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風起時
天色蒙蒙黑的時候,起風了。
靈樞正在殿外廊上指揮著小太監將一個個六角宮燈逐一掛起。
這丫頭大抵是被我慣壞了,嗓門出奇的大,隔得遠遠都能聽見她中氣十足的說話聲:「都杵在那裡做什麼?還不快來把這些宮燈都掛起來!公主素來怕黑,在公主府中時,夜裡處處都要有燈火。不多掛幾盞宮燈怎麼夠!」
因為她的叫嚷聲,我從睡夢中驚醒,頭昏昏沉沉的很是難受,慢慢爬起身來,擁著雲錦被,望著上面鴛鴦戲水的綉樣出神,卻一動也不想動。
素問聽到動靜,忙掀起羅帳來看。待看到我的模樣,便小心翼翼地問了一聲:「公主,又做噩夢了?」
我虛弱地點了點頭,懶得回答。明鏡公主自幼體弱多病,噩夢纏身,這是京城裡有些頭臉的人家略一打聽就能知道的事情,更何況素問是我身邊的貼身侍女,如何瞞得過?
但我想了一想,突然開口說道:「素問,去把鏡子取過來。」
素問慌忙應了。
本公主既然封號明鏡,自然是有一番來歷的。本宮七歲那年華誕,特意稟明本宮的父親,也就是集英明神武和昏聵無能於一體的大熙朝謚號為昭靈的末代皇帝,從御用天工坊里挑了幾名匠工,用石英砂和燒鹼燒制了幾塊玻璃。其中品相較好的幾塊,用模具燒成了玻璃花瓶送到了紫泉宮中,卻把最平整勻凈的一塊一面鍍了水銀留作自用。
由於本公主使了些手段,刻意隱去了工藝的最關鍵環節,就連天工坊里參與燒制的匠工也說不出其中的奧秘。他們懵懵懂懂,甚至遺忘了燒制的過程,誠惶誠恐,在皇帝面前指天誓日說這幾塊玻璃是上天賜給大熙的祥瑞。
如此荒誕不經的事情,可笑昭靈皇帝居然相信了。將一對玻璃花瓶供在紫泉宮中接受文武百官跪拜不說,還大讚本公主受到上天眷顧,故而賜封號「明鏡」。
素問將水銀鏡捧了過來,我看到一個雲鬢散亂、睡眼惺忪的女子模樣。所幸底子好,這副神態倒也別有幾分風韻。對著鏡子拋了幾個自以為無懈可擊的秋波,頓覺太陽穴后側疼得厲害。我疲倦地扶住頭,對素問說:「素問,替我揉揉。」
「施針嗎?」素問極小心地問道。
素問和靈樞一樣,都是太醫院醫正官程一平的女兒。程一平因為深陷宮闈陰私被抄家問斬,一對姐妹花幸得本公主收留。那年,她們才六歲。從她們名字的來歷便知家學淵源之深。而她們也的確沒有辜負本公主的期望,岐黃之道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
「不,怪瘮人的。開穴吧。」我說。
素問忙放好水銀鏡,扶著我平躺在床上,自己在床頭給我開穴。她手法純正,力度合宜,令人舒服得忍不住嘆息。
我在她溫柔的對待之下差點再次睡去,直到靈樞撅著嘴進來,極不情願地告訴我,獨孤傷來了。
和素問的謹言慎行不同,靈樞向來喜歡把好惡都寫在臉上。她一向討厭閹人,說他們身上常年有一股洗不掉的屎尿味。儘管獨孤傷是江湖馳名的絕頂高手,也並未因此得到她的另眼相看。
「我就是討厭他看公主時候那色眯眯的眼神!」靈樞有次極氣憤地告訴我,「一個閹人,他憑什麼?駙馬都沒有這樣!」
身為上位者,自然要有容人之量。我當時便淡淡一笑,告訴靈樞道:「若是駙馬同獨孤傷一般猥瑣,我又怎麼會選擇嫁他?」
可是如今,我終究還是負了駙馬,儘管他幾乎沒有做錯什麼。
獨孤傷進屋的時候,我早已盛裝端坐於前。
他原先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採花巨盜,五毒俱全卻極守信諾,因打賭輸了我,自願凈身入公主府為我做事,如今已經有七八年了。
對於這種人品有瑕疵卻有一技之長的人,我向來知道該如何籠絡。
也許,也許因為本質上我和他是一丘之貉?
尊重與信賴,原本就是我們這種人,最缺少和最渴望的東西。
君子一諾,言出如山。惡人一諾,悍不畏死。
獨孤傷向我行過禮后,就凝神靜氣不說話了。
素問立即反應過來,拉著靈樞就往外走。靈樞卻拚命掙扎,站在原地不肯動。
我看了一眼靈樞,她才慢吞吞地退下去了,臨走時候還鼓著腮幫子,惡狠狠地瞪了獨孤傷一眼。
獨孤傷面色不變,只是待靈樞退下后,方淡淡說道:「公主對下人,一向很有耐心。」
我笑著解釋:「常言道秀色可餐。對於美人,本宮向來很能容忍。」
獨孤傷點點頭,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他隻身潛入禁宮,原本只是為了告訴我一件事:陳家依舊按兵不動,沒有絲毫要造反的意思。
我因這個意料之外的消息陷入焦灼之中。
陳家是昭烈皇后的娘家,掌握天下兵馬十有其三。
無論正史還是野史,都記載昭烈皇后因嫡生太子屈死,對昭靈皇帝心灰意冷,故而自縊身亡,激勵娘家人造反。
而陳家也確實爭氣。
昭烈皇后死後不過數日,她的大侄子陳睿晟便在離京都二十里的地方悍然發動兵變,黃袍加身,三年內一統中原后猝然而亡。昭烈皇后的二侄子陳文昊則接替了兄長未竟的事業,南征北戰,四夷賓服,成就不世之偉業。
然而如今,太子已經屈死一年了,皇后業已自縊身亡多日,連下葬都有月余了,謚號也確實是昭烈二字,我好容易尋了個由頭被皇帝召進宮來,只待陳家舉火起事,然而對方卻遲遲動靜全無。
是,和史書上記載的不同,在本公主這隻蝴蝶翅膀的扇動下,事情發生了小小的變化。陳睿晟早夭而亡,不如預期般可以叱吒風雲,大殺特殺。但是陳文昊卻已繼承兄長遺志,天下十有其三,京都半數以上的兵馬都在其掌控中。更難得的是,掌控京都另外半數兵馬的冠軍侯楚少銘被昭靈皇帝打發到紫荊關練兵,起碼要月余才能回還。
這是本宮為陳文昊尋找的千載難逢的造反機會,此時不起兵,更待何時?豐功偉業在向您招手呀,文皇帝!
「若要舉事,必有異兆。屬下在大將軍府細細觀察了兩日,一切如常。再不會看錯的。」獨孤傷見我不信,特地補充說明。
我恍惚間點頭:「辛苦了,不過……」
便見獨孤傷突然間向我靠近了少許,他一雙放大了的桃花眼顯得格外魅惑。我竟有片刻的失神。
獨孤傷原本不叫獨孤傷,我原說過,他是江湖上著名的採花大盜來著。從深宅寡婦到道姑尼姑,他全都經手過,憑藉一張姣好的色相,許多人**與他,至死不悔。
「公主,您方才說,您對美人,一向很能容忍。為何您對駙馬如此絕情?」獨孤傷輕聲在我耳邊說道,「帝都雙璧,爍爍文華,您究竟有什麼不滿意的?」
「大抵是……大抵是冠軍侯比他、更合我意吧。」我聽到自己喃喃說道。
「您同駙馬結縭七年,恩愛五載。是,冠軍侯是比他年輕些許,更有朝氣。可是……,幾年之後,您能保證您不厭棄冠軍侯嗎?」獨孤傷很知趣地沒有等待我回答,他猶如一縷輕煙,在話音剛落的時候就飄走了,留給我的是滿心的惆悵。
「素問,進來幫我揉揉。」我的頭又開始痛了起來。
走進房的卻是靈樞,她的身後還跟著一個紫泉宮的小宮女。
本公主在皇宮之中經營之久,用心之深,怕是連故去的昭烈皇后都比不上的。這個紫泉宮的小宮女此時前來,只有一個目的,就是為我送信。
「駙馬爺是兩日前進宮的。」小宮女一副膽戰心驚的樣子,一邊說一邊還偷偷看我的臉色,「據當時紫泉宮裡值守的宮人說,宮門早就落鎖了,是駙馬爺拔出隨身的寶劍,威逼著禁衛開的門。大家都知道駙馬爺是聖上跟前的紅人,誰也不敢惹他。」
靈樞原本是很認真地為我按摩的,聞言手下卻加重了幾分,我疼得差點沒叫出聲來。「你做的好事!」她低聲附在我耳邊說道,咬牙切齒。
我沒有反駁她。這件事情我確實理虧。
近兩年來,我和駙馬相敬如冰、同冠軍侯如漆似膠、形影不離是京都富貴人家都心照不宣的事情。
譬如一層窗戶紙,只要沒有戳破,所有人便可以當它不存在。駙馬夜夜在秦樓楚館出沒,不醉不歸,我則和冠軍侯如鴛鴦交頸而卧,難捨難分。然而到了二十四節氣並父皇昭靈皇帝生辰諸時,我仍然會和駙馬扮成一對恩愛夫妻,入宮朝賀。這便是我和駙馬之間的默契,這份默契已經長達兩年之久。
然而,就在兩天前的那個夜裡,這份默契被我打破了。
那天夜裡我多喝了點小酒,拉著冠軍侯的手帶他在公主府閑逛,一時不察誤入了駙馬平日歇息的書房,不知怎的,竟突然來了興緻,便在駙馬平日歇息的那張床上滾了一滾,又不留神弄髒了他最愛的那本古籍。可能是美酒助興的緣故,這份興緻比往常倒更加厲害些,待到我察覺夜已深沉之時,駙馬已經站在房中瞪著我們看了不知道多久了。
駙馬當時臉上的神情,兩天過去了我仍然心有餘悸。我以為他要殺了我,或者殺了冠軍侯,或者是直接自殺什麼的,然而他只是用冰冷疏離的聲音勞駕我們讓讓,就搶過那本被弄髒了的古籍衝出門去了。我以為他可能會選擇跳湖自殺來洗清他的羞辱了,卻想不到他居然連夜來到了皇宮,請父皇做主。
「駙馬爺和聖上在紫泉宮裡說了很久的話,沒人知道究竟說了些什麼。只是聽當時侍奉在側的宮人說駙馬當場嚎啕大哭,甚是傷感。」小宮女又說道。
「哦?真箇哭了呀?」我不由得來了興緻,駙馬眉眼生的很是精緻,眼睫毛頗長頗為濃密。我們最恩愛的時候,我一直想知道他哭起來的時候是否如梨花帶雨、我見猶憐,只恨他不肯給我這個機會。
「是、真的哭了。」小宮女猶豫了一下子,加重了語氣,很肯定地說道。「當夜聖上安排駙馬爺宿在紫泉宮的偏殿。次日清早是奴婢去送的洗漱諸物,親眼看見駙馬爺的眼睛又紅又腫。確是哭過無疑。」
靈樞手上的力道又重了一分,我疼得呲牙咧嘴,還要在小宮女面前保持本公主一向高貴神秘的形象,身心俱疲。
好容易小宮女稟報完畢離開,我如蒙大赦般懇求靈樞高抬貴手,想了一想,又喚半夏進來。
半夏的定位和素問、靈樞截然不同,收集情報、散播謠言正是她的拿手好戲。
半夏聽完我的計劃以後,先是眼前一亮,繼而發愁道:「聖上一向寵愛公主,突然要殺公主的話,必然要有一個理由,否則怎能令人信服?」
「這個容易。」我斟酌片刻,道,「你便命人向京都地界散布如是流言:明鏡公主私德有虧,上欲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