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放妻之後
精舍內,滿臉病容的少婦聽著院落里的動靜,心裡長長地嘆了口氣。這年輕男子分明對妻子仍有情意,句句吩咐都頗為細心,不過,休妻的決心也異常堅定、無可更改。從他和兩個婢女的反應里,她覺得,這對夫妻之間大概產生了什麼敏感的誤會。妻子並沒什麼明顯的過錯,但做丈夫的實在忘不掉也忍不得,才這麼狠心地給出了「休書」。
說到敏感的誤會,大概就是紅杏出牆之類的事了吧。前身的那場重病和懸樑自盡,或許就是出於這個緣故。少婦有些心不在焉地想著。幸好她穿到了唐朝,若是換了明清兩代,大概就只剩下沉塘的下場了。
事情的真相到底是怎麼回事,她非常想知道。如果對此事一無所知,恐怕會給她往後的生活埋下隱患。但是,這種事也不可能貿然去詢問兩個婢女,只能等學會說話以後,再慢慢旁敲側擊了。而這對性格向來較為直率、從來就不適應那些彎彎繞繞的她來說,簡直就是件無比艱難的任務。
王九娘的視線挪到了矮几上,探出身,拿起那張細白麻紙,仔細地看了起來。
雖然她在書法上沒什麼造詣,但幸好這位「前夫」寫的是楷書,即使是筆畫複雜的繁體字,也大致能認得出來。這個時代根本沒什麼標點符號,斷句完全靠猜,她只能艱難地聯繫著上下文,勉強提取了一些重要的詞句。
這男子確實對妻子手下留情了,寫的並不是措辭嚴厲的休書,而是放妻書。內容大致是性格不合,夫妻關係不協調,所以放妻離開,各尋幸福。其中還提到了妝匣、資財之類的事情,她看不太懂,索性也就不再琢磨了。
正當她想把細白麻紙放回去的時候,丹娘和青娘急匆匆地奔了進來。
王九娘還是頭一次見到兩位素來舉止有度的婢女這樣驚慌失措,手裡的細白麻紙竟一時不知該不該繼續放下去,同時也極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丹娘望見那張細白麻紙,又看了看她,猛地撲到床邊,跪坐下來,俯身哭道:「娘子,以前的事情便都忘了罷!郎君既然不願信娘子,便是緣分盡了!只望娘子念及家中郎主、娘子,別再自傷了!」
王九娘結合她的神態語氣,以及能聽懂的隻言片語,大致理解了她的護主之意。她又看了一眼那封放妻書,忍不住抬手撫了撫自己的頸部。直到現在,她都清清楚楚地記得剛醒過來那會兒,頸上火辣辣的疼痛。頭部稍稍一動,便會牽扯到傷處,疼得她成天渾渾噩噩,完全無法思考。後來,喉嚨更是腫得幾乎連葯湯都咽不下去,幾度高燒瀕死。她不知道前身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選擇了懸樑,又忍受了多大的痛苦才逝去。但是,換了是她,絕不會因為離婚就想不開。
且不說唐朝是個對女性多有優容的時代,僅是這次來之不易的重生奇遇,就夠讓她無比珍惜自己的性命了。
青娘見她撫著頸上仍未消解的青紫瘀傷,似是若有所感,也跟著跪下來抹淚哭泣:「娘子可別再輕賤自己的性命了!那天瞧見娘子懸在屋裡,奴簡直就要嚇死了!且娘子可放心些,郎君道會去信長安,七郎說不得馬上便來了。有七郎為九娘子做主,事情說不定便會有什麼轉機。」說話之間,她便帶出了女主人未嫁時的稱呼。
捕捉到了關鍵信息的王九娘終於知道,她可能還有個排行第七的兄長,住在長安,過些天就會趕來探望她。父母俱全,又有個哥哥,離婚之後多少也能得到些照顧。只是,她「性情大變」,他們是否會接受?思索之間,她也便錯過了丹娘怒視青娘的那一幕。
「會有什麼轉機!難不成你方才沒見郎君離去匆匆的模樣么?」
「丹娘不是也一直希望郎君把娘子接回去,重新和好?」
「那是先前。事到如今,郎君既然已經下定了決心,九娘又何必再留戀他們張家?而且,九娘在他們家也過得不如意,區區女婢竟然都敢欺主,目無尊卑……」丹娘目露決然之意,頓了頓,又小心翼翼道,「九娘,那放妻書不看也罷,奴且收起來,如何?」
王九娘瞥了她一眼,將那張細白麻紙遞給她,又半躺了下來。
她這樣的反應,已是比今日之前的毫無動靜好了不少。丹娘和青娘對視一眼,又是意外又是高興。二人也不再為放妻之事爭執,一個忙著把放妻書放進匣子里保存好,一個上前給主人掖了掖被子。
王九娘看她們忙忙碌碌,心裡對她們這些天的照顧也頗覺感激。雖然她們是前身的婢女,照料她也算是本職工作,但盡心或是不盡心,她皆能明白地感覺得到。不論前身曾經做過什麼不靠譜的事,單隻看她身邊能有這種忠婢,就應該也是位不錯的大家閨秀了。她或許性格太過剛烈,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和對此事的不滿,才憤而自盡;或許性格略有些軟弱,承受不住丈夫對她的誤會以及聲譽毀滅的壓力,萬念俱灰才自盡。不管如何,紅顏薄命,真是可惜了。
「九娘——還是喚九娘習慣些。」青娘破涕為笑,殷殷道,「這兩日九娘的臉色眼見著好了不少,將窗戶支開些,也好教九娘瞧瞧外頭的春景,如何?」
丹娘轉過頭,仔仔細細打量了主人一番,頷首道:「確是如此。」主人今日並沒有因郎君匆匆來去給了這封放妻書而失色,她心中卻更是擔憂了。一則九娘與郎君向來琴瑟和鳴,郎君此番卻如此決絕,她希冀破滅,只會更加傷心。二則情緒若外露還可,若分毫不露,焉知九娘又下定了什麼決心?有前番懸樑自盡之事在,唯恐她又想不開了。
她將窗戶支起,讓外頭的日光斜斜灑了進來。透過那一扇窗,便可見精舍外頭,幽幽竹林隨風婆娑舞動。那長秋尼寺寶殿的一角屋檐,也若隱若現。
王九娘定定地望著窗外,感受著微涼的春風帶來的竹林清香,一時間,內心隱藏著的重重心事也都暫且放下了。
見她彷彿被窗外美景吸引住了,神情略鬆快了一些,丹娘便輕輕拉著青娘退出了東屋。
「從今日起,我們輪流陪伴九娘,絕不能令她身邊少了人。」她低聲囑咐著,「郎君如此無情,九娘心裡許是有什麼念頭也未可知。不論如何,葯湯、飲食均不能斷了,從前那些事情也不必再提。」
青娘躊躇了一會兒:「可是,九娘之前……」
丹娘打斷了她:「那時九娘不准我們向郎君提及此事,我們自是聽九娘的。但待到七郎來時,勢必全盤托出,也好教七郎定奪此事。七郎知道事情始末,才更好緩緩開解九娘。」
青娘聽得連連點頭,想了想,又吞吞吐吐地問:「九娘出了這般大事,郎君一怒之下發賣了黛娘。在這尼寺里,九娘又……奴擔心,七郎該不會遷怒我們,將我們打殺了,或者發賣了罷?」
丹娘雙目微冷:「別再提黛娘那背主的賤婢!」她咬緊牙齒,勉強才咽下滿腹的憤懣,聲音更低了:「我們忠心為主,與黛娘怎麼可能一樣?七郎素來寬仁,絕不會因此怪罪我們。大罰雖不可能,小懲卻也難免。畢竟九娘出了事,我們既是貼身女婢,多少有失察疏忽之錯。」
「奴明白了。」青娘鬆了口氣。
丹娘瞧了瞧外頭的天色,接著道:「奴去熬藥,準備夕食。你且去九娘身邊,好好陪她說說話。」
青娘拿起前兩日她折的一枝桃花,笑道:「也教九娘看看它,興許心情好些。」
丹娘讚許地頷首,便去了位於精舍院外的簡易廚房中。而青娘輕步回到東屋,將那枝泰半盛放的桃花插在瓶中,擱在床前的矮几上:「九娘看這桃花,開得可好?若是身體好些,便可去這竹林旁邊的那一小片桃林中賞玩了。說起來,這長秋寺唯一能賞的春景,也就是那片桃林了。」
王九娘瞥向那枝桃花,見那整枝上開了十餘朵花,灼灼艷麗、柔嫩可愛,心裡越看越是喜歡。而不過十四五歲的少女站在桃花邊,真應了那句人面桃花相映紅之語,更顯得俏麗靈動。
青娘年紀尚幼,悲喜憂怒更形於色,眼下也笑得格外燦爛,嘰嘰咕咕地說起了這些時日她在附近轉悠時的所見所聞。
王九娘看似面無表情地聽著,實則從她的話中得知了不少事。譬如她們眼下所在的精舍,是屬於一座名為長秋寺的尼寺所有。這尼寺處在洛陽城郊,並不如何出名,只有那片桃花林尚可稱道。但因唐人皆好遊玩,又篤信佛教,所以不少品階較低的官家女眷都紛紛來此上香。這些時日,青娘遠遠瞧見了不少眼熟的女婢,唯恐她們認出,傳出什麼流言蜚語,便再也不敢隨意踏出竹林了。
「聽聞郎君對外稱是娘子染病,送到尼寺祈福安養。但若真是祈福安養,洛陽城中有竹林尼寺、正覺尼寺、明懸尼寺,哪個不比這長秋寺好多了?真遇上那些官家娘子,就什麼都說不清楚了。」
聽了個大概的王九娘聯繫起了那件關乎她未來生活的桃色事件,心中不免嘆息。或許,自從她那「前夫」將她送到了這裡,便註定了王九娘的結局了。這裡既然是座尼寺,等她身體好些,也入鄉隨俗,去上上香吧。既謝過諸天神佛給了她這份奇緣,也能為那縷不知歸於何處的芳魂祝禱一番。
丹娘端著葯碗進來時,青娘連忙收聲不語了。
看王九娘似乎正在聽她說話,注意力也轉移了不少,丹娘便當作什麼也未曾聽見:「夕食奴準備了紫米粥、鵝肉羹、人蔘益氣湯、雞子,前頭尼寺還送來了七寶五味粥、菘菜豆腐湯、天花畢羅。在夕食之前,九娘還是先飲了葯湯罷。」
青娘將一張小食案放在床上,低聲道:「到了這尼寺,九娘也跟著茹素了,一連多少天都不見什麼葷腥,身體如何能好得起來?」
「胡說,雞子和鵝肉便不是葷腥么?而且,九娘眼下身體尚虛,食不得過於葷腥之物。」丹娘瞥了她一眼,將葯湯奉上。她剛想像往常一樣,一勺一勺喂王九娘飲葯湯。王九娘卻徑自拿起湯匙,自己飲盡了這碗苦藥湯。
兩位女婢對視一眼,皆有些欣喜。不論如何,主人總算不再像個木頭人似的毫無反應了。或許,是她們想得岔了,今日郎君那封放妻書,說不定反倒刺激得九娘想開了。照此下去,在七郎到之前,九娘也許便能養得好起來了。到了那時,她們作為貼身婢女,也算是能夠向主家交待了。