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3 闞闞天犬（二）

夜涼如水，秋風蕭瑟。

偌大的王城被夜幕籠罩，闃寂無聲。

王城的西北角，有一條黑影在夜色中疾馳。

白天好不容易打探到楚王宮裡那個最禁忌的所在，入夜便直奔目標地而去。

據傳，楚國有一位神秘的公子，自他出生起就怪事連連，還是個嬰兒就被丟棄，卻在大雪山中活得好好的，甚至莫名其妙重回宮中，將一名宮女直接嚇死了。

據傳，這位公子身邊有鬼神相伴，他住的小樓會吃人，他身邊的侍女都不是人，如果一不小心闖進了他所在的天鎖重樓，不是染上怪病就是患上瘋疾。

據傳，這位公子天生不祥，所到之處皆鬼哭狼嚎，腥風血雨，是以他一出生，父侯就暴斃而亡。

據傳，這位公子險些淪為周國祭品，可惜他天生帶煞，連老天都不敢收他。

據傳……

關於這位公子的傳說非常之多，都是私底下逐漸傳開的，由於這位公子是應國出生，又有周國祭祀那麼大的消息，不知不覺周、楚、應三國周邊各國也多多少少有所耳聞，包括他們權國。權國與楚國相鄰，最近因為捕捉天犬一事鬧得沸沸揚揚，這位公子的傳聞也跟著一起傳了開來。

此刻越接近西北角，黑衣人越覺得周遭寂靜，連風的聲音都好像消失了，後頸總覺得涼颼颼的，他的速度不禁慢了下來，從疾奔變成了疾走。

巨大的門闕矗立在天鎖重樓之外，夜幕中看起來高聳入雲，石柱上盤龍雕鳳，若隱若現，栩栩如生，好似真的要騰雲駕霧直上九霄一樣。

門闕后能見一條黑漆漆的大道延伸至暗夜裡，兩旁樹木參天，排列得整整齊齊，像是盡忠職守的護衛，可是走在大道間，卻只會覺得兩邊黑壓壓得像是隨時都有黑影要壓下來一樣，只讓走的人心驚肉跳，恨不得快點離開這條大道。

水聲偶爾傳入耳畔，聽得見卻看不見，從進入門闕開始就不時出現，一開始還不惹人注意，可是走得久了就覺得這水聲頗有蹊蹺，有時候聽起來就好像在腳邊一樣，可是明明腳邊上什麼都沒有。

總算見到了宮殿迴廊，在踏上迴廊的一剎那間，方才在林蔭大道上的壓力忽然就消失無蹤，與之一同消失的，是所有的聲音，水聲、窸窣聲統統不見了，就連自己的腳步聲都好像聽不著了，就只有「怦、怦、怦」的心跳一聲又一聲，在耳邊響徹。

迴廊像是迷宮，怎麼都走不到盡頭，越走越覺得心中惶惶，以至於心跳也一聲快過一聲，「噗通、噗通」的。

黑衣人的腳步更慢了，踟躕著不知該不該再往前走，他總覺得這地方有點邪門，彷彿果真印證了那些神神鬼鬼的傳言，說這地方會吃人，進來的人不是得病就是發瘋。

黑衣人想到這些更覺得心慌了，可是一回頭卻只有深不見底的黑暗，這讓黑衣人想要回頭的腳步又遲疑了，只因他已完全不能確定那究竟是回頭的路，還是另一條歧路，又或是會徹底讓他迷失其中，那還不如繼續往前走，一條道走到黑。

夜色幽暗，彷彿能吞噬一切，驀地，黑衣人眼前出現一對偌大的雙瞳。

這雙瞳彷彿憑空出現般，又好似一直就在那裡盯著自己，黑衣人的瞳孔頓時一縮，心頭也重重一跳。

黑夜中那雙瞳紅彤彤如兩輪紅月掛在高空，圓睜不動，黑衣人盯著它良久，腳步都有些不敢挪動了，他總覺得好像只要自己再往前多走一步，就會有性命之憂似的。

好半晌過去了，盯著他的雙瞳也沒什麼動靜，黑衣人給自己壯了壯膽，悄然邁開一小步。

他一邊邁步一邊盯著雙瞳看，先是一小步，然後又邁出一小步，當他連續邁出了好幾步都沒發現那裡有什麼動靜后，才揣著一肚子忐忑繼續往前走，這時他已經不再是疾走了，而是一面走一面觀察，迴廊又折了幾折，然而無論怎麼折，那雙瞳依舊牢牢跟著他，如影隨形。

「嗚嗚……」

忽地，細小的聲音自頭頂傳來，黑衣人登時一怔，停下腳步抬頭望去，卻並沒有見到那上面有誰的存在。

「歡迎、歡迎、歡迎光臨！」聲音細聲細氣的，聽來好像是掐著喉嚨發出的一樣。

黑衣人心中本就慌亂，乍一聽到聲響，一時也沒聽清楚內容，他一動都不敢動，也不敢貿然出聲，儘管他覺得自己的行蹤應該早已經暴露在此地主人的眼皮子底下，可這並不妨礙他掩耳盜鈴的作為。

繼宛如作怪般的歡迎聲后，不遠處又有轟隆隆的連聲響動再度傳來，在一片寂靜之中尤為突兀，好半晌方才停止。

「客人遠道而來，請進吧。」

縹緲而來的低沉聲音，再一次出現在頭頂。

這個聲音就正常多了，黑衣人也聽清了，卻實在覺得心驚，同時詫異不已，他一路走來連個人影都不曾見到，可是他的一舉一動卻又是完完全全被人掌握著的。

在那句話落下的同時，一盞燈幽幽出現在前方，像是在為他指出前路一樣。

事到如今，黑衣人就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走下去，儘管前頭出現了一盞燈，可那燈火倏明倏暗的，鬼火一般，更無人提著，就孤零零高懸在半空，神乎其神，出現在這樣的夜裡，只讓黑衣人走得愈發膽戰心驚，覺得此地真有鬼神了。

終於，黑衣人在一扇黑洞洞的門前站定，而直到此刻，他才看清楚，原來他所以為的雙瞳根本就不是眼睛，而是一對大大的幽紅燈籠。

黑衣人頓時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剛剛是被傳言給影響了，再加上這裡幽靜無人，才會覺得這是一雙眼睛，可就在這時那半空高懸的燈火倏地飛進了黑洞洞的門裡，瞬間就消失了，這一下讓他的心再度又拎了起來。

「若是不願進來，那便離開吧。」語聲自黑暗之中傳了出來，聽來似已有所不耐，而隨著主人這句話，門開始緩緩關上，黑衣人如夢初醒，再也來不及多想，匆匆忙忙就跑了上去，終於趕在大門閉合之前將自己送進了門洞里。

裡面燈火幽暗，照出了一個人的輪廓，那人坐在一張高而怪模怪樣的椅子上，好似老早就等在了那裡，卻又給人以一種漫不經心的感覺，他的面容在跳躍的火光中並不清晰，影影綽綽的，可依稀能見他精緻的下巴，挺直的鼻樑，低垂的長睫，以及，交握在膝上的修長手指。

「深夜到訪，所謂何事？」此人語意淡淡，對黑衣人說道。

黑衣人歷經惶恐和忐忑，此刻哪裡還敢有半點隱瞞，而且他非常肯定眼前之人就是他想要找的人——楚宮中那位神秘的應公子。因而聽到問話，黑衣人不禁立時單膝下跪雙手抱拳道：「請公子救救我們，救救權國。」

「權國？是了，最近是聽說有權國的使臣到來。」公子淡淡道。

「我們是應楚王之邀而來，可是楚王所提之事實在匪夷所思，聽來更像是一個陷阱，我們實在沒有辦法了，使臣大人便派小人連夜前來，想碰碰運氣，若真見到了公子，便請公子給我們指明一個方向。」黑衣人的語氣里全是懇求。

「怎麼說？」

「公子可知曉最近天犬南下，在漢水附近出現一事？」

「知曉。」

「據傳『天犬所現之處，主有兵』，就因為這個，楚王邀我國進行一場軍事演練，欲用一場假的戰爭誘出天犬，楚王還答應無論事成與否，都會送三座城池給我們，作為演練的謝禮。」

「三座城池，倒是大方。」

「可就算是三座城池，也要我們有命拿呀！」黑衣人誠恐惶恐地道。

「你們擔心演練一事會成真？」

「正是如此！」黑衣人疾聲說道：「楚國兵力強盛，眾所皆知，我國絕非敵手，且從不欲與楚國爭其鋒，若演練一事為真，那還好說，可使臣大人擔心演練只是幌子，楚王恐會藉此出兵弄假成真，若真是如此，那麼我權國恐怕將會遭滅國之禍。如今楚王限我們三天之內給出答覆，使臣大人已遣人回國稟報陛下，同時派小人前來天鎖重樓，求公子指點。」

「哦，你們使臣大人怎知要來求我指點？」

「關於您的事迹我們權國也偶有聽聞，使臣大人覺得這世上若有人能捕獲天犬，那麼必定非您莫屬。」黑衣人恭恭敬敬地道。

「是嗎，那恐怕要讓你們失望了，天犬可不是這麼容易捕獲的。」

「那有什麼辦法能讓我們躲過這次的戰事嗎？」黑衣人面帶焦急，心裡想到使臣大人先前的話，他說如果連這位公子也沒有辦法的話，那麼權國將亡矣。

「我只能給你們一個忠告。」

「請公子賜言。」黑衣人急忙道。

「避而不戰，滴血不見，切記。」

黑衣人記下了這十個字，再三謝過公子，忍不住又問：「公子，這世上真有天犬之物嗎？」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公子說罷，搖曳的燈火忽地熄滅，便聽他淡淡再道：「送客。」

話音方落，黑衣人身後的門便再度緩緩打開，一縷燈火幽幽飛了出去，高懸在門外。

而後，似有軲轆逐漸遠去的聲音，黑衣人也不敢多留，便在那縷縹緲的火光帶領下離開了迷宮般環繞的迴廊。

當他再次走到門闕下，長噓一口氣的同時回眸望去，那兩排參天大樹紋絲不動，依舊筆直聳立，和他來時所見沒有什麼不同，可是進出之間，他卻覺得裡面的一切都似夢似幻，讓人分辨不出究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