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唐棄婦
仲春時節,天氣轉暖,正是賞春遊園的好時候。適逢盛世,上至王公貴族,下及平民百姓,皆以游賞為風尚,哪裡願意錯過這般春日好風景。大江南北、城郭內外,早已是一片摩肩擦踵、衣冠如織的景象了。
自古皆繁華之地的東都洛陽當然也不例外,不僅洛水附近車馬如龍、帷帳林立,又因城郊山川丘陵交錯,人們紛紛驅車踏春登山訪景。那些藏於山中的寺觀,也不復幽然寧靜,各類香客頻頻拜訪,寺觀之內皆是游者如雲。
由前朝世族捐建的長秋寺儘管並不是洛陽名寺,但因是座尼寺,也迎來了不少官宦女眷。焚香祝禱之後,香客們也會在寺中盤亘片刻,賞景遊玩。前頭寺中的玩鬧笑聲隱隱約約傳到廟宇後頭,卻絲毫沒有沖淡正走在竹林小徑上的幾人身上的沉鬱氣氛。
在前面引路的婢女年紀約十四五歲,步伐快而穩,行走間大家氣度盡顯。走在她身後的男子約二十來歲,眉頭緊皺,臉色沉鬱,彷彿心中壓著什麼重擔。而落在最後的兩個婢女年近雙十,舉止卻略有些輕浮。兩人互相使著眼色,目光里儘是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
竹林深處,掩映著幾間精舍。院落雖小,卻樣樣齊全、處處精緻。精舍外頭,守著位十七八歲的婢女。眼見著這一行人來了,她難掩驚喜之意,向著男子行禮,低聲問候:「郎君可算是來了。」
年輕男子往精舍里看了一眼,問道:「九娘近來如何?」
聽出他詢問中的關心之意,這婢女的眼睛立時便紅了,搖首道:「郎君延請的醫者來瞧過之後,給娘子開了藥方,氣色已好轉了些。但自從娘子醒來,便已有月余不曾開口說話了。奴等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幸得郎君終於來探望娘子了……」
年輕男子的眉頭微微一動,道:「你們都下去罷,我去看看她。」
「是。」四個婢女都退到了院落中間,卻是兩兩各自站著,絲毫沒有許久未見略作寒暄之意。
精舍面闊三間,寬敞明亮。男子進了精舍內,環視一遭,見各色擺設還算齊全,暗暗地鬆了口氣。他也沒有心思仔細打量,徑直往右轉去了東屋。跨入屋內,便見一扇綉著曼荼羅的立屏風后,半掩著水色紗羅垂帳的矮足床。待他繞過屏風,那半躺在床上、靠著隱囊的人便直勾勾地看了過來,驚了他一跳。
那是一位年約二十許的少婦,五官秀麗,面容卻一片青白,毫無血色,顯是正在病中。她彷彿不認識他一般盯著他看,反應異常淡漠。那張毫無表情的臉、木然的眼神,襯上垂落下來的如雲烏髮,竟讓人不由得生出森森寒意。
年輕男子站在床邊,看著她的模樣,眼中終於流露出了痛色:「九娘……」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輕輕地按在她攏著被衾的柔荑之上,半途中卻緊緊握成了拳頭,收了回去:「我忘不了……」他的聲音變得異常沙啞,怒火也隱約透了出來,甚至帶著幾分咬牙切齒的意味:「我忘不了那日的屈辱!」
他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起來,從袖子里取出一張細白麻紙,放在床前的矮几上,語速異常快:「九娘,我不能再見你了。只要一看到你,便會想到那一日。你我夫妻緣分雖已盡,但那件事於你我皆為大恥,你放心,我絕不會讓任何消息流出去。今日回去之後,我便會修書一封讓人送去長安王家,請妻兄過來見證此事。」
少婦平靜地望著他,彷彿根本不曾感覺到他的情緒起伏,又或者,他的情緒起伏早已與她無關似的。事實上,她也根本聽不懂他那又快又急的一長串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好不容易從死後穿越的驚嚇中回過神,她終於接受了自己將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一個陌生的朝代、一群陌生的人中間重新活一次的事實。但是,擺在她面前最嚴峻的問題,就是聽不太懂這個時期的語言。
剛過來的那幾天,她便從婢女穿的高胸長裙上判斷出,這大概是隋唐時期。於是,心裡總算也更安穩了一點。語言不通確實是一個大問題,但說來說去,這到底也是漢語。雖然古漢語發音不一樣,不過,聽得多了,漸漸習慣了,語速較慢的一些日常對話也就慢慢能聽懂了。
醒來已經有將近四十天了,她仍然處於學習與了解的階段。言語不通,又換了個軀殼,她不敢也不能開口說話,更不能流露出什麼奇怪的情緒,以免兩位貼身婢女發現什麼。而這具身體剛剛大病過一場,接著就懸樑自盡,才讓她這個異世的靈魂得以附身重生。她就算是每天不言不語、面無表情,兩個婢女也只當她遭逢這些事情之後性情大變,什麼都沒有懷疑,僅是時不時趁她「睡著」悄悄相對垂淚而已。
通過她的觀察,以及婢女們的隻言片語,她大概推測出了關於這具身體的身份、境遇等的片段信息。
首先,這具身體大概生在一個條件相當不錯的王姓官宦家庭。屋裡的擺設精巧漂亮,件件都堪稱是藝術品,連兩位女婢的舉止也像是後世的大家閨秀一般優雅、禮節周到。其次,她可能被安置在了離家很遠的偏僻地方。直到這個年輕男子進來為止,還沒有任何一個人來探過病。然後,她大概可能已婚,眼前這個男人似乎應該就是她的丈夫,不然不會舉止稱呼都帶著一種奇異的親昵感。他叫她「九娘」,那她應該就是姓王行九。若是沒有閨名,名字應該就是王九娘了。
而眼前這個年輕男子頭戴翹腳襆頭、身穿圓領長袍、腳踏長靴,下頜上略蓄了短須。這樣典型的形容裝扮,終於讓她能夠斷定,這個時代應該就是唐朝沒錯了。
說起來,這男子五官端正、身量修長,光從外貌來看,也是個不錯的丈夫人選。但是——現在是她的丈夫,也許以後很快就不是了。從他的表情舉止,以及她好不容易提取出的關鍵詞就能夠推斷,他絕對不是單純為了探病而來的,更不是為了接她回家養病而來的。而那張細白麻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放妻書」?或者是「休書」?
兩個婢女一直在她面前念叨著要給郎君送信,就是給他送信吧?結果,傳說中的郎君來了,還沒說上幾句話,就直接向著一個重病未愈的虛弱女子,甩出了一封「休書」?
這具軀體的狀況非常差,先前幾乎是從瀕死的邊緣被救回來,養了一個多月也不過堪堪好了些。雖然她從來沒有照過鏡子,但想必現在也是滿臉病容、虛弱不堪吧?這個男人把重病的妻子丟在偏僻角落裡不聞不問,一來就給休書,難不成看不出她現在的病況?或者說看見了也沒有一點憐惜之情?
不,他看起來好像很痛苦,似乎也有那麼一點捨不得——
難道,是這個當妻子的犯了什麼大錯?所以才被安置到了這種地方,又從來沒有人來探視過?但是,兩個貼身的婢女在這幾十天里,好像從來沒有提起過類似的話題。她們是不知情,還是知情卻不想當著她的面說?
她垂下眼睫,心裡有些亂了。
不知道前身曾經做過什麼事,除了被休妻之外,還會受到什麼懲罰,讓她頓生忐忑。
而作為她的丈夫的年輕男子望著她,發現她仍然沒有任何反應時,有些失落又有些釋然:「你安心養病。身體養好之後,再動身回長安不遲。」頓了頓,他又低聲道:「九娘,待妻兄趕到后,我再過來。」
說罷,他便旋腫離開了。
正當兩位男女主人俱在精舍內時,院子里的四個婢女也打破了沉寂。
率先說話的卻不是舉止有度的兩個婢女,而是年輕男子帶來的兩個年長婢女。她們一臉嘲笑地看向女主人身邊的兩個貼身婢子,一人道:「瞧瞧她們,事到如今還裝模作樣的,以為自己是什麼人物呢!」
另一人接道:「都說不愧是大家出身的,連婢女都與別家不同。不過,大家出身又如何?還不是被郎君厭棄了?」
「是啊,平日里就端著架子瞧不起咱們。現在都流落到這荒郊野外的尼寺里來了,還以為自己同以前一樣呢!」
年紀較幼的女婢臉色微微一變,難掩氣惱:「你們——」
但年紀稍長的女婢立即嚴厲地看了她一眼,她也只能按捺下惱怒,紅著眼睛低聲道:「丹娘,她們不是在說我們,是在指桑罵槐呢!這樣欺主的奴婢,往日里我們何曾見過。若是在家裡,早便被驅趕出去了。哼,果然是——」
「住口,青娘。」名喚丹娘的女婢喝止了她,「郎君和娘子還在裡頭呢,何必與她們爭執起來,平白讓郎君不快。」
但,那兩個婢女並沒有因為她們的讓步而放過她們。
「瞧瞧她們那樣,還真以為郎君是來把娘子接回去的么?」
「嘻嘻,是啊!你不知道,郎君來之前,可是在書房裡待了許久呢!奴親眼見他寫了滿滿的一張紙,揣在身上帶來了。」
「咦,那張紙上寫了什麼?」
「奴又不識字,怎會知道?」
丹娘和青娘怔了怔,均臉色劇變。她們因為擔心娘子的病情,最近不斷地給郎君送信,希望郎君消氣之後便能過來探一探娘子,也好安一安娘子的心。卻沒想到,都過了兩三個月,郎君竟仍然不能放下那件事。
「丹娘!怎麼辦?」青娘幾乎要哭出聲來了,滿面無措。
丹娘定了定神,聽見精舍內傳來的腳步聲,立刻迎了上去:「郎君怎麼這麼快便出來了?娘子心緒不穩,郎君若能多坐片刻,她不知該有多歡喜呢!」
年輕男子看了她一眼,並沒有接過她的話頭,而是直接道:「我已經將放妻書給了九娘,回頭就給長安去信。你們二人是她的貼身婢子,仔細照料好她。她從王家帶來的婢僕,我會陸續遣過來。多些人,熱鬧一些,說不得她的精神也會好一些。」
說罷,他便急匆匆地往外走去,竟像是連一時半刻都不願意在此處多待了。
「郎君——」丹娘和青娘又驚又恐,顧不得儀態,提起裙角便追了上去。
「郎君請止步!」
「郎君,娘子並沒有做錯什麼!」
「郎君!」
她們一直追到了竹林外,男主人也沒有任何猶疑或回頭的意思,徑自匆匆去了。而路邊也多了些到長秋寺來賞景進香的女眷,略有些好奇的視線紛紛投了過來。
兩位婢女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心知娘子歸宗之事已經成了定局。丹娘想到精舍內不知該有多傷心的女主人,又猛地轉過身,提裙跑了回去。青娘踉踉蹌蹌地跟在她身後。兩人和男主人帶來的兩個得意洋洋的婢女錯身而過,卻完全無視了她們的挑釁,急急地奔回了竹林深處的小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