!」
華姑舒了一口氣,微微閉上雙目,不再言語.
「明明是該高興的,可為什麼,我卻如此傷神?」女子眸光輕輕掃過身旁那張天真,稚氣,而又盛滿深情幾許的面龐.「這真的是我的愛嗎?我對他,是愛嗎?」
冥冥之中,總有一種感覺,茫茫人海,她要找的,或許不是他.只是或許。。。。
忘不了那天與她擦肩而過的白衣男子,英氣逼人,高傲,一身客塵.
因著他,她的生命里多了一個李治。只為能與他多些交集,當日,她才會佯裝迷路,攔下面前兩個騎馬男子,央求他們指路。其中一個便是治,竟不知何故的提出送她回去。誰知,後來竟是與治糾葛在一起,直至今日,突兀涉及到「愛」。
「華姑姐姐!」正說話間,高陽跑了進來,坐到她身邊.
「姐姐,你沒去陪母后嗎?」李治問.
「沒有!」高陽一笑,嫣然:「母後有安平陪著呢!」
「;剛才且虧了你.」華姑思緒拽回,向高陽道謝.
「咱們說這個做什麼!」高陽仍是一笑,看著華姑:「我要是能左右什麼的話,就去做皇帝,然後先把姐姐弄進宮來,封個貴妃,皇后什麼的,再不擔驚受怕!」
「那還不亂了套?」華姑戲愚的回了一句:「你我可指望不上!」
「我封.」李治道.
「你封也不對。」;
「什麼對不對的。」高陽略帶輕慢:「權力開的口都對!」
。
檀木香案上,佛祖半閉眉目,悲憫的注視著這個清寂的世界.伴著徐徐白煙,一切,恍若冥色.
佛堂前,繡花墊上,似有眉目含愁的女子,拱手,上香,徐徐拜下.
溫良的風趁著她綽約身影,於煙霧裡,托起一頭烏雲鬢.
禮罷之後,起身.
也許是過猛的緣故,身子一軟,復又踉蹌跌下.
「公主,您慢著點兒,您這身子骨一直就不好,還這麼不小心!」筱亭慌忙欠身把她扶起,心疼的埋怨著.
「公主殿下.」還不等銀妝開口,又是一聲喚.回眸,身批袈裟,手握闡杖的三藏法師急匆匆趕到.
「公主殿下,侍佛要緊,可也該愛惜自己的身子不是?前些日子病才剛好一點兒,當好生對付才是!怎麼現在,這暮色蒼茫的,就又撐著病體過來了?」
銀妝額首,朝三藏施以佛禮:「大師.」眸中飛過一抹淺笑,女子的臉頰上呈現出久違的俏皮來:「;我是一時貪嘴,想吃大師做的紅豆糕了呢!」
紅豆糕,唐三藏的拿手小食.
將新鮮的紅豆碾碎,成泥,加入早春集起的露水,合著紅豆泥拌勻,在日光下靜置七日,再拌入冰糖,花蜜,最後滾入糯米。桿均,成片,使其充分粘合,再將攤好的片捲起,捏實,切開成棋子長短的段子,便成了這雋小可口的紅豆糕了.
這小小點心呈淡粉色,入口,粘軟的糕體便融化開來,伴著一股紅豆的甜香,溢滿整個口舌,精妙至極.
三藏笑笑,吩咐身邊的小沙尼將磁碟端上,遞於銀妝:「難得公主還在記掛老衲這紅豆糕.」
銀妝很認真地接過,細細品嘗起來,明眸里卻溢出了淚.
三藏看在眼裡,疼在心裡.
這個丫頭是他自小看大的,李銀妝之母王怡,本為三藏收留在佛廟裡的孤苦女子,那天,適逢太宗出宮進香,見其艷美,驚為天人,便與之一夜風流.
不想日後,女子竟生下一女,因正直寒冬臘月,白雪繪妝,便取乳名,銀妝.
太宗聽聞之後,將那女子接入宮中,封充緩.
為避眾人口舌,銀妝便暫留寺廟,一住四載.
之後,方才接入宮中.
因此女能詩能賦,出口成章,太宗諱取名李字.封公主,卻無封地,固,無封號.
「李字」這個名字,銀妝不習慣,久而久之,不用,反倒越發生了.
不過還好,眾人皆已習慣喚她銀妝「銀妝」倒也清越.
她自小身體孱弱,卻並非行如枯骨頭.天潢疏潤,圓折浮夜光之采;若木分暉,穠華照朝陽之色。故能聰穎外發,閑明內映,訓范生知,尚觀箴於女史;言容成則,猶習禮於公宮。至如怡色就養,佩帉晨省,敬愛兼極,左右無方。加以學殫綈素,藝兼鞶紩,令問芳猷,儀形閨閫。如此美貌的公主,怕是世間少見的吧!還是,根本就不該苟生於世呢!
「公主殿下,可是遇到什麼不順心之事?」三藏合掌問道.
「哪裡還曾有這順不順心之說呢!」銀妝無奈的笑笑:「自我來到這個世上,哪一天,又曾順過心呢!」
「丫頭,看開些吧!」三藏改了口,面上,心上,全然一副慈父柔情.
先前那四載的朝夕相伴,他們之間,早已有了一些情感的奠定.無父女之名,卻有父女之實.
銀妝緩緩:「我記得,九年前我進宮時,大師,就是這句;『看開些吧!』」
「其實,自你一出生,我見你第一面起,就覺得你與佛有緣,」三藏看定銀妝:「這些年來,我見你過的並不盡如意,是以常常勸你歸隱空門,伴佛修行......」
「大師.」銀妝打斷了他:「先前我沒有答應,如今我更不會答應.」
「公主」三藏略微皺了一下眉:「紅塵一遁,不就出來了嗎?為什麼你又遲遲猶豫不決呢!」
銀妝抬眸,正正迎上三藏那明媚灼人的目光:「為了一顆心,一顆不屈的心.我不甘,不甘就這樣枉度一生.先前就全靠這信念撐著,而如今,為了一個人,一個希望.他答應過我,一定會以一個強者的姿態,風風光光的把我娶走.」
三藏垂下眼瞼,屈身打坐於佛前,詠起了佛經來.
念珠越撥越快,在他手上,「豁」的就斷了.
菩提珠散了一地,顆顆都是菩薩淚,顆顆都是菩薩心.
先前,一個信念支撐她活下去,如今,一個希望支撐她活下去.
信念,希望,皆是虛無的東西,又怎麼可能真的讓人依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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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沉了.
宿夜的星,在無遮蔽的天幕之下,更加晶耀,耀的歧斜.
晚風掠起,它們便被繁密的風撩過.
經過這一天的紛亂,不寧的心緒,也該散盡了吧!
「恪兒,起來吧!」尋著聲音,李恪抬頭,見是江夏王李道宗。
「叔叔.」恪沒有起來,只是強撐著疲憊不堪的身體,略微直了直,拱手,做輯.
「來.」道宗弓下身子,欲扶他一把,不料被恪躲開.
道宗愣愣:「恪兒,你這跪了將近一天了,不吃不喝的,身子骨受的住嘛!」;
「;叔叔。」李恪低下頭:「父皇要罰我,我自當領了受著,這是為人臣,為人子應盡的本分.沒有什麼受的住,受不住之說.就是受不住了,也該受著.」
「;恪兒.」道宗徐徐,「這話可不像是你的口吻呀!」
「呵」李恪輕笑:「是我太不懂事,始終也學不會個識大體,天生就這性子,改不了了!」
「好了好了!」道宗打斷他,欲將他強行扶起「不論如何,都不能再由著你跪下去了.你父皇那邊,往後我去說情!可若是你有個什麼好歹,那得讓多少人跟著你心急,陪著你遭罪呀!先不說你文成姐姐臨走前再三叮囑我照應好你,就是你綾妹妹來了,看你這麼跪著,也不依你!」
文成公主,江夏王李道宗之女,遠嫁吐蕃和親,她比李恪年長几歲,從小便與恪交往甚好.對這個表弟的寵愛程度,是可見一斑的.李恪聽聞他說綾妹妹,心裡一動,卻仍是沒有起來.
這時,適逢太宗步入,看到跪在地上終也不肯起來的恪,心裡便湧起陣陣酸楚與疼惜.
江夏王見是太宗,道了萬福,退了出去.
「;恪兒.」太宗扶上李恪的肩,輕聲:「來,起來吧!」
語盡,將兒子拉起.輕輕,且強勢.
李恪順著那股不容反抗的,強勢的力,站定身子,但瞬時,陣陣頭痛襲來,又因為久跪的緣故,只覺眼前一黑,雙腿一軟,昏迷過去,攤倒在了太宗懷裡.
「;恪兒,恪兒!」太宗不禁慌了神,心疼的抱住兒子,慢慢的搖晃:「恪兒,你怎麼了?怎麼了?」
楊妃放心不下兒子,也備了車來看,正巧在路上遇到迦綾,便挾了她一併往御書房裡趕.
走到門口,見此情景,也忙飛身進來.
「三哥!」迦綾下意識的喚了他一聲,卻是徒勞.一旁太宗,楊妃,也已亂做一團.
正心驚間,忽而靈光一閃,抬高了語聲:「父皇,傳太醫,傳太醫呀!」
心急如焚的太宗,楊妃,適才猛然反應過來.
「快,張英!」太宗吩咐:「快,傳太醫!」
「哎。」張英領了旨,快步跑出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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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筱亭,我想到上林苑走走。」湘清宮裡,銀妝柔聲.
筱亭剛想說什麼,一陣晚風撩過銀妝的發,溫婉和靜的女子顫抖了一下,料峭微寒,「我......」才又說了一個字,便只覺喉嚨發癢,只得躬下身子,綉帕掩口,喘成一處.
「公主,您先別言語.」筱亭關了窗子,一面輕拍銀妝的背,一面接過帕子,只見上面赫然有一團血,映於雪白料子之上,層層漫溯,溢開.孤而立,耿而直,傲而寒,凄而傷,如梅花綻放.
「啊!」她下意識的驚了一聲,又慌忙揉成一團,欲起身扔掉,不讓銀妝看到.
「怕什麼?」沒想凄清,枯槁如寒梅的女子竟淺淺掛了一笑,蒼白,且勉強.有些苦笑的意味存著.「我又不是第一次咳血.」
筱亭只得站住,眉目低垂:「公主,身子不適,就歇歇吧!」
「歇不住.」銀妝抬手,筱亭慌忙攙上她,順著她的意,來到窗前,在琴台旁坐定.
「我現在突然好想見到他,哪怕是到我們曾經相依相偎,共賞明月的地方走走,看看,便也好了!」
「公主.」筱亭剛想勸阻,卻見那銀妝並無動身前往之意,只是府下身子,欲去撫琴,便放下心來,將弦調好,退至一旁.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銀妝輕聲唱了幾句,滿心滿腦想得都是疊羅施.
兩行清淚不覺流過:「你會來的,一定會來的.」銀妝心中沒有個底兒的重複著這個句子:「疊羅施.你可不要負我才好!你若負我,我便是必死了.」
夜,又深了些許,筱亭怕她凍著端了香爐至銀妝近前
香爐裊裊間,銀妝以帕拭淚,不禁又是一陣咳.
筱亭料到是煙氣太重,便略微將爐子往外移了移.
「李治,你怎是這般待我!」銀妝轉念又想到了治,明明愛她,卻以兄妹關係為借口,光明正大的擁著別人.
想著想著,不覺念出了聲:「;我就知道,這世上,沒有好人.哪怕是深愛彼此的兩個人,從小一併長大的兩個人,面對磨難,也會退縮.呵?還抵不過一個外鄉客!」語盡,嚶嚶而泣.
筱亭知道她是在生李治的氣,卻不敢說,怕再勾起銀妝的傷心來,只是道:「公主怎麼自己又生氣!何苦來著!」
「恩.」銀妝點頭,顫幽幽的站起,由筱亭扶至床邊,嘆了口氣.翻身.
也許是太累,又流了半天淚的緣故,沉沉睡了.
「筱亭,你知道嗎?」;夢裡,女子細細喃喃:「草原的風,是多麼清爽.在晨曦中,當整個草原還是一片黛青色,而宮宇就已經非常明亮了,它潔白的牆,朱紅的窗,五彩繽紛的檐似有聖光,又似有玲韻以一種萬綠叢中一點紅的粲然吸引著心靈,呼喚著靈魂.在太陽完全沉下去后,天空中依然還有餘光,這時候,站在遠處嘹望,那草原上,寺廟,宮宇的剪影,是暗紅色的,像遠夢,像聖歌,像凝固的鐘聲,又像聖者的背影.心頭的浮躁就被抹去,血管中的**,就徹底沉了,寂了.潛心讀上一個黃昏,就足以影響漫長的一生。」
筱亭愣愣的聽著她念,這哪裡是夢中所見,就像......她的靈魂來到了草原,然後,親眼目睹一般.
這個公主,她從來都不相信,絕處還能逢生.
支撐她活下去的,就唯有疊羅施給她的一句承諾.
執君此諾,必守一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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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李恪被世民橫抱到楊妃寢宮的綉塌之上.
太醫把脈來瞧,氣息很亂,看不出個端詳,只得開了一些提氣暖身之方,便別無它法了.
眾人只得守著,掉淚的掉淚,忙碌的忙碌.
縱有萬分心急,也是無可奈何.
楊妃命人褒了紅棗蓮子羹.
太宗接過,一勺勺喂於李恪.恪又哪裡吃得下,只得硬灌了幾勺,才勉強灌下去.
楊妃叫迦綾先回去歇息,迦綾本來不從,但楊妃擔心她累著,硬是遣人送她至暖芙宮.
「綾兒,你且聽話先回去!你縱是在這兒也救不了恪兒呀!」太宗也附和著:「若是你再累出個好歹來,還不讓我們急死!」
迦綾一聽這話,不好推託,只得半推半就的離開了.
但她又如何能放心的下李恪?所以只是假意離去罷了,實則站在了寢宮之外,不時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