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秦時風見嫵媚生姿
——————武華姑幽夢回大秦——————
是夜,重重宮宇,詭異、離合。
香爐裊裊間,似有女子提裙,片片香灰零落般,飄飄而來。
「父王,看女兒找到了什麼?」輕笑盈盈之間,雙手攤開,於掌心處,托起一枚紅色石子。
中心,隱隱可見一個「壽」字,在燭火搖搖曳曳中,時隱時現,變幻出硃砂般的光澤。
「哦?讓父王看看。」病榻上的王者小心翼翼的從女兒手中接過石子,拈來細瞧。
「父王」,女子引著他,「您看,中間有個『壽』字呢!」
「呵,是有個『壽』。字」秦皇邊說著,邊看向女兒,那離合的神光里,蕩漾著慈父的光芒。
「父王」曌兒把頭靠入他的臂彎處。小鳥依人般的:「這一定是老天爺在保佑您萬壽無疆呢!」
「唉,孩子啊。」秦皇長嘆,一雙手撫過女兒芊芊面頰,很平靜,也很慈祥。
「這是在預示著,孤將壽終正寢了。」
晴天霹靂般,曌兒驚。
「父王......」
「好孩子」,秦皇攬過女兒,入懷,輕輕的搖:「曌兒,人之生老,各有天命,萬物輪迴。僅此而已,沒有什麼可傷心的。」
「父王......」曌兒終於按捺不住,哭出聲來:「父王,女兒不要您走,女兒要永遠在您身邊,看著您,守著您。」
秦皇眼中不由濕潤,似有淚滴流出。
他將懷中女兒摟的緊了緊:「好孩子,不要哭,孤這不是還在嗎?該交代的事,孤還沒有交代,又怎麼會這麼快就走呢!」
秦王嬴政,一掃六國,尊為史皇。
一生,鐵馬金戈,殺人無數。
甚至於連自己的子女,都未能倖免。
可,就是這麼一個冷酷的人,卻唯獨對他的小女兒,曌兒,百依百順,萬千寵愛集一身。
也只有在她面前,秦皇才會顯得像一個父親。慈愛,安詳。
平時,只有殺氣。「乖,不哭了。」秦皇憐惜的撫著女兒的背,像個孩子似的,用鬍鬚蹭她的臉頰,同女兒開起玩笑來。
惹的曌兒咯咯的笑,聲如百靈。
「笑了,笑了,呵呵,笑了就好了。」秦皇憔悴的病體強打起一股精神:「曌兒」他突然正色道:「你一定記住,孤大行那天,千萬不要去給孤送葬,切記,切記。」
「呃......」曌兒一愣,良久,神色悲傷:「父王,人雖終敵不過死,但這最後一程,您還不讓女兒送送嗎?」
「曌兒,乖,聽話。」秦皇依舊很平靜,「曌兒,按父王的話去做,父王,會在天上看著你的。」
「父王」,曌兒帶著哭腔:「您又在騙女兒了,您會離女兒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的。」
秦皇看著懷中啼哭不止的女兒,突然,笑了:「好孩子」,他顫顫巍巍的站起來,費力走到窗邊,一指天幕:「曌兒你看,這深夜的星空,是多麼璀璨啊!父王在這個世界消逝了,但在那個世界,又新生了!父王會化作這夜幕里最為明亮、耀眼的一顆星,看著孤的女兒,守護著你,永遠。」
曌兒拚命的搖著頭,哭倒在了秦皇懷中。
秦皇就那樣看著女兒,靜靜的看。
「曌兒,你要記著。你是孤的女兒,大秦國的公主。你有著最至高無上的命格。今生,亦或來世。只有真龍天子才配娶的到你。除此之外,任何人,都不能夠駕馭你。若硬違之,那麼你這條金鳳凰,便會蛻去鳳皮,成為一條真正的龍,將那企圖駕馭你的人,取而代之!」
曌兒淚水如清泉般,不止。「女兒不要,女兒什麼都不要,通通都不要。您把女兒也一併帶了去吧!您若去了,女兒定會寄人籬下的。」
「曌兒,孤會讓你幸福,會的。你的兄弟姐妹,以及一切嫉妒你、視你為眼中釘的人,孤都會將他們帶走。沒有什麼人可以威脅到你,你仍會是那個天真無邪的小公主,會的,永遠都會的。」秦皇顫抖著,想最後一次撫摸女兒的面頰,但那隻手,卻在空中華過一道完美的弧度。
「父王!」曌兒沖了上去,握住父親的手,將臉頰緊緊貼在上面。那上面,還帶著掌心的溫度。它們沒有來得及完全散去。突兀間,黝黑的天幕里猝然出現一個閃亮的點,越來越明,越來越清晰。那是一顆星,一顆最為明麗,耀目的星。
「父王,是您嗎?是您在看著我嗎?您終究捨不得我,捨不得您辛苦打下的疆土,捨不得離開嗎?您真的,真的會一直這樣下去,一直看著女兒,守護著女兒嗎?」
曌兒依舊倚著秦皇,哭著,毫無拘束的哭著。
天空驟然間,翻雲涌霧,混沌到看不見一間隙的。
光整個宮宇,頓時淪陷在一片黑暗裡,如鬼魅般,嗜咬。
「父王,父王」,曌兒不顧一切的奔出宮門,仰著臉,在甬道上奔跑,尋找著那顆星。
浮雲后,隱隱射出兩道幽綠的光,如同厲鬼的眼。
陰風肆無忌憚的怒吼狂嚎,颼颼從曌兒身邊掠過,刮在臉上,生疼。
「父王,您在哪裡?您究竟在哪裡?」
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
嬌小,柔弱的身影,被包藏在內,無助而彷徨。
「大王升天了!」「大王升天了!」於黑暗中,幽幽傳來尖銳的鑼鳴。
摻拌著人的利叫,層層鋪展開來,浩浩湯湯。
.出殯的日子,到了。
曌兒一襲白裙,領走在隊伍前面,宛然一朵白牡丹,憔悴里,透著雍容。在這蕭條的人世里,凌波獨放。
秦二世在她旁邊,被兩個侍衛攙扶著。
他已經哭昏了好幾次。
曌兒不明白,始終不明白。
父王在世時,對兄弟姐妹們從未給過一個笑臉。甚至因為怕子女們聯手反他,他對待子女們,更是比仇敵,還要鐵血。
可,越是這樣,父王對她的摯愛,就越顯得尤是珍貴。
全天下人都說他殘暴,好血腥。
但,在她眼裡,他永遠都是一個慈愛的爹,一個完美無暇的爹。
從小到大,他從沒有對她說過一句重話,總是順著她,慣著她。
她知道,在兄弟姐妹們心裡,早已燃遍了嫉妒的火焰。
他們恨不能吸干她的血,打斷她的骨,恨不能把她撕成碎片。
可既然如此,那為什麼此時此刻,他們為何會哭呢?
既然心中沒有愛,那為什麼,還要走這樣的形式呢?
送葬的人群里,不管是王子、公主,亦或是百官、文武。
大家都在哭,只有她沒有。
這倒顯得是她不入格了。
她也想哭,她有愛。
可是她哭不出。
她的面,她的心,早已麻木。
她已經不會表露任何情愫。
她就如同一個偶人,只是僵硬的,徑直的走著。
整個人,機械的可怕。
她向空中拋灑紙錢,好打發那些攔路的鬼。
一種柔柔的感覺漫溯上來,沖開了心靈的閘門。漫了天,漫了地,漫了心。
透過那漫天肆意飛揚的紙錢,她已隱隱感覺到哥哥姐姐們,刀鋒般的目光,直直向她刺來,生疼。
終於,秦始皇陵,到了。
曌兒依舊機械的走,毫無停歇之意。
「妹妹」,榮祿輕輕拉了她的衣角,木然的曌兒,抬眸,獃獃看向他。
「妹妹」,榮祿搖頭,低語:「妹妹,別忘了父王的話。」
「父王的話?」曌兒猝然反問。
「恩」右邊,姐姐陽滋點頭。
「妹妹」榮祿、陽滋齊齊架起曌兒,向甬道旁,石像後邊走去。
待定了身,已經沒有人可以看到他們的時候,陽滋鬆了一口氣,急匆匆道:「妹妹,父王曾親自叮囑我們,一定要將你拉住,萬萬不可進那陵墓去。」
「為什麼?為什麼不讓我進去!」曌兒情緒激動:「父王離開我了,永遠的離開我了,連這最後一程,都不讓我送送嗎!」
「不是的,曌兒你聽我說......」陽滋慌忙開言,想要制止試圖沖入陵寢的曌兒。
「哈哈,小妹要去送父王,呵?那誰敢攔呢!」
平空里,高亮的男聲,響起。
榮祿,陽滋,曌兒,齊齊轉身。
二世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他們身後。
「嬴胡亥,你想幹什麼!」陽滋一把將曌兒護於身後,「嬴胡亥,我警告你,休得對曌兒不利!父王有旨,任何人,不得亂傷曌兒一絲毫髮!」
「姐姐,你跟他說這些有用么!」榮祿語調平和,但那裡邊,透著憤怒:「姐姐,你別忘了他這個皇帝是怎麼當上的!連傳位聖旨都可以偽造,何況這口傳的聖旨呢!」
「呦!哥哥,你這話,倒是提醒了我!」秦二世誇張的抬高了聲調:「我記得,父王在世時,最愛的人,好像就是小妹吧!恩?」
「你......」陽滋憤恨的瞪視著二世,如同瞪視不共戴天的仇敵。
「姐姐,你這是幹什麼?」二世玩味的反問。
走到陽滋近前,冷笑:「曌兒是我們的妹妹呀!我......愛惜還來不及,又怎麼會對她不利呢!」
「父王啊!您為女兒想的好周全!可奈何,天意弄人呢!」曌兒看著面前,行如野獸的秦二世,心中默想:「父王,您曾對我說過,『扶蘇是個好孩子,孤百年後,他會代孤繼續寵著你、愛著你的。』您心知我與扶蘇哥哥感情深厚,欲將王位傳之於他。可,您又怎知,竟會被趙高、胡亥密謀,假擬聖旨,強逼扶蘇哥哥自盡。之後,又狼子野心的奪了這王位呢!」
「小妹」,回憶被斬斷。
二世握住曌兒的手,牽她出來。
與其說牽,倒不如算是生生拽出。
「小妹」,二世面上掛著嘲諷的笑意,一指陵墓:「請吧!」
曌兒頓頓,終於,快步向前......
背後,兩聲尖叫傳出。但剎時,便又沒了聲,沒了影。
曌兒沒有回頭,她緊緊合上雙目,飛跑起來。
眼淚,鋪天蓋地。和著如雲美髮,肆意飛揚。
她彷彿已然觸到身後那股血腥的氣息。
彷彿已然看到,身後,那冶麗耀目的紅。
紅的浩如煙海,紅的不著邊際。
在無遮蔽的天宇之下,在那一片望不到盡頭的嫣紅中,訴說著對昔時的過往、追憶。。。。。。蒼涼的嫵媚。
一切不自然的、病的、偽的......
她知道,秦二世為了鞏固本不怎麼牢靠的地位,兄弟姐妹中,任何人,他都不會放過。包括自己。
好吧,死就死吧!反正,她早該死了。
她是阿房的女兒。母親,那個被父王摯愛,真正讓父王動了心的女人啊!
父王幼時,曾在趙國邯鄲淪為人質。吃過苦,受過罪。常常遭人欺負,毆打。
每到這時,美麗、善良的採藥女阿房,便會悉心照料被打得遍體鱗傷的父王,為他熬藥、療傷。
在父王那鋼鐵鑄造的心中,從此,就只裝了這麼一個女人。
回秦國為王后,政治、江山壓的這個鐵血男兒透不過氣來。
在立后這件事上,呂不韋更是極力反對。
他甚至連立自己心愛女人為後,這件及其簡單的事,都不能夠做到。
但是阿房還是留在了他的身邊,為他延下一對龍鳳胎。
而父王此時正派徐拂四海尋求『長生不老葯』。
看著懷中的嬰孩,反常的,他驟然就有了一絲懼意。
「若孤得以長生不死,定將統治大秦千秋萬世。待那時,孤膝下之子女聯袂,用以謀求孤之江山,孤,又將奈何!」秦王,自滅六國后,聲稱功高三皇,德過五帝,創了皇帝尊號,尊,史皇帝。
這麼一個強勢的男人啊!
他一不做,二不休,緊緊扼住了懷中,嬰孩的喉嚨。
他殺人無數,卻從未如今天這般心痛過。
是否,因了那阿房女的緣故?
終於,嬰孩在他懷裡斷了氣。沒有來得及啼哭一聲。
當他紅著眼睛,將噬子之手伸向嬴曌兒時,曌兒卻笑了。
他愣,那麼一瞬,為她的美,所傾。
他從未想過,也不敢想,一個嬰孩,竟會有這般美好的近乎驚艷的顏,燦如牡丹!
他抱起她,親著她的臉蛋兒。
他向文臣百官炫耀。
他抱著她給趙高看,他說:「她是孤的女兒,大秦國的公主!是上天,入地,古往,今來。最美,最美的女孩兒!」而此時,阿房聽聞兒子死在生父手中,悲痛欲絕。
她無法原諒他,無法面對以後的他。
噬子之仇,不共戴天啊!
她將酒水傾倒下來,澆遍全身,當著他的面兒,點燃了自己。
伊人消逝,心無可覓。
唯能做的,只有造一座阿房宮,孤立於夜幕中,將他的愛、他的心,掩埋......
嬴政一生,沒有立后。.
靈台上,曳起瑟瑟紅燭。虔誠的低頭膜拜。問「來從何處來?去向何方去?這無收束的塵寰,可有眾生歸路?」浮光躍金,倩影沉璧。黯黯地湧現出,是禪杖木魚,是金身法相。「只為問『來從何處來?去向何方去?』這輪轉的塵寰,便沒了眾生歸路!」世界上,來從鴻蒙來,去向鴻蒙去!
「吱呀」一聲,墓室的石門開了。
寬闊墓道層層向前漫溯,彷彿正在逐步通往一個不可見底的深淵。
那真的是另外一個世界嗎?
支支長明***依次燃著,送殯的隊伍向遠方舒展、前行。
一團肅殺的黑,沉沉壓在胸口。
厚厚的,就快透不過氣來。,
人世間,來從鴻蒙來,去向鴻蒙去。這輪轉的塵寰,奈何問「來從何處來?去向何方去?」更何處有禪杖木魚;何處是金身法相?即我——也即是眾生。來從洪荒來,去向洪荒去。向那來的地方去,從那去的地方來,便是永恆的奧義。靈台上,燃著了長明***,虔誠的低頭膜拜...
墓子里,陰風愈加烈寒,寒到骨子裡。
就快要接近主墓了吧!
曌兒只是走,渾渾噩噩的走。
回頭,早已不見了秦二世。
「恨,胡亥啊胡亥!」曌兒臉上、心上,皆是輕蔑,「你逼太子哥哥扶蘇自盡。你還殺了榮祿哥哥,陽滋姐姐。你罪無可恕,罪大惡極!殺兄不仁,背父不孝!你終究還是不敢面對父王,不敢正視他的眼吧!」
隊伍仍在前行,浩浩湯湯。
面對眼前這華麗如皇宮大殿的墓穴,曌兒好想就這麼留下來,再也不出去。
這墓穴深深處,只有她與父王兩個人。
沒有誰,會來打擾他們的安寧,沒有誰。
最後邊,跟著一支磅礴的奇軍。
他們有老,有少,有英姿勃發的,也有垂垂病矣的。
到了主墓的分岔口,他們會被帶往另一個墓葬坑。
在那裡,加工成兵馬俑,再分散到各個俑坑去。
巫師會在他們身上塗抹一種特製的石料,並念下咒語,驅散魂魄。
千百年後,他們的肉身便會化掉,與石料融在一起。
到了那個時候,他們便真真切切的成了一尊尊沒有感觸,沒有生命的,木訥的石像。
再也不會有人知道,他們曾經是一個個有血有肉的,有感觸,有生命,有情絲的人。
秦始皇陵,註定會成為萬古之迷。
關於兵馬俑,關於點點機關,條條暗道,以及這陵墓內所有大大小小的秘密,將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
因為,所有進入秦皇陵墓,有幸目睹這一切的人,將永遠,永遠的留在裡邊,再也出不來了。
他們已不再是人,只能算作是鬼,可憐的,無辜的鬼。
「轟隆」一聲巨響,墓道旁,長明***,一瞬,齊齊熄滅。
整個地宮,淪為一片黑暗。
兩旁,浮有壁畫的磚牆,緊緊向中間壓來,把人群聚攏到一起,推向另外一個墓葬坑。
這是一間密室,建於地宮外側的墓道,宮牆之內。
與始皇安睡的主墓,僅有一牆之隔。
現在,密室上方,混泥土正簌簌向下壓來。
通往地宮主墓的石門,緩緩關閉。
人群嘶叫著,厲聲啼哭著。
來送葬的,多是一些王子、公主。
他們終於,陪葬在了秦陵。
曌兒猛然反應過來,父王就是要把他們活活埋死在地宮,以防地宮的秘密泄露出去。
怪不得,怪不得他一再囑咐曌兒,不要去給他送葬。
原來,他是捨不得這個此生摯愛的女兒,就這樣,淪為他的陪葬品。
「父王,您好糊塗!您可知,一刻看不到您,曌兒就好想哭。一天四時不能為您遞一杯花茶,曌兒,就寢食難安。您可知,曌兒離不開您......」
通往主墓的石門,一寸寸,關閉。
密室搖的很厲害,混泥土已灌下大半。
曌兒只覺頭暈腦脹,透過石門,主墓中央,秦王靈柩靜靜躺著。
長明***掩映之下,顯得那麼璀璨而旁壁生輝。
「父王......父王......」曌兒低喚。
在黃土掩埋之下,她已氣若遊絲。
「父王!」突兀,眸中閃過一縷光,耀目的靈光。
她冥冥之中,感覺四面八方有一種不知名的力,在牽引著她。
那麼強勢,不容她遲疑。
門,仍在一寸寸下落。
她借著那股力,在齊腰的塵土之中,奮力移著碎步。
石門毫無憐惜之意,那麼無情的,繼續著它的工作。
曌兒拼盡全力,終於,一個翻身,滾了出去。
就在那一刻,石門,「砰!」的落下。
阻斷,兩個世界。
來時,
我哭著,
所有人都笑著。
那是因為,
我不願來到這凡塵俗世受苦。
而他們,
已與世俗同化。
去時,
我笑著,
所有人都哭著。
那是因為,
我已脫離苦海。
而他們,
還沒有從世俗里,
走出來。
「父王......父王......」此時的曌兒,只剩下最後一口氣。
望著中央,父王的棺木靈柩,她笑了,凄然無比。
密室里是死,這裡,亦是死。
但她寧願死在這裡,因為,有父王陪伴。
有父王陪伴,她便不再害怕。
只要父王在身邊,地獄,也是天堂。
她安然的笑了,喉嚨里,甜甜的液體湧出,略帶著腥。
她靜靜的,靜靜的躺在父王身旁。
眉眼含笑,似笑又哭,含笑微殤......
墓牆上,一匹素白綾羅,倏然零落。
正正蓋在曌兒同樣素白的纖纖玉體上面,掩好。
至高的命格,留在來世吧!
取天子只位而代之的神話,還得她自己書寫。
——
「父王!」華姑驚呼著,猛然從床上坐起。
原來,是一個夢。
武華姑定定心神,卻分明覺察到,面上,還有著那一抹,殘餘的淚痕。
武姓,女子......
——————小過失大乘笞台——————
「長孫沖,你就是一個烏龜王八蛋!」
上林苑裡,高陽飛身下馬,指著長孫沖就罵了起來。
「公主,我惹過你嗎?」這無緣故的謾罵,讓長孫沖已經有了火。但還是強壓住氣焰,好脾氣道。
「你沒有惹過我。」高陽故意放輕聲色,近乎無賴的不依不饒:「我就是看你不順眼。」
「公主」,長孫沖穩步走到高陽跟前,四個字彷彿從牙縫裡擠出:「請你自重!」
「呵?我自重?」高陽輕笑,「我告訴你,你們長孫家上上下下,老老小小,都是一群混蛋,鱉種!」
「你再說一遍!」
「我再說一遍怎麼了?有本事你治我,沒本事,趁早給我滾!」
「你......」長孫沖確實有種上前教訓她一番的衝動。
但他還沒有失去理智。
他知道,此時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大唐公主。
就算她不是,那男人,也是斷斷不可以跟女人動手的。
何況,她還是一位公主,太宗極寵的公主。
「呵,怕了!」高陽輕蔑的白了他一眼:「既然沒本事,就給我收斂點兒!整著一群小嘍羅,戳我脊梁骨,真不要臉!」
「李涵!你別太過分!」
「長孫沖,你大膽!本殿的名諱,也是你叫的!」高陽怒從心生。
「我直呼你名諱怎麼了?」
心頭火起,口角雷鳴之間,長孫沖一把拽過高陽玉腕。
「混蛋!你鬆開!」高陽想要掙脫,卻是動彈不得。
「我告訴你!」長孫沖直直瞪視著她,「來找我的碴,本公子可不吃你那套!」
「長孫沖!」高陽此時,心裡又氣又怕。
可傲慢的她仍不肯輸下陣勢。
她一字一句道:「長孫沖,你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混蛋!」
語盡,又在掙扎。
長孫沖哪裡肯放?
一來二去,兩人竟撕扯在一起。
「你鬆開,混蛋!你到底想幹什麼?鬆開!混蛋!」
高陽的聲音尖銳而細長。長孫沖的語調,便被壓了下去。
「姐姐?」這時,李治正巧策馬奔過。
見了此番情景,上前一把推開長孫沖:「你吃了熊心豹子膽不成?敢對公主如此無禮!」
「九弟......九弟......」高陽面帶淚痕,哭倒在弟弟懷裡。
一指長孫沖:「九弟,他欺負我,他想打我。」
「長孫沖」,李治霎時一怒:「你居然敢打我姐姐?」
「晉王殿下」,長孫沖滿是嘲諷的一拱手:「你姐姐是個什麼東西,我想你應該清楚。一個賤人的女兒,下三流的賤女人!」
李治臉色煞白,他二話不說,徑直走到長孫沖面前,抬手就是一拳。
正正落在眉心處。
「讓你再滿口污穢!」
這長孫沖也不是個吃虧的主,又正直氣血方剛的年華。
他哪裡肯罷休?受了李治這一拳,自是不甘,又還過一拳來。
就這樣,兩人你一拳,我一腳,赤手空拳的扭打在一起。
校衛小廝們頓時著了慌,可又有誰敢攔?逐立即差人去找李恪。
李恪聽聞高陽受氣,急急趕到。
只見李治與長孫沖正打的不可開交。
長孫沖自小習武,體質本來就不怎麼好的李治,哪裡是他的對手?
自然,只有被打的份兒。
李恪知他先前欺辱高陽,心裡本來就有氣。
現在,見他在打弟弟,氣更是不打一處來。
他撲了上去,也加入到了這場惡戰里。
兄弟兩人圍攻一個,長孫沖很快便敗下了陣。
這原本找來勸架的,竟成了打架的,眾人不禁心驚膽戰起來。
「都給我住手!」長孫無忌的聲音響起,可這三人根本置若罔聞,沒有誰理會他。
無忌震怒,卻也只能幹著急沒辦法。
「快......快去進宮,稟報皇上!」驚憤之餘,終於想起這一招來。
「高陽,你過來!」無忌招手喚她,劈臉便問:「這是怎麼搞的,恩?怎麼好端端的就打起來了!」
「我怎麼知道怎麼搞的!」高陽含笑的鳳眸里,映著狂傲與不羈:「你兒子這個混蛋偏要惹事,我們又能奈何!」
「你......」長孫無忌氣的滿臉通紅:「高陽,你可不要玩兒的太過了!」
「呵呵,老頭兒?」高陽輕笑:「我也告訴你,管教好你的兒子!」
「老夫養都養下你了。還用的著你來教我怎麼管教兒子!」
無忌面上,脖頸上,條條青筋暴起,可見吃火不小。
「停手,你們都瘋了嗎!」太宗威嚴的聲音半空里飛入耳廓。
「皇上來了,快住手!」無忌吼。
李恪李治這才鬆開長孫沖的脖領兒。
「看看你們這是什麼樣子?皇子不像皇子,親王不像親王,成何體統!」
「父皇」,高陽急匆匆跑到太宗跟前,「父皇,您容女兒解釋。長孫沖,長孫沖,他不是人!」說著,又嚶嚶而泣了。
「他背後議論兒臣的是非不提,還抓著兒臣的手不放。三哥,九弟,是氣不過,這才與他動起手來的!」
「沖兒,是這樣嗎?」長孫無忌問道。
「回皇上,爹爹。」長孫沖拱手行禮,「事情的緣由是這樣的。臣下邊幾個小卒閑來無事,便斗膽拿來公主做趣。臣,並未參與其中。然,公主見臣便罵。臣都是一忍再忍......」
「你並未參與?」李治怒嗔,「你是怎麼罵我姐姐的?要不是你那句話,我能上手嗎!你說我姐姐是一個賤人的女兒,下三流的賤女人!」
「什麼?」李恪聽得此話,推開李治,照著長孫沖,劈臉便要打。
「住手!」世民喝,「在上林苑打架,還兄弟倆一起上。怎麼,賣著狂傲逞著威風,不可一世是吧!」
「皇上息怒。」無忌頻頻相勸,「皇上,孩子們不懂事,又都這麼氣血方剛的。」
語罷,對長孫沖:「先前晉王所提,可否卻有其事?」
「爹爹,那只是孩兒......」
「我就問你是不是有這回事!」
「這......」長孫沖嘀咕半天,終於點頭。
「啪」一記清脆的耳光落在長孫沖俊秀臉頰之上。
「混賬!」無忌紅著眼睛,「還不快去給公主道歉!」
「是。」長孫沖低下頭去,一隻手捂著發紅的面頰,怯怯開口:「公主,請治臣之罪。」
「行了行了」太宗擺擺手,吩咐他起來。
「沖兒,以後這話可不能亂講啊!」
「臣謹尊皇上教誨。」
長孫沖低頭,拱手退到一旁。
「你們兩個本事不小嘛!」李世民看著面前的兩個兒子,「瞧瞧你們現在的樣子,衣冠不整,披頭散髮的。朕的臉面都讓你們給丟盡了!」
「那難不成,還得讓涵兒忍了這口氣不是。」李恪小聲嘟囔了一句。
「你說什麼!」太宗厲聲。
李恪抬頭,正正迎上父親那威嚴的目光,這目光令他周身一顫,頓時抿嘴緘了言。
太宗長長吁了口氣,換了語調:「恪兒,治兒。切記,往後做事常握著個分寸,不可魯莽。」
「兒臣謹尊父皇教誨。」兄弟兩人齊聲應道。
「恩」,太宗點頭,「快去跟舅舅道個欠吧!」
李治看看父皇,不情願的朝前挪了幾步。
卻被李恪一把拽住,拉回。
他看看三哥,又看看高陽,最終,沒有再動。
「呵?你們有種是吧!」李世民見兩個兒子誰也沒有照他的話去做,便著了火。
「好端端的,在這裡公然打架鬥毆。事後還不知悔改,一個個都狂的很嘛!」
眾人都噤了聲,退在一旁。
觀太宗神情,語調,不難瞧出,他是真的生了氣。
李恪李治怯怯的站著,仍是沒動。
「怎麼,朕還治不了你們了?」太宗近乎咆哮:「還不快去給舅舅道歉!」
「皇上算了......」
無忌欲打破這一僵局,卻被太宗打斷:「來人,傳家法來!」
「父皇......父皇......您息怒.」高陽跪倒在太宗面前:「父皇,此事是因兒臣而起,跟兩位王爺無關吶!」
「你們還等什麼!怎麼,連你們也不聽朕的吩咐了不成!」
太宗絲毫不去理會女兒。
「父皇,父皇不要啊!非要罰的話,就罰女兒一個人吧!」
「不,父皇。」李治上前:「這不關三哥的事,更不關高陽姐姐的事。錯在兒臣,兒臣做事太魯莽,都是兒臣不好......」
「父皇!」李恪打斷了他:「您一心要護著長孫家,兒臣無話可說。可你看九弟他是個打架的料兒嗎!」
「都住口!」太宗嗔責。
經這一嗔,大家紛紛都緘了言。
「他不是個打架的料兒,那你就是個打架的料兒了?」
「我......」李恪悻悻退到一旁。
「治兒」太宗看向李治,「是誰先動的手?」
雖然他剛才斥責了恪,但他知道,李治也確實不是個打架的料兒。
「父皇」,李治雙膝跪下,「是兒臣。」
太宗愣怔,他萬萬沒有想到,眼前,這個一向柔弱的兒子,竟會如此利落的應下連他自己都不敢想像的事。
他,竟然會動手和人打架?
只是,李世民永遠都不會知道,十幾年後,這個兒子還會做出一件更令他不敢想像的事。
他會以其最大的勇氣,最狂熱的迷戀,辦一件有背常理,不可想像的事。
前無古人,應該也會後無來者吧!
到那時,李唐江山會在歷史的旋渦里,深深的,打一個旋。
半晌,太宗只說出三個字:「傳家法。」
「皇上」,張英上前求情:「這裡是上林苑啊!哪裡有家法來讓您傳呢!」
「那就把朕的馬鞭拿來!」
「皇上,使不得,使不得呀!那馬鞭是牛皮做的,平素里,您拿它來抽馬都是一再小心的,何況拿它來打人......」
「張英!」太宗自平靜中透出一股威嚴:「你想和他一併治罪嗎?還不快去!」
「是......是......」
張英哆哆嗦嗦的取來了馬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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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家女巧析事理——————
「晉王殿下,您就道個欠吧!可別讓皇上,下不了台呀!」旁邊的蕭珍低下頭來,悄悄對李治說道。
她原本是隨姐姐進宮探望楊妃的,正巧,楊妃到丰台燒香祈福去了。
姐妹倆便一路嬉戲、玩耍,到了這上林苑。
李治沒有抬頭,更沒有為耳邊突兀響起的女聲所驚艷。
他以為不過是哪宮的小婢女,哀哀獻憐,巴望討好罷了。
清脆的馬鞭,很有勁道的抽打在他的身上。
精雕細啄的少年身體,在瞬間,赫然呈現出一條條血道。
李治緊抿嘴唇,不吭一聲,眼淚,卻還是溢滿眼眶。
但,他忍了痛,噙了淚,就是不掉下來。
李恪與高陽站在一旁看著,心裡很不是滋味兒。
高陽開始恨自己,恨自己那麼受不得委屈,偏要同長孫沖爭個沒完。現在可好,害了弟弟挨打受罪。
「姐姐」,蕭珍微微扯了扯凜心的衣袖。
「別急」,凜心握了妹妹的手,低聲勸道。
「姐姐,你看嘛!皇上他老人家可絲毫沒有停手的意思呀!」蕭珍嚷嚷著。
她那撒嬌使橫的模樣,逗樂了凜心,把她摟在懷裡。
「珍兒你看,皇上的馬鞭雖然開始時打得又急又猛,似是狠花了些力氣。可後來,明顯是越打越輕了!這說明呀,皇上並非真心要罰,只是生氣。現在,氣消了些,可不就該停了嘛!」
「真的?」
「那可不?」凜心一抹淺笑映於面上,綽約多姿的身子寫滿蕭王后所特有的那一股子貴氣:「珍兒,你覺得父親打兒子,有真心的嗎?還不都是生了氣那一順手......」
語聲戛然而盡,凜心愣怔。
蜀王恪不知何時,將目光定格到了她的身上。
那目光,就如同驚雷般,直直辟入她心底,爆炸開來。
靈魂被震開,暗淡的日子,被點亮了。
凜心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一位氣質儒雅的王子,他俊的不像是人,他就如同神的孩子。
任何人,任何生靈,在那樣的氣質、容貌面前,都是應該退避的吧!
「今天權且饒你這一次,下次若是再犯,絕不輕饒!」
太宗甩了鞭子,丟下這句話,掃了一眼李治,離開。
那一眼裡,盛滿了一個父親柔柔的疼惜與慈愛。
恪不再看她,轉身,同高陽一同扶起治來,小心的朝晉王府走去。
「姐姐,你真的能未卜先知!皇上果然停手了!」蕭珍滿是佩服的連連稱讚。
凜心卻宛如泥胎木塑。
溫良的晚風撩過衣裙,撩撥的髮絲細細暖著面頰。
「姐姐姐姐,你怎麼哭了?」看到凜心眸子里浸著的淚花,蕭珍禁不住關心道。
凜心仍沒有從痴夢裡醒轉:「姐姐......被感動了。」
「被感動了?」蕭珍小聲的自言自語,「奇怪哎,被什麼感動了?我怎麼沒有呢!」
「珍兒呀,你當然,不會明白......」
是啊,那樣深寂、俊冷的目光,足以將整個崑崙融化。
又何況,鎖定一個女人的心呢!
千年前,仙閣雲海里。
似有誰,也是用這樣的目光,執起鶴仙的手。
告訴她,來生來世、生生世世,我都會自人群中,第一眼裡,將你認出.......
——————晉王治俏語斗華姑——————
「疼好些了嗎?」
「怎麼,姐姐心疼了?」李治投來一個頑皮的笑。
華姑無奈的翻了個白眼兒,不去接他的茬兒。
她提了藥酒,小心的檢查著李治的傷:「已經上過葯了呀,為什麼還不消腫呢?」
「姐姐」,李治趁其不備,一把抱住她:「姐姐的醫術,哪裡高的過宮裡的太醫呢!」
「去!」華姑佯裝溫惱:「那你到宮裡找太醫去!來我們家做什麼!」
「好姐姐好姐姐,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嗎!」李治嚷嚷著,他那童稚未脫的樣子,逗笑了華姑,惹得她心疼起來。
「怎麼樣,現在好些了嗎?」不禁埋怨:「你也是,道個欠又不會死!」
「可那樣多沒面子!」
「好好好」華姑索性順著他的話:「那挨打時你,哼叫兩聲總是可以的吧!你父皇一定會心軟的。話說回來,他又不是真心要罰你,也好給他找個台階不是?」
「那就更沒面子了!」
「有什麼呢!」華姑不以為然:「痛是血肉之軀所不可避免的觸覺,誰敢說個不字?」
「誰說的!」李治反駁,卻不想,弄痛了傷口。
「別著急,小心點。」華姑一邊勸,一邊輕輕為他拭去額頭上的虛汗。
心裡責怪自己,不該招他,惹得他亂動。
「誰說的呢!」李治定下神:「我三哥就不會這樣。」
「他不是人!」華姑隨口而出。
「恩?」李治愣怔。
「哦」華姑自覺失態,偏過臉去。旋即,又轉過來:「我說錯了怎麼了!」
「不怎麼,不怎麼。」李治哈哈的笑。
「姐姐」,他心想:「這天底下,除了父皇和幾個哥哥姐姐以外。也就只有你敢這麼跟我說話了。連銀妝妹妹,都還沒有過呢!」
天色漸漸暗下來,層層疊疊。
晚霞、夕嵐,鋪天蓋地的,自天幕深處,一點一點壓向宮宇;一點一點,包圍。
夜,倏然就來了。
千年盛唐的夜,紙穢金迷的夜,長安夜......
「哎,張英。」太宗自一堆奏摺里抬起頭來。
「皇上,什麼事兒呀?」
「剛才在上林苑裡,勸治兒認錯的那位姑娘是誰呀?」
「哦,是楊妃娘娘的外甥女兒,蕭珍。旁邊那個,就是姐姐蕭凜心了。」
「外甥女兒?」太宗疑惑。
「對呀。」張英解釋道:「這小姐倆,是前隋蕭王后的後人,南梁帝室遺孤。」
「蕭?」太宗不覺吟道:「水色簫前流玉霜,趙家飛燕侍昭陽。掌中舞罷簫聲絕,三十六宮秋夜長。」
「哎呦皇上。」張英笑:「據說啊,這姐姐凜心善舞,舞起來,可不比那趙飛燕差呢!」
「恩。」太宗點頭,心裡,已有了個端詳。
——————痴女兒泣淚惹相思。——————
李治在華姑那裡磨到很晚才回府。
依著習慣,他該是到承慶殿里去向父皇請晚安的。
今天,也不例外。
匆匆換了身衣服,束了發,便動了身。
此時的長安街,自一派喧囂里,趁著繁華。
長安的夜,總是這樣,不顯清寂。看也看不夠的。
***闌珊處,流轉出青衣一角。
李治定神,那一抹冷綠卻轉瞬即逝。
難道是......
心似是給什麼戳了一下,那是悔,是愧,是擔心,還是別的什麼?
他已經知道是誰,不做盲目的尋覓,只是快步,朝著皇宮的方向趕去。
滿塘葉,黯花殘。
柳暗花明處,青色的影,飛絮般,吟出憔悴的氣息。冷茫茫,虛飄飄,宛如浮萍。
「好妹妹,果然是你!」
剛剛踏入皇宮的偏門,李治就在那狹長的甬道上,攔住了眼前那抹飄忽不定的影。
銀妝也不做理會,在夜風裡,蓮步輕曳,緩緩而從容。
無邊的黑,包裹了單薄的青。
一派冷色調中,青裙迎風舞起,略微摻了些銀白的柔發,也在舞起。
眉生兩葉之愁,眸中更襯出淚光點點,於夜風裡,一身嬌襲之病,時時侵入眉心。
風起時,零落處,嬌喘微微。
「好端端的,怎麼說走就走!」李治再次攔住她,有些強勢。
噙滿淚珠的眼,望著他的眼,四目相對,晶瑩的東西就慢慢流瀉出來,碎了一地的璀璨。
片片都是她透明的心啊!
銀妝幽幽:「既有了華姑姐姐,又何須銀妝妹妹?」
李治驚駭,目光定格在面前女子柔曼如弦的身姿之上,竟有些許陌生的意味。
月亮那麼的明,明的發白,彷彿一夜之間,便白了鬚眉。
甬道旁,早已乾枯致死的無名野花,仍傲然的笑著,如一顆不屈的心。
「你跟蹤我?」良久,李治顫聲,那麼的不可置信。
銀妝不語。
「你怕我也像旁人一樣,做出傷你之事,你不信我?」
銀妝還是不語。
「難道這些年來我對你的愛你感覺不到嗎?你還是把我和他們劃到了一起,你還是把我當成了那些圍繞在你身邊的,熟悉的陌生人!在你心裡,我和高陽長樂,和所有身價比你高,面子上稱你姐妹心裡卻瞧不起你的兄弟姐妹們一樣!」
「不是的!」銀妝拚命搖頭,自晚風裡,襯的那麼無助與悲涼。
「不是什麼?不是什麼!」李治搖晃著她柔弱的肩,眼眶微微泛紅:「事實都擺在眼前了,你還不是什麼!不是什麼!」
「既是你來辜負我,又反怪我做什麼?」銀妝哭泣著,低吟。
看到她滂沱的淚,李治的心,突然就軟了。
他的火氣,似是也被這淚水熄滅,再不忍朝她發火。
他停下來,撫著她的發,攬她入懷:「好妹妹,九哥嚇著你了。其實九哥沒有怪你的意思,剛才的那些混賬話,你權當是我在胡言亂語!千萬別往心裡去。」
「話已經說出口了,又怎麼能不當真?」銀妝囁嚅。
夜,靜寂,清冷,泛著料峭的寒。
銀妝咳了一陣,李治緊緊摟著她,希望可以給這個冰冷的身子一點溫暖。
「為什麼,我總是品嘗不到摯真的情?好不容易感受到了這一分摯純的親情,卻還是那麼的傷......」
「妹妹.....」
「九哥。」銀妝一縷蘭花指,擋在他的唇間。
「自出生以來,我就一直生活在陰鯴的世界里。因為母親身份的低微,沒有人瞧得起。然而,正是在這殘酷無常的現實的淫威下,我的心靈得到異乎尋常的凈化!它就像一團烈火,這烈火燃盡了一切的虛幻和虛偽,燃盡了自私,貪婪,狡詐......終有一天,也會燃盡我自己。最後,在天風中,慢慢飄失。」
「銀妝......」
「;九哥你聽我說,妹妹不是個不識好歹的人。我深知,這段兄妹之情不可逾越,不能逾越,也不敢逾越。華姑姐姐,也許,也許真的適合你。」
天風浩動,自黑幕中,銀妝轉身,離開。平靜而淡定。
她的肩膀,她的心,皆是那麼柔弱。
茫茫天地,這個身子,這個心,該往哪裡安置!
李治站在原地,,沒有再去追她。
寒風把他身上的鞭傷啄出辣辣的疼,血珠子,似是要濺出來。
寒氣沁入骨髓,肩膀腫的老高,血淤成青色。他卻已然麻木。
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姐姐華姑,妹妹銀妝。皆是他的摯愛。
可真正可以稱之為愛的,又究竟是誰呢?
他從沒有深思過這個問題,因為他從沒有覺得過這是個問題。
今天,若不是銀妝提起,他也仍不會有這個意識。
他們是兄妹,正如她所說的,這種感情不可逾越,不能逾越,也不敢逾越。
是的,他愛的,該是華姑。
不然,當銀妝說起疊羅施時,他為什麼一點也不生氣?
他只是傷心,一個哥哥為妹妹傷心。
因為他知道,這凄苦的等待定會是一個不切合實際的夢。
是夢,就總會醒的。
他是她的哥哥,永遠都是。
不可逆轉,無可泯滅。
但從此,當真就與她僚開手去嗎!
她還有她的王子要等,他不能拖著她。
既然註定不能給她什麼,那就,放開她吧!
華姑姐姐也是那麼親昵。每每想起她,心裡就會有一種悸動的感覺。是的,銀妝則是另一種感覺了。酸酸的,柔柔的,該是憐憫與疼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