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說客
素問狠命掐紀嬤嬤人中,又在她臉上和手上各扎了幾針,向我稟報道:「已無大礙了。」
我嫌跟隨紀嬤嬤一起來的那個小丫鬟呼天搶地擾的我心煩,便對淺薇說:「趕她出去。」
淺薇笑容可掬地牽著那小丫鬟的手,將她送出門外,道:「我家公主平素最見不得人吵。你且放寬心,先去隔壁吃糖,保管送還你一個活蹦亂跳的嬤嬤。」
小丫鬟眼皮子淺,聽說有糖吃,喜滋滋地去了。
本宮這邊便趁機向素問吩咐道:「替我抽她幾個耳光出氣!」
素問面帶猶豫之色。靈樞卻早已興高采烈地搶上前去,左右開弓,「啪啪啪啪」幾下,紀嬤嬤一張樹皮似的老臉轉眼間便腫了起來。
片刻之後,紀嬤嬤睜開眼睛,摸著火辣辣的臉,當下一聲慘叫:「誰?何人如此大膽?」
靈樞被她兇狠的眼神嚇得往後退了幾步,淺薇卻迎上去,給紀嬤嬤重新斟了一盞香茶:「嬤嬤方才想是羊羔瘋發作了,幸得素問靈樞診治,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紀嬤嬤撫著腫得老高的臉,口齒不清地問道:「我的臉怎麼了?」
淺薇坦然拿鏡子給她瞧了瞧:「為了避免嬤嬤發病時咬舌自盡,不得已出此下策。嬤嬤莫怪。」
紀嬤嬤臉色變了數變,一雙眼睛盯住靈樞看了又看,卻不敢發作。本公主就在這裡,難道她敢忘恩負義、反咬救命恩人一口嗎?
因這一番折騰,紀嬤嬤接下來的話氣勢就弱多了:「幸得天佑皇家,駙馬亦寬宏大量,說只要公主誠心改過,他也願意暫時不休公主,以觀後效。公主啊,這是您上輩子燒了多少柱香才積來的好運啊!」
我卻知道這定然不是崔伯言的原話。崔伯言這個人,天生的世家子弟,內心極其高傲,表面又分外謙和。這樣的人,他若愛,自然會不計前嫌,若不愛,自會拂袖決絕。說什麼以觀後效的話,壓根就不是他的風格,恐怕是紀嬤嬤在借題發揮了。
我想這就是昭靈皇帝最後被陳家篡位的原因。他用人的眼光雖然不賴,但是只因對人性的領悟還不夠透徹,所以每每在關鍵時候功虧一簣。
譬如說此刻,他只想著紀嬤嬤是本公主的教養嬤嬤,本公主定然會賞她幾分面子,卻忘記了,本公主自有桀驁不馴的一面,而紀嬤嬤,因為寡居和獨自撫養兒子的緣故,想問題看事情的立場完全站在了婆婆的角度。婆媳是天然的死敵,此時遣她來勸說,無疑是火上澆油。
再譬如說,他只想著那個被稱為「社稷之福」的陳家出自寒門庶族,一定會以他馬首是瞻,故而為了對抗世家,挖空心思提拔,卻忘記了,人的私慾和野心會隨著地位的變化而變化。等到他心目中溫柔和順的皇后不再束縛自己,展現出天性中剛烈決絕的一面,而陳家在軍隊中的勢力有如神助般,逐漸壯大到他也不想看到的程度,天下大勢的走向便全變了。
我先前也曾說過,如夢初醒般籠絡世家以及從行伍中拔擢冠軍侯,都是昭靈皇帝在晚年時力挽乾坤的妙招。然而在原本的史書上,這樣的妙招卻被嘲笑為自掘墳墓:史書記載,崔伯言和陳文昊年少相交,是志趣相投的好友,因此在陳家起兵之時,大熙朝第一世家清河崔家便成為他堅定的盟友和臂助;而冠軍侯楚少銘,小兵出身,和陳文昊素無交集,卻亦被其獨特的人格魅力所吸引,關鍵時候倒戈相向,其後更是娶了陳文昊寡居的大姐陳長華,成為新朝的駙馬爺。
是以本公主受大熙朝的供奉這麼多年,倒也是頗對得起昭靈皇帝的。崔伯言尚主之後,不待本公主吩咐,便很是乖覺地和陳文昊漸行漸遠,原本親密無間的「帝都雙璧「,到如今變成了見面不過打個招呼的泛泛之交;而楚少銘則更徹底,因本公主的緣故把陳家給得罪了個遍,朝野上下誰不知道楚少銘是陳家的頭號仇敵。
「公主,老奴都說了這麼多了,怎的您就是不開竅呢?表個態吧,老奴也好去向聖上回話。」我正在想這些正史野史上的閑事,很是為自己的豐功偉績沾沾自喜,紀嬤嬤就大喝一聲,不留情面地打斷了我的思緒。
表態?表什麼態?我茫然間看了吐沫橫飛、大放厥詞的紀嬤嬤一眼,以手掩袖,抽抽搭搭地說道:「嬤嬤,我自見了冠軍侯,方知道先前的那些恩愛,都是假的。我活了這麼多年,竟是白活了。我……我只恨先前沒有聽嬤嬤的話,便是出家當道姑,尚可還俗,總比當崔家婦來的自由。我……我是寧可被崔伯言休了的,若要和冠軍侯了斷,還不如死了好。」
「公主怎地這麼說?」紀嬤嬤誇張地怪叫一聲,上下把我打量了一番,臉上突然閃過一絲詭異的笑容,因為她兩邊臉高高腫起的緣故,這絲笑容竟格外的猙獰,「公主你悄悄告訴嬤嬤,莫不是駙馬……那方面不行?我想也是,雖說你母后也是當年肚皮不爭氣,可是您在之前,明明是……怎的適了駙馬後,反倒音訊全無了?」
「紀嬤嬤,你說話小心點!公主好容易才忘了的!」淺薇衝上去,厲聲說道,「當年之事,聖上早就下過口諭,無論誰提起,都往死里打!絕不留情!」
紀嬤嬤本是幸災樂禍,一時忘情,聽淺薇這般說,臉都嚇白了,悄然望了望我的臉色,見我仍然是一臉茫然的樣子,心中稍安,忙拉著淺薇的手討饒道:「姑娘休怪,老婆子一時多嘴,再不敢了的……」
淺薇仍帶著哭腔不依不饒:「當年宮裡,為了這件事,死了多少人,嬤嬤竟然全忘了?聖上三懇五請,國師親自作法,公主去桃花庵里足足養了兩年的病,好容易什麼都不記得了,你……」
「噯喲,老婆子該打!該打!」紀嬤嬤情知茲體事大,不待淺薇說下去,就往自己臉上狠抽了一記,因她臉原本腫著,這記挨到皮肉上,越發難耐,第二記就免不了輕了許多,又怕淺薇因此不滿,偷眼看她臉色。
一個已經被本公主打腫臉的老婆子,再打下去也沒多大的意思。因此我冷眼旁觀,忖度著到了本公主解圍的時候了,便裝作不知所措的樣子,哭著說道:「嬤嬤這是做什麼?難道本宮要和冠軍侯好,嬤嬤就要這樣死在本宮眼前嗎?可本宮不能沒有他,不能沒有他啊!」我一邊說著,一邊放聲大哭。
淺薇知道我心意,忙上前為我順氣,順便用身子擋住紀嬤嬤的視線,好讓我裝哭不至於太過費力。素問卻捧了水盆並洗漱諸物而來,伺候我梳洗。
紀嬤嬤當然沒有要自虐的意思,聽我這般說,她早順勢停了手,待我梳洗完畢,她眼睛閃閃爍爍,試探著說道:「公主啊,不是老奴說,您當年既然哭著喊著要嫁崔氏,就該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便是駙馬爺……咳咳,體弱一些,也只得咬牙擔待了。斷然沒有出牆給夫家帶帽子的道理。」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旁邊的靈樞卻早已經聽不下去了。這孩子雖然年紀尚小,但一個醫道高手,此事怎能不略知一二?「紀嬤嬤,你休要編排駙馬的不是!駙馬爺好的很!」靈樞怒道,臉上蒙上淡淡一層紅暈。
紀嬤嬤倚老賣老,自然覺得靈樞這種黃毛丫頭無理取鬧。她嗤笑一聲說道:「男人好不好,誰用誰知道。你這小丫頭牙還沒長齊,難道駙馬爺會看著溫柔美貌的淺薇姑娘不動心,卻先將你收用了?不懂事你瞎說個什麼?」
見靈樞漲紅了臉,她又借題發揮了幾句:「如今的小丫頭不懂事,相看男人只懂得看臉,看到那相貌清俊的,就哭著喊著也嫁了去。卻不知道,男人上面再好都是擺設,下面才最最要緊呢。」
這話說的粗鄙,連我也聽不下去了,不得已輕咳一聲:「嬤嬤謹言。我身邊服侍的人都是雲英未嫁,嬤嬤怎好在她們面前說這些?」
紀嬤嬤低低驚呼了一聲,她自是沒想到崔伯言潔身自好,我身邊的大丫鬟一個都不碰,便越發肯定了自己的猜測,看我的眼神中,多了几絲憐憫,嘆道:「於情可憫,於理難容。公主便權當自己少年守寡便完了,何必做出這等敗壞門風、令皇室蒙羞的事情來?」想了一想,畢竟好奇,又湊到本公主耳邊問了一句:「冠軍侯血氣方剛,那……那處定然也是英雄少年,不同凡響吧?」
本公主心中便覺得很有幾分對不住崔伯言。當年我在桃花庵中養病之時,他便在隔壁的甘露寺借宿讀書。那時候隔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本公主分明是驗過貨的,所以崔伯言尚主之時,才那般非卿不娶,大動干戈,轟轟烈烈。此事紀嬤嬤最清楚不過了。但是在她潛意識裡,總是盼著本宮和她一樣倒霉,每每往此處想。本公主懶得和她再糾纏,只好犧牲崔伯言的男人尊嚴了。
是以本公主此次沒有再為崔伯言澄清事實,只是裝作一副嬌羞扭捏的樣子,附在紀嬤嬤耳邊說道:「熱情似火,威猛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